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幼时的他乖巧地说:“琅哥儿知道,舅母说的话我都记得。”
  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当年他是答应过她的。也许她死前就已经料到了陆家和程家日后的荒谬吧……但是他身在权势中,如何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程琅握紧了玉佩,半晌闭了闭眼睛。
  罗慎远送宜宁回罗老太太那里,路上宜宁仍然在想程琅的事。
  宜宁知道自己不该和他再有接触,就算她心痛自己养大的孩子,为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而惊心。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这么大了,她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宁远侯府的罗宜宁了。
  他就算再怎么荒谬,那都是他的事了。
  罗老太太见罗慎远送她回来了,留罗慎远吃了午饭。
  老太太似乎对罗慎远的学业并不着急,反倒说:“离秋闱只有月余了,你大哥二哥整日读书,如临大敌,我都怕他们憋坏了。今日你就留在这里陪宜宁看书吧,清闲一些也好。”
  罗慎远并没有什么意见,应了罗老太太的话。当真拿了本书在旁侧陪她看,也不说话。
  宜宁也就陪罗慎远看了一下午的书,直到罗慎远看她面露苦色,盯着书页简直是苦大仇深。才收了书问她:“看够了?”
  宜宁点头,罗慎远才起身去向罗老太太告辞。
  宜宁躺在书房的贵妃椅上,看到她三哥走出庑廊了,才轻吐了口气。笑着跟罗慎远说了声再见。
  雪枝拿着一套斗彩的茶具走进来,笑盈盈地说:“您歇会儿吧,我让翠枝做了玫瑰糕给您。”
  松枝果然端着糕点上来,白玉盘子里搁着几块半透明的玫瑰糕。这是小宜宁的点心丫头翠枝特有的手艺,玫瑰汁子捣烂,用糯米粉、熟红豆揉了,再用模子扣成小小的叶片形。蒸好之后再用井水镇,搁在玉盘上,还要撒一层糖霜,十分的精致。
  宜宁吃了两块,想起猪蹄汤的事,跟雪枝说:“以后让小厨房给三哥送补汤当做夜宵。他读书辛苦。”
  雪枝笑着给她倒了杯茶:“您放心,奴婢省得。”
  宜宁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她望着高几上养着的一盆石斛,突然问道:“雪枝,我上次听祖母说起伺候母亲的郑妈妈,听说母亲死之后她就离开了罗家。”雪枝在给她打扇,宜宁趴在贵妃椅上,望着她继续说,“她为什么走呢?”
  雪枝一愣,摇扇子的手僵了僵。她看着年幼的宜宁,叹了口气说:“那时候奴婢也还小,在大小姐那里不过是个小丫头。只听说是郑妈妈提出要走的。”
  “老太太挽留过她,郑妈妈却执意离开。您那个时候半岁多,在老太太怀里直哭。老太太又伤心又怒,便对郑妈妈说‘既然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
  宜宁皱了皱眉。她记得当时祖母说过,郑妈妈是对罗家有怨所以才走的。
  她又继续问:“雪枝,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真的是因为生产我伤了身子吗?”
  雪枝也不知道,她望着乖乖靠在贵妃椅上的小宜宁,她稚嫩的脸,和当年的太太的确是有五分相似的。便柔和了声音说:“奴婢也不知道,但是太太是非常舍不得姐儿的。她走的时候,嘱托老太太一定要照顾好您,大小姐跪在床旁边,哭得都喘不过气来……”
  宜宁心里有种微妙的感觉。她点了点头,又呷了一口茶水。
  雪枝哄她午睡,宜宁看书也实在是看累了,便躺到了罗汉床上去。但还睁着眼,一会儿想着程琅的小脸,一会儿想着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姐。才渐渐闭上了眼睛。
  雪枝放下了帐子,嘱咐刚来的小丫头走路要轻轻的,不要吵着了宜宁午睡。
  宜宁其实并没有睡着,半梦半醒的,她还能听到外面婆子轻声呵斥做错了事情的小丫头。甚至还有乌龟在陶瓷缸里翻动的声音。一个翻身,又一个翻身。还有风吹动外头树的沙沙声。
  突然有个人急促地跑进屋子里,声音压得很低:“小姐可睡了?”
  宜宁听出是松枝的声音。
  雪枝答道:“正睡着呢,你也轻声些,她陪三少爷看了许久的书,难得睡一会儿。”
  松枝的声音有种压制不住的紧张:“快叫姐儿起来吧,出事了。”
  雪枝片刻没有说话,再听到时声音也是一紧:“究竟是什么事?你这么着急忙慌的。左不过还有老太太在,叫姐儿有什么用?”
  “是四小姐……”松枝继续说,“四小姐的事情败露了!不知道是谁说到了老太太这里,老太太已经把四小姐和大太太都叫过来了。姐儿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咱们得赶紧把姐儿叫起来!”
  宜宁听到这里,心里一个激灵。
  她睁开了眼。
  第27章
  宜宁不等雪枝来叫她,就已经坐了起来。
  雪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半蹲下身子跟宜宁说话:“姐儿,四小姐那事……”
  宜宁摇了摇头:“我刚才已经听到你和松枝说话了,不用多说。给我换件衣服,我们去正堂。”
  雪枝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姐儿,这事咱们虽然也发现了。但既不是咱们败露出去的,也与咱们无干……您不用担心。”
  宜宁却不是这么想的。
  发现字条的时候,她知道这是个很棘手的事。若是告发了,以罗老太太的性子必然不会放过罗宜玉,罗宜玉与她关系本来就不好,撕破脸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若是不告发,让别人发现了,她们都要被牵连。所以宜宁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她告诫了罗宜玉一番,希望她能收敛。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想必罗宜玉也不会蠢到再让别人发现,但是她没料到这事居然被发现了。
  那么究竟是被谁发现了?而且还直接说到了罗老太太这里。
  雪枝牵着宜宁起来,给她梳了丫髻,换了一件短褙子,陪着她一起去了正堂。
  院子里静得可怕,简直是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因为太过安静,反而显得越发压抑。
  宜宁的脚步放得更轻,她想起前世的时候。有个家里的小姐因为喜欢上了家仆,与之私相授受,还叫那家仆给宣扬了出去。那家人的女儿们都是避嫌远嫁,或者拖到很久都没有人说亲。最后那小姐实在忍受不住了,自尽了事。那家人也恨极了这个家仆,乱棍打死之后埋都不让埋……
  她越想着这些事就越心惊。
  正堂的槅扇仅仅关着,半点声音都听不见。外面的庑廊下守着罗宜秀、罗宜怜两人。一大群的丫头婆子也被清退出来。
  “宜宁,你快过来!”罗宜秀抬头看到是宜宁,拉过她的手和自己同坐下。宜宁感觉到她的手心濡湿,似乎正在出汗。
  罗宜秀神色不安地道:“宜玉刚才被祖母叫过来。我从来没见过祖母脸色难看成这个样子。屋子里只有我母亲和四姐。就连我想进去……徐妈妈都请我出来了!”
  此事事关重大,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宜宁听到这里反而松了口气,连罗宜秀都还不知道,证明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她看向罗宜怜,发现她脸色虽然平静,但是手中的纱巾紧紧攥着。
  “四姐被母亲叫去的时候……她正和四姐一起做针线,所以一起过来了。”罗宜秀压低声音说。
  罗宜怜看着宜宁,就自内而外的觉得不舒服。她柔和地笑了笑,轻轻道:“七妹怎么也过来了。这个时候七妹不是该在午睡吗,难道七妹是听到了什么?”
  罗宜怜不愧是乔姨娘的女儿,反应得很快。
  宜宁笑道:“六姐想多了,我也是被屋子里的小丫头吵醒了而已。”
  宜宁刚坐下,就听到院子外头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走进之后看到那人穿着茜红的褙子,是林海如带着丫头婆子过来了。她向宜宁招招手让宜宁到她身旁去问她:“……我才被喊过来,你可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宜宁也不知道。
  林海如有些紧张,想到刚才来通传的婆子的脸色不好。她紧紧地蹙眉。
  正堂的槅扇却吱呀一声开了,徐妈妈从里头走出来,屈身说道:“老太太请二太太和七小姐进去。”
  宜宁暗自皱了皱眉。这倒是奇怪了,叫林海如进去还是有原因的,但是叫她进去干什么?
  林海如却牵着她的小手,整了整鬓角走进正堂。
  罗宜玉跪在正堂的地面上,哭得双眼通红。委屈地不停幽咽,她抬起头时冰冷的目光却看向宜宁,藏着掩饰不住的怨怼。
  宜宁心里叹了一声,果然和她猜的一样,罗宜玉怀疑是她告密。
  罗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脸色肃穆。陈氏根本不敢坐下,侧立在她老人家身边。
  “罗宜宁,你不是说过不说出去的吗!”罗宜玉的身子颤抖,语气低哑得带出了一丝尖利,“你答应过我的!现在却让别人知道了,你就好过了是吧!你平时就看我不顺眼,我却不知道你小小年纪,心肠竟然如此歹毒!让别人知道了之后我身败名裂,你就能得偿所愿了?”
  陈氏听到这里,目光也看向了站在林海如旁边的小小的罗宜宁。
  罗宜玉的话说的的确不好听,也的确是她犯了错。但是这事宜宁怎么会知道……要当真是她往外传,教别人知道了去。陈氏自然不会轻易饶了宜宁。虽然她也想一巴掌把罗宜玉打死在这里,但是女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得护着自己的孩子。
  只是这话叫罗老太太听去了,难免会更加的厌恶罗宜玉。
  陈氏冷下脸,低声斥责女儿:“罗宜玉,如今该是你认错的时候!怎么能去指责旁人。宜宁年幼,她又能知道什么,你可莫要糊涂!”
  “宜宁就是知道。”罗宜玉倔强地说,“不是她还能有谁!总不可能是我那丫头说出去的。”
  “宜玉姐姐,凡事未下定论的时候,可不要随意说话。”宜宁轻轻地道。
  她提点罗宜玉,虽然也是为了自己考虑,但未尝不是想救她。原来罗宜玉是半点不领情的,知道事情泄露之后毫不犹豫地反咬她,那她那点好心还不如拿去喂狗吃了。
  宜玉现在表现得越激动,一会儿她吃得亏就越大。自己又没有犯错,宜宁自认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罗宜玉脸颊边带泪,冷笑道:“还不承认吗!这事不是你告诉那两个丫头的,那还能是谁!”
  林海如又怎么听得宜宁被这么说,当即就上前一步站在宜宁面前道:“我与宜宁刚过来,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就让四小姐劈头盖脸的说了一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宜宁犯了什么错呢,跪着的明明就是你罗宜玉。怎么句句都指着宜宁来了!”
  宜宁看到了林海如头上明晃晃的嵌宝石的金簪子。
  她知道林海如是想护着自己的。她只是怕林海如说话没有轻重,反而跟陈氏有了冲突。
  陈氏听到林海如的话之后,果然脸色也不太好看。
  陈氏的祖父是原来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嫁到罗家的时候,自以为也是下嫁来的。幸好后来罗大爷官运亨通,也算是有了些安慰。
  但是和出生商贾之家的林氏做了妯娌,她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的。平日惯不和林氏来往。陈氏一向觉得她是识书的女子,自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看到林海如居然出来为宜宁说话,还言语之中对罗宜玉不客气。她不禁的就冷笑道:“二弟妹这话说的。你来还不了解事情的经过,上来就说是宜玉犯了错。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长辈,竟然对小辈说如此苛刻的话。”
  陈氏看不惯林海如,林海如又何尝看得起陈氏了!
  林海如一向觉得,难不成能念几句酸诗就能吃饭了?没有金银元宝,她看那陈氏能嚣张到哪里去!视金钱如粪土?那没有这粪土谁能过得下去。陈氏能有多少矜持气派。
  林海如根本就不认输,反唇相讥:“要不是她犯了错,能罚她跪吗?我是没听说什么,难不成我还没有眼睛看了!”
  陈氏也不服气,张嘴就要继续说。
  罗老太太看自己还没说上正事,这两个人已经吵起来了。一拍金丝楠木的小几,冷冷道:“都给我住嘴,究竟是嘴皮子重要还是事情重要,能不能分清楚了!”
  两人这才没有说话了,虽然心里还有怨气,但也不敢再吵。
  陈氏知道这事真正做错的毕竟是罗宜玉,要是表现得太咄咄逼人,反倒遭了老太太的厌恶,那真是得不偿失的事。而林海如也明白,周围的丫头都屏退了,还把一贯高傲的罗宜玉逼到这个份上,恐罗宜玉真的是犯了天大的错事。
  所以当罗老太太让两人坐下来的时候,林海如心里还隐隐有些好奇。
  罗老太太扫了两人一眼,才长叹了口气,直视着罗宜玉问:“你可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错?”
  罗宜玉有些说不出话来,低喊:“祖母,我……”
  从宜宁一进来开始,罗宜玉就指责宜宁,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错大了去了。罗老太太看着本来就生气了,现在看到她吞吞吐吐,更是怒极攻心,厉声道:“难道你有脸做,还没脸说吗!”
  陈氏面色不动,心里却是一惊。
  罗宜玉毕竟是姑娘家,罗老太太能用这话说她,看来是生了大气了。
  林海如却更加好奇了,罗宜玉究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然让罗老太太气成这个样子!
  罗宜玉吓得眼泪不停地流,不服气地哽咽道:“祖母,是我错了。可是……可是您就没有错了吗!我自幼长在保定,谁不说我是一等一的好。为什么您非要把我嫁给刘静!他哪里比得上程二公子,又如何配得上我!我与程二公子两情相悦,您为何不成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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