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崔皇后并不在意,她才懒得理会婉妃脑子里想什么,只对众多嫔妃道:“本宫身子不适,你们既已请安,便都回吧。”
众妃不敢多言,便一一告退,惟独婉妃临走前看了襁褓中的宣华帝一眼,那眼神要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也许是因为身体在婴儿的缘故,对外界感觉特别敏锐,宣华帝总是觉得婉妃的眼神令人脊背发毛。
赶走这么多美人后,崔皇后抱着宣华帝进了内殿,先是逗他玩了会儿,然后就听到太监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宣华帝心底咯噔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去看崔皇后的脸色,却发现她很平静,平静的吓人,平静的就好像外头来的不是皇帝一样。宣华帝先是呆滞了几秒,然后才意识到,这不是前世,此刻皇儿还活着,他和皇后之间的关系虽然不算太好,却也没有完全降至冰点,所以现在的皇后自然不会太过恨他。想到这里,宣华帝竟松了口气,他一直都觉得忐忑,如果一切都是按照前世发生的顺序重新发生一次的话,那么他不敢奢望崔皇后能原谅自己,那怎么可能?换作是他也绝不原谅。
而现在一切致命的伤害还未造成,言语上的刻薄可以弥补,可他要怎样才能变成原来的自己?!如果总是待在皇儿的身体里,又怎么去弥补皇后?!
正想着,另一个宣华帝已经风尘仆仆的进来了!
就在年轻宣华帝进来的那一刻,宣华帝竟被挤出了小皇子的身体!宣华帝一惊,立刻伸手抚摸自己,手却从身体里穿了过去,他这才明白,自己原来只是一缕孤魂。
他慢慢地走近崔皇后,试图伸手触碰她,然而手却穿过了她。宣华帝默然收回,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崔皇后。他总是被她抱在怀里,所以都没什么机会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崔皇后神色冷淡,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年轻宣华帝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你又对婉妃说什么了?!”
宣华帝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真的从不知道,原来自己在咄咄逼人的时候,眼神那样冷酷,语气那样残暴,整个人看上去那么的——可怕。
是的,可怕。宣华帝从来都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把自己和暴君两个字挂钩。他沉默地看着那个宣华帝对崔皇后说着句句诛心的话,恨不得上去捂住对方的嘴。
对于宣华帝的质问,崔皇后只是淡漠地道:“臣妾说没有,皇上信吗?”她看宣华帝的表情大概就知道他的意思,便微微勾起嘴角,“既然臣妾说的话皇上不信,又何必前来兴师问罪?皇上已将臣妾定了罪,再冠冕堂皇地给臣妾认错的机会,臣妾真是感动莫名。”
年轻宣华帝的脸上流露出怒气和难堪,他正想要大声说话,却被崔皇后嘘了一声:“斐儿还小,皇上若是想找臣妾吵架,还是换个时间吧。”
年轻宣华帝就这么被堵得严严实实,最后他瞪了崔皇后一眼,还是没能拿她怎么样,拂袖而去。
看到年轻宣华帝离开,宣华帝才察觉到某些自己一直都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不管是前世今生,他忌惮着崔家,厌恶着崔家甚至算计着崔家,他迫切希望能早日将崔恩华父子俩扳倒,让大将军府消失,将兵权重新收回自己掌心,但是——他竟从没有想过要废后。
即使是在最宠爱婉妃的时候,最为其心动的时候,即使是在崔家覆灭,只剩下崔皇后一个人独立无援的时候,即使崔皇后心如槁木从此闭门不出——宣华帝也从未想过废后,他想都没想过!
他讨厌崔皇后,觉得她特别不符合自己眼缘,也总是爱跟自己过不去,认为她是仗着出身给自己脸色看。因为知道他现在不能跟崔家撕破脸,于是各种作威作福欺压后宫嫔妃。甚至心肠歹毒,残害皇嗣——这么多罪名,最后难道不够废后的吗?
别说是废后了,就是砍头都绰绰有余!大不敬!忤逆犯上!谋害龙种——宣华帝惊觉自己竟然从不曾想过,他试着幻想了下,一想到自己的皇后有可能是除了崔皇后之外的女人,他便觉得不对劲!甚至不乐意!
这是为什么?!
宣华帝被自己的这个发现吓到了,他胡乱挥着手,突然敲到什么东西,疼得他眼角泛起泪花——咦?!瞪着藕节般的小嫩爪,宣华帝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回到皇儿身上了。
他有点失神,看了崔皇后一眼,崔皇后正淡淡地吩咐如诗:“撒点盐。”
撒盐?
撒盐做什么?!
就在宣华帝纳闷儿的时候,就瞧见如诗等人轻车熟路地打开柜子找出盐巴,在地上细细撒起来。看了会儿宣华帝才恍然大悟,是为了去晦气!可为什么要去晦气?刚才出了年轻的自己来过……年轻的自己?!
宣华帝不敢置信地瞪着崔皇后,她竟然是在驱除自己带来的晦气?!
胆大包天!真是胆大包天!还有这些奴才,皇后这么做竟然也不知道劝一劝,若是被人得知,可知是什么后果?传出去,皇后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宣华帝猛地一僵,他在想什么?皇后在他来过之后撒盐去晦气,他发现了非但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担心被人知道?他是被下了蛊吗?!
自打寄身于皇儿之后,宣华帝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懂自己了。他呆滞地看着晦气驱除完毕,很快小太监便打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又看向崔皇后淡然无波的脸,突然,宣华帝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也许……是朕自作多情了,皇后……根本就不喜欢朕。
是啊,若是喜欢,怎么会态度如此冷淡?若是喜欢,又怎会在他来过后撒盐去晦?退一万步说,若是喜欢,怎么也不可能在见到他的时候,眼睛里波澜不起。
喜欢一个人眼神是无法掩饰的,对于年轻的自己那一番口不择言,崔皇后也没有感到伤心或是愤怒。说句对自己不大好的,宣华帝觉得崔皇后表现的像是迫不得已听了一顿狗吠那样,他顿时感到无比心碎——所以皇后并不爱他?这么久以来……全是自己脑补的?
这个事实足以将宣华帝打击的头晕眼花。
他心中又忍不住想要说服自己:怎么会呢?皇后若是不爱你,最后怎会挡在你面前,为你战死?
另外一个声音冷笑道:他们崔家世代忠良,崔恩华崔若平也都为你战死,你怎么不觉得他们也爱你?
第一个声音弱弱道:皇后肯定是爱你的……
拉倒吧!第二个声音继续冷笑。崔家家训,忠君爱国,修身齐家,皇后之所以救你是因为你是皇帝而她是崔家人!你少自作多情了!真觉得皇后能看上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对人家都什么样子,鬼才会喜欢这样的你呢!别以为是个皇上就了不起了,古往今来多少个皇帝能数得清楚吗?后来他们都死了!
宣华帝:让朕也死一死吧。
他的心情简直如同六月飞雪,心痛又绝望,原来皇后根本就不喜欢自己……宣华帝觉得眼眶发热,心想,这小孩子的身体就是不好用,哭啊笑啊都不受控制,偶尔还表现的很痴呆很弱智。
他试图让内心这些话来冲散发现“皇后不爱朕”的委屈,可是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非常难过。
第一个声音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第二个声音呵呵一笑:觉得人家不爱你,戳碎你的玻璃心了?你都不爱人家,人家凭什么要爱你呀!狗皇帝!
宣华帝愤怒不已,可是一抬头就看见崔皇后绝美的面容,她在给他换尿布,宣华帝眼睛一闭开始装死,换好了后才又睁开眼睛——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他会突然离开皇儿的身体,但是如果以后每次这样尴尬的场景他都能脱离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事实证明:他做梦。
崔皇后给小皇子换了尿布后,让人端里新鲜的牛乳,宣华帝倚在她怀里一口一口喝着,内心无限酸楚难过,皇后不爱朕,皇后根本不爱朕,朕是在自作多情……
他一直以为皇后是爱他的,所以觉得辜负了人家,前世后半生过得愧疚不已,夜夜从噩梦中醒来,可是现在,宣华帝心痛难耐,恨不得直接死了算了!他很庆幸自己现在不是在皇儿身体里就是孤魂野鬼,否则他要是回到自己身体里,底细不知就跑来跟崔皇后保证以后对她好,崔皇后大概会直接命人请大师进宫驱邪吧?
那可比晦气可怕多了。
☆、第6章 〇〇六
人这一辈子,最要不得的就是自作多情。
觉得崔皇后很有可能根本不喜欢自己之后,宣华帝一度陷入了萎靡不振之中。他前生用了后半辈子怀念崔皇后,死后一睁眼,第一眼看见的人也是她,甚至因为寄身于皇儿的身体里,因而不受控制地对崔皇后有了莫名的亲密和依赖——那是对别人从没有过的,宣华帝不知道是皇儿影响了自己,还是死过一次的自己,再睁眼后,变得如此柔弱无助,于是便完全敞开,整颗心都是完全真诚的,不考虑任何东西了。
他是皇帝,从没有人教过他怎样去辨认一个女人是否喜爱自己,也没有人教他要如何应付儿女情长,从宣华帝有记忆开始,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是要国泰民安,让百姓安居乐意,敌国不敢来犯,剩下的他怎么样都行。
因为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呀!
他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所有人都要跪拜他,效忠他,也许偶尔也会有些烦心事,但后宫,因为有崔皇后的存在,宣华帝从来都没有担心过。
他甚至从没有想过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的问题。他喜欢,就捧着,不喜欢,就丢掉——没人说过这样不对,谁敢说这样不对?因为觉得婉妃好玩,得自己心意,他便宠着她对她好,可是最后婉妃背叛他险些毁了他的江山,他心中那些喜爱怜惜便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厌恶和仇恨。
与其说是爱憎分明,倒不如说是薄情吧?自古以来,皇帝大多薄情,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江山社稷更重要。什么必须以死捍卫,什么可以任意把玩,宣华帝心中其实很清楚。他自认对婉妃很好,但也许心思敏感的婉妃早就感觉到了,皇上对自己并无爱意,那些令人眼红耳热的宠爱和纵容,不过是因为她的与众不同。
若是有一天出现另外一个更有意思的女人,宣华帝会第一时间冷落自己。
这就是皇帝。他们习惯了被众星捧月,习惯了无所不能,习惯了不管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儿女情长在他们眼里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东西了。
就像是你喜欢一条很可爱很忠诚的狗,你喜欢它,于是你照顾它,对它很好,别人欺负它的时候你要为它出气——可说到底,也不过就只是一条狗而已。也许挺有意思,也许你挺喜欢,可是总有更多比这条狗重要的东西。
而且,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出现另一条更让你喜欢的狗呢?
这个比喻可能并不恰当,但婉妃看得门儿清,帝王的宠爱最是无情,便如同那镜中花水中月,眼下自己所拥有的,说不定哪一天一转眼便成了别人的,这实在是太可能了。
宣华帝从来没有剖析过自己。他觉得自己是个很好的皇帝,他在位期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老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甚至都没有什么天灾*——他杀伐决断,励精图治,开辟了一个新的宣华盛世——他是个很厉害的皇帝,他知人善用,恩威并施,提拔贤良改革重商。在当皇帝这点上,宣华帝绝对有自信。
可是他从没想过,他这个“人”,是什么样的。
“娘娘!您怎么又跟皇上闹起脾气来了?”如酒刚才在一旁全程见证了年轻宣华帝和崔皇后发生的口角,此刻露出不赞同的表情,道:“您就不能跟皇上说几句软话么?今儿这事儿,明明可以好好解释的,您怎么就——”
身为宫女,如酒不敢对皇帝不敬,可身为崔皇后的贴身宫女,她从来都觉得很可惜,认为从其他方面讲的话,宣华帝其实是配不上崔皇后的。
崔皇后有什么不好?她美丽又有才华,正直而善良,公平又威严,可她就这样一辈子被困在了皇宫之中。当皇后是挺好,母仪天下,令人羡慕。
她们家娘娘,从出生那会儿就已经注定要坐上这个位子。一切都是被注定好的,无法更改。先帝一道圣旨,便将崔家刚出世的小姐定了下来,那个位子给了崔皇后,可崔皇后心里真的想要吗?
怕是她也从没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从小就被朝皇后的方向培养,要宽容,要大度,要有威严,要能为皇上分忧——她都做到了,可是让她卑躬屈膝讨好宣华帝,崔皇后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
让她像是那些想要得到圣宠的女子一样,赤脚在莲花上跳舞?弹一首如泣如诉的凤求凰?唱那些忧伤缠绵的曲子?亦或是——小意奉承,揣摩圣意?
不,她做不到。
她和别的嫔妃是不一样的。她崔如安,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娘娘,她是一国之母,她有尊严,不肯弯下自己的脊梁讨好别人,不愿做那违心的事,说违心的话。她不想,也不能。崔家祖训里就没有谄媚这个词。
也许她和宣华帝天生性格不合,但那都是命。
崔皇后听到如酒的话,淡淡地看了如酒一眼。如酒立刻跪下叩头:“奴婢失言,求娘娘恕罪。”
崔皇后对待宫人是极好的,但这一次她却没有立刻叫如酒起来,而是让她跪了一会儿才道:“你觉得本宫对皇上很不客气么?你觉得本宫应该给皇上说几句软话?”
因为抱着小皇子,所以崔皇后的语气是极轻极柔的,但宣华帝可以听出她言语中的不在意。
那不是对他的轻蔑,而是自尊自爱。
“本宫不觉得有哪里说错了。”崔皇后捏了捏怀里小家伙的嫩脸蛋,见他瞪着大眼睛傻乎乎地看着自己,忍不住低头去亲了一亲,而后道:“皇上虽然喜怒无常,但不失为一个明君,本宫又没犯错,他脑子一时发热为了婉妃来找本宫的麻烦,吹吹冷风就好了。”
宣华帝:“……”朕受伤了。
如酒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她当然不是对宣华帝忠诚爱戴到这个地步,她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她家小姐,自小跟在九斋先生膝下长大,天资聪颖到老先生赞不绝口,可那婉妃!不过是会跳个舞唱个歌讨好皇上,凭什么那么嚣张,还想踩到娘娘头上?
“这样的话,日后莫要再说了,起吧。”
如酒谢恩起身,垂手立在一边,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四大宫女都比崔皇后大几岁,从崔皇后刚会说话那时起就被崔夫人买下送到崔皇后身边,如今已经是快二十年了,崔皇后对她们都很好,她是个没架子的,从来不苛刻下人。见如酒眼神仍然是掩饰不住的难过,又看了看如诗等人,见她们都一个个气鼓鼓的,便叹道:“本宫先前不曾说过,还以为你们都懂。”
“自古以来,皇后都要端庄雍容,为皇上安抚后宫,执掌内务。说白了,这皇宫和高门世家也没什么区别,本宫是正妻,其他妃嫔便是小妾通房。她们需要皇上的宠爱而活,本宫却不需要。本宫的父亲和兄长是大英雄,崔家军足以令敌人闻风丧胆,我崔家一身傲骨,也做不来卑躬屈膝弯腰讨好之事。更何况,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又如何?他现在不朝毓秀宫来,本宫只觉得轻松,可丝毫不难过。”
如诗问道:“可是娘娘,那婉妃嚣张地都快踩到您头上了!您怎么就咽得下这口气?”
“她这辈子也别想踩到本宫头上。”崔皇后轻声笑了下,“只要本宫活着,她便一辈子都是个从二品妃子。”
“可是最近宫中一直在传言,说婉妃娘娘很有可能会被封为皇贵妃呀。”如画有些紧张,这也是为什么最近她们特别在意娘娘和皇上关系的原因。
崔皇后嗤笑一声:“自古以来,甚少有中宫未死便立皇贵妃的例子。便是中宫死了,立了皇贵妃,那皇贵妃,一辈子也就只是皇贵妃,成不了皇后。”
“说是这么说……”宫女们都有些犹豫迟疑。
只有张嬷嬷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总是想东想西,娘娘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如此忧愁,又是何苦来哉?只想想便知,皇上心里可是有娘娘的。”
什么?
皇上心里有娘娘?!
别说是四大宫女了,就连崔皇后跟宣华帝都愣了,崔皇后更是震惊:“嬷嬷,您胡说什么呢?”
张嬷嬷是崔皇后的奶嬷嬷,自小将她带大,跟在崔皇后身边伺候,如同家人一般。对崔皇后更是忠心耿耿,此刻她笑呵呵道:“老奴可看得清楚,娘娘真以为皇上是为了婉妃来找您口角的?照老奴看来,那不过是皇上想来找娘娘说话的借口罢了。”
“来了那么多次,次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看着是要给婉妃出头,可哪次把娘娘怎么样了?最后不都是被娘娘气走的,连句治罪的话都没说?”陈嬷嬷也笑得很开心。
崔皇后失笑:“二位嬷嬷真是想太多,本宫看来,皇上不治罪,只是因为本宫的父兄罢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宣华帝表示赞同。
☆、第7章 〇〇七
“便是不治罪,皇上那可是一国之君,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难道还因为老爷跟公子,便连罚都不敢罚娘娘了么?”陈嬷嬷不以为然。“要老奴说,皇上对娘娘的感情,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哩!眼下是娘娘一直在宫里,若是有朝一日娘娘不在了,看皇上他急是不急。”
崔皇后仍然不信,只觉得嬷嬷一家之言,惟独宣华帝像是被雷劈了一样。
张嬷嬷道:“就是这个理儿,娘娘您若是不信,仔细想想就明白了,别人看不清,难道老奴们活了这几十年也看不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