第168节

  等到了保定下了马车,陈氏就阴沉着个脸。
  林海如昨夜就去找她说了,她可没管什么委婉不委婉的。以至于陈氏径直进了府内,也没有同招呼她们一声。
  罗宜宁多年没有回过保定这边的罗府了。她仰头看着熟悉的门楣,觉得格外的亲切。就连生气的陈氏都变得亲切起来了。
  “走吧。”罗慎远牵着她走进去。
  老家的仆人早准备好了三牲祭品,纸锭香烛。罗宜宁现在不能进祠堂了,她和两位嫂嫂坐在外面。大小周氏远远离开她在说话,其间夹杂着几声轻笑,有些刺耳的交谈声,这都是听得到的。自她回来之后,两位嫂嫂跟她的来往就少了许多,其间更有不屑之意。罗宜宁也知道是为什么,在二房没有人提,是因为二房里有罗慎远。
  原本不亲近的两人,倒是因为骂她而越来越亲近了。共同的敌人总是能很快使女人成为朋友。
  罗宜宁没有理会她们,她看着祠堂想起那年罗老太太刚死,她在她的排位面前瘫倒痛哭。他过来找到她,半跪在地上直起身,哑声唤她眉眉。
  他们的一切都和这个宅院有关。
  宜宁去了罗老太太住过的院子看,可惜里面什么东西都收走了,一切都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不存在般。
  她看到外面的阳光照在破旧的地板和雕刻了麻姑献寿的窗棂上。记忆中有罗老太太喜欢的那尊佛像,常用的瓷枕,老太太养死了好多盆的兰草,罗慎远曾送给她的,一个套一个的瓷娃娃。可惜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叫人在花厅布下宴席,走吧。”罗慎远过来找她了,见她往屋子里瞧,不由得问,“你看什么?”
  “祖母都去了六年了。”罗宜宁说。老太太笑眯眯的样子,哄她吃饭的样子,抱着她教她识字的样子,历历在目。
  这辈子遇到最初最好的那个人,可是再也看不到了。
  “你若是真的瞧到她老人家,可不吓着你。”罗慎远轻轻地笑,“吃饭了。”
  罗宜宁被他牵着离开,还是回头看。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啊。
  她只能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
  老家毕竟年久失修,吃住不便,晌午之后罗成章就说返回京城里,当然还记挂他那怀孕的小妾。
  罗慎远因为京中有事要先走一步,没有等她们,等宜宁她们回到新桥胡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宜宁还没有进门,就看到门口两侧站着着胖袄的亲兵,她顿时脸色微变。
  罗成章询问门房,立刻得知是陆都督来了,现在正在前厅等着,他的表情有些怪异。
  他下意识地看了罗宜宁一眼。上次那事是陆嘉学肆意妄为,但他又不敢得罪陆嘉学,这人寻回来了。难不成是来找她的?
  “我先回避吧,父亲自便。”宜宁屈身道,然后带着丫头婆子往里走。
  她想从夹道回嘉树堂去,却看到那人正斜依靠着夹道的墙壁。手里把玩着珠串,冷冷地笑道:“你要是想还给我,何不当面给呢?”
  陆嘉学回过头看她,眼神冷冰冰的。
  他竟是为了那串珠子来的!罗宜宁沉默,她把东西还给他,也不过是因这是他护身的东西,能护卫他的平安而已。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若是他出了意外,她自当为他保存着,但是陆嘉学没有事,她留着又怎么合适呢!
  陆嘉学现在来罗府一次不容易,当真任性。
  第190章
  罗宜宁让婆子丫头等在原地,她拢紧了斗篷,那风呼啦地往身体里灌,从脖子缝往里钻,全是冷意。
  她走上前去,叹了口气低声说,“那是你护身用的东西,自然不能留在我这儿。”
  陆嘉学冷睨着她,语气轻而带笑:“你也不过是……虚伪而已!”
  昨天他收到了程琅送回来的珠子,自然是生气的。如何不生气呢,他那时候半跪在她面前,把珠子交到她手上,无外乎也是希望她能平安而已。如今还给他,还不是希望斩断前缘罢了。
  陆嘉学今天非要来找她,简直不顾罗家护卫的阻拦硬闯进来。罗家因此有人飞快地跑去了五城兵马司叫人。
  但五城兵马司怎么敢奈何陆嘉学。
  “你不愿意要就算了,何必要还回来呢。”他冷冰冰地说,倏忽地靠近她。她白玉耳坠儿在暮色里微微地晃荡着,她则眼帘低垂,眼底似乎笼着刚亮起来的灯火,一派的寂然。
  “扔了也就罢了,既然已经送给你了,你当我还稀罕这物吗?”陆嘉学冷笑着,说完手就是一扬,那珠子就落入了旁边的雪野中,暮色低垂,根本看不清究竟落到了哪里。
  罗宜宁看着他把东西扔出去了,那又是串木珠子,落下来悄无声息的。
  罗宜宁有些想笑,冷冷地看着他:“陆嘉学,你是不是霸道惯了,别人一定要听你的才可?”
  她的语气竟然有一丝严厉,娓娓道来:“我被你掳去金陵后回到京城。你以为周围对我就没有闲言碎语吗?你觉得我身怀有孕,在外面漂泊很有意思吗?我现在作为罗家的宗妇,你这样来找我,别人又怎么看?”
  、
  “就如当年在陆家。我要与谢敏交好,要在几个媳妇之间生存。我家世最卑微,头都抬不起来,你知道那有多难吗?”她一步步地朝他走过来,语气越来越凌厉,“当年你可是玩世不恭,在外面花天酒地……你别解释,我知道你当时没做什么!但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那陆四媳妇,丈夫在外面吃酒听曲,她一句话都不敢说,多可怜啊!”
  罗宜宁终于把这么多年来闷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她的语气非常的嘲讽。
  陆嘉学直盯着她,然后走近了淡淡问:“所以你现在选了罗慎远,是吧?”
  “并非我选了他。”罗宜宁说,“你别当我是当年的罗宜宁了,我与他在一起也不是因为这个……”
  “罗宜宁,以后你可别跪着来求我!”陆嘉学一把抓住了她的下巴,仿佛暴怒,但是力道还是不大的。他冷笑着说,“你以为罗慎远是什么好东西,我送给他的女子,你可曾知道这个女子的存在?——你以为,他就没有事瞒着你吗?”
  罗宜宁气急,却掰不开他的手,幸而她这个角度别人也看不到。
  然后他猛地放开了,罗宜宁反而踉跄了一步。
  陆嘉学吸一口气平息着怒火,他背着手。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是被她所挑动。
  “是我疯了,才喜欢你那么多年。”陆嘉学最后抛下一句,看也不看她离开了。
  珍珠过来扶她,却看到罗宜宁双肩发抖,眼眶泛红。珍珠急道:“小姐,你怎么哭了!是侯爷过分,分明就知道你已经嫁做人妇……”
  珍珠一着急就会喊回她小姐。
  “他一贯是那个个性……”罗宜宁擦了擦眼眶,冷静了下来。
  灯笼的光静静的,她还是平息了情绪。指挥玳瑁过来:“你叫几个婆子一起……把那串佛珠找到吧。”
  陆嘉学把东西扔了,她却还要给他找出来。
  有时候觉得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他亦没有变过。还是这么的蛮不讲理,他认定那是对你好,就谁都改变不了!
  珍珠虚扶着罗宜宁回去歇息,声音微低:“太太,您怎么知道有人对你微词……”分明阁老大人都为她隔绝在外了,不让她被流言蜚语所伤害。也仔细交代她们,甚至交代了太夫人,不要提及。
  “我又不蠢。”罗宜宁露出淡淡的笑容,“若我真是那等贞洁烈妇,这么被人掳走,就应该上吊自尽以死明志——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们私底下说什么吗?猜也猜得到,巴不得我死呢。”
  她难道没有偶尔听到仆妇的低语,没听到那些嫂嫂们、姐妹们说什么。
  “但我也不想死……”她的语气很执着,抓住了珍珠的手,“我还有宝哥儿呢,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死呢。”喃喃得近乎自语。
  只当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吧,好像听不到,那些声音就不存在了。
  她就是不想死,不过总是被骂而已。
  珍珠不知道为什么竟也掉眼泪,馋扶着她说:“是的,您管他们干什么呢……”
  主仆在灯下慢慢地走回了嘉树堂。宝哥儿被乳娘抱着睡在斗篷里,刚睡醒后拿小肉手揉着眼睛。玳瑁绞了热帕子递给宜宁,宜宁给小家伙擦脸。小家伙原本躲闪的,但睁开眼睛看到是母亲,反而朝她怀里靠过来。
  孩子这么依恋她。宜宁亲了亲他的小脸,不禁想象他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他会说话了,开始读书了。像一个小小的稚嫩三哥,坐在屋檐下看书,用稚嫩的童声和她说话。等长大了,和他爹一般的高大俊朗,娶媳妇了,带着媳妇给她敬茶。
  唉……还这么点大呢,就想到他长大成人之后的事了!
  咬着手指的宝哥儿不知道为娘的在想什么,但是为娘的笑了起来,然后他的小手就被拉出来擦干净了口水。
  罗慎远回来的时候,知道了陆嘉学曾经来找过她。
  两人在夹道爆发了冲突,陆嘉学明明知道猜得到府里有暗哨,却根本就没有想避开,也不过就是要让他知道而已。他聪明着呢。
  罗宜宁却不知道这些暗哨遍布罗家的各个角落,在一年多以前,罗家还仅仅是嘉树堂布置了暗哨。罗慎远没有告诉她,倒不是因为不信任,而是她没有必要知道。
  其实罗家除了罗慎远,谁也说不清楚罗家究竟有多少暗哨,都在哪里。他现在位高权重,不得不小心。
  于是暗哨便将两人两人对话的内容,一句一句地告诉了他。
  罗慎远听后一直沉默,他诡异的沉默让面前等着的暗哨额头上冷汗淋淋,腿脚发软。大人的手段见识得太多了,现在看到他这个神情就怕。
  罗慎远只是挥手放了他离开,然后他还是静静地坐着,最后他站起身往嘉树堂走去。
  内室透出明亮暖黄的烛光,玳瑁等几个丫头在比赛打络子,屋内传来阵阵欢笑声。丫头们的手都巧得很,面前放着个六格攒盒,里头是各色的丝线,琉璃珠子。罗宜宁手也很巧,她几下就能打出一个蝴蝶络子,用了蓝紫二色,精巧漂亮极了。
  玳瑁一向就喜欢漂亮的东西,看得两眼放光,恨不得抢过来:“太太,您这是怎么打的?怎么就这么好看呢!像真的要飞起来了似的。”
  “这有什么难的。”她又挑出两色丝线教丫头打络子,嘴角带着淡淡的浅笑,“来,你看着我打就会了。”
  珍珠说:“太太,您纵着她们玩吧!明天就是三十了,您要用的衣裳还没有烘干,要烧的符纸还没有准备……”
  “玩一会儿也不打紧。”罗宜宁低头教玳瑁打络子,这时候罗慎远突然回来了,屋子里的丫头俱都屈身行礼,齐声地请安。
  罗宜宁才放下手里的络子,去帮他解斗篷:“你回来了?宫中究竟是什么急事,你现在才回来。”
  丫头们便得了罗慎远的眼神,快手快脚地收拾了东西出去。屋内一时就静了,只有秋娘还扶着宝哥儿站在罗汉床上,宝哥儿还拿着为娘刚打好的络子,小腿一蹬一蹬的很神气。
  罗慎远没有回答,冰冷地道:“出去。”
  秋娘吓了一跳,抱起宝哥儿,得了罗宜宁的点头才出去。
  罗宜宁心道他应该是知道陆嘉学过来的事,拉他坐下来,她站在他面前说:“陆嘉学今日来过了。”
  罗慎远突然笑起来,缓缓地摸她的脸:“我知道,瞧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哪里是紧张了,这不是怕你误会么!”罗宜宁觉得他的手指头冰凉得很,竟让她一阵战栗,冬天哪有不冷的!知道他不喜欢她见陆嘉学,她就格外注意这个,免得他不舒服。“我本来想避开他的,但是还是避不了,就说了几句话……对了,我跟你商量一声,明日就是大年三十了,家里要不要请个菩萨什么的?保家宅平安。”
  “随你。”罗慎远依旧是笑着。
  罗宜宁见他没有计较,才松了口气。“那就请一个吧!我今天打了许多络子,可以给宝哥儿挂在帐上,等他抓着玩,你看看好不好看。”
  她去那那些放在小几上的络子了。
  在她转身之后,罗慎远微笑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
  他已经了解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倒背如流,所以其实她说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罗慎远看着自己的手,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地发抖。
  曾经死在他手上的人很多。不管是真正意义上的死,还是间接的死。他觉得始终有一根弦崩在背后逼着他,往前走,自从徐渭死了,自从她不见之后。他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不在意是非曲直,黑白颠倒。当然也许这就是真正的他,多年前有个丫头把他激怒了,他就嗜血地用恶犬算计活活咬死了她,跪在罗老太太面前时依旧冷漠不驯。
  他把那些猜忌和不信任说给罗老太太听,然后罗老太太给了他一个巴掌。啪!那种凌厉的声音,他现在都记得。
  他甚至想到了多年之后的史书会怎么写他——罗慎远,为虎作伥,位高权重,一代佞臣。
  这些他其实都可以不在意。真的,都不在意。
  罗宜宁不知道,其实在她不见的那一年里,他梦到最多的是当年孙从婉对他说的话。那是在一个黑夜里,他让下人给了孙从婉姜茶祛寒,因此回忆里都是姜茶的味道——后来他就特别的不喜欢。
  她的声音因为绝望、崩溃而尖利:“你这种心肠歹毒的人,以后肯定会遭报应的。早晚有一天……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他任孙从婉捶打她的胸膛,身影巍然不动,淡然地告诉她:“所以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一个混蛋,你不要喜欢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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