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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见雪来 第15节

  苏如晦有了主意,道:你说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关于他自己,他不知道的东西倒还真的有点儿。比如说上辈子,他身体里那个心核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个问题困扰了他短暂的一生,他用尽手段追源溯流,好不容易在雪境找到了点儿蛛丝马迹,却因秘宗把他囚在仙人洞,至死没有找到真相,或许系统可以告诉他答案。
  【人物选定完毕,背景资料调取中……秘密情报抽取完毕。】
  【秘密情报披露:苏如晦,你不是人。】
  苏如晦:“……”
  苏如晦感受到了冒犯,他的第一反应是被这破系统骂了,第二反应是第一反应是错误的。系统跟了他许多年,他知道这系统的脾性。系统说的“你不是人”不是骂人的话,而是指苏如晦在种族意义上不属于人的范畴。
  这他娘的还真是个惊天大秘密。
  他不是人,那他是什么?
  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苏如晦”这个人物的选择有歧义。他是借尸还魂之人,“苏如晦”可以指以前那个已经死掉的苏如晦,也可以指现在被他占据了肉身的极乐坊混混阿七。“不是人”的究竟是苏如晦,还是阿七?
  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秘密情报披露完毕,系统无法给出解答,请宿主自力更生。】
  你大爷的。苏如晦暗暗翻了个白眼。
  傀儡马车载着他们回到边都,经过天街,径直入了台城。巍峨的秘宗宫殿出现在窗洞外的视野里,他们进入魁伟的门穹,无数军士按刀而立,细雪落了满身却不融化,远远望去仿佛一列列冰雪雕塑。苏如晦探出脑袋,手搭凉棚眺望远方。视野的尽头矗立着边都最雄伟的宫殿——北辰,神秘的大掌宗澹台净端坐在那里,手握天下人的生死。
  很久以前,桑持玉也在那漆黑的岩廊下出入。他是澹台净的首徒,刀履上殿,尊贵不凡。可也因此,无人敢靠近他。他们说他是澹台净手里的刀,斩逆臣杀叛贼,所过之处血流成河。苏如晦无数次望见他的背影,旁人三两成群,独他形单影只,在巨大的宫殿下显得无比孤单渺小。
  马车一拐,辚辚驶入台城另一侧,沿着堆满雪的直道向下,速度逐渐放慢,最终停在一处卫所。官署府衙上高挂黑底金字牌匾,上头写着“鹰扬卫”。苏如晦知道这个卫所,秘宗有三大星官,下属十三卫,鹰扬卫是十三卫的最末一卫,职掌巡查缉捕,斩逆杀叛。桑持玉原先就供职于这个官署,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空有品级没有官职,没有上级也没有下属,直接听命于大掌宗。
  接引人引他们进了天井,官署里里外外都是军士。气氛冷凝,颇有种严阵以待的味道,苏如晦感觉到不妙,难道他们知道他是黑街卧底了,直接把他送来审讯?
  到天井底下,上来一个提着医箱的医官。
  系统给出他的信息:【秘宗首席男科圣手,擅长医治阳痿早泄和各类花柳病,建议宿主履行这位男科圣手的所有指令。】
  医官说:“把衣裳脱了。”
  苏如晦愣了,“脱衣裳?”
  苏玉显然也没料到上来就要脱衣裳,轻轻蹙了蹙眉头,问:“为何?”
  医官铺开绒布包,露出里头精光闪闪的银针。他解释道:“当武官身子底子要好,要是你们有什么奇怪的病症卫所可是不收的。”
  “以前没听说过这规矩啊。”苏如晦道。
  “现在有了。”医官催他,“脱干净,一件也不许剩。”
  “在这儿?”苏如晦环顾四周的冰天雪地,“能不能进屋,多冻人啊。”
  医官撂下银针,满脸不耐烦,“大男人怕什么冷,赶紧脱。”
  “屏风。”苏玉道。
  “什么?”医官问。
  “给我一面屏风。”苏玉枯着眉头说。
  “穷讲究。”医官招了招手,几个军士搬来屏风,放在空地里。
  苏玉转到屏风另一侧,低头解领子上的扣袢。苏如晦没法子,也跟着脱。褪下夹袄,然后是棉裤,接着是里衣。一件一件堆在椅子上,苏如晦使劲儿跺脚哈气,冻得瑟瑟发抖。隔着屏风,单单能看见苏玉瘦削的影儿。苏如晦不禁感到奇怪,露天地儿里搁屏风,只能隔开苏如晦,其他军士不照样能看见这小子的裸身么?
  苏如晦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苏玉只不许他看。
  “兜裆布也解了。”医官说。
  “有必要么!?”苏如晦要崩溃了。
  “看看你们有没有花柳病,有花柳病秘宗也不收。”
  医官催促他们,苏如晦只好连兜裆布一块儿解。两个光屁股的大男孩儿站在雪地里,无比尴尬。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周围都是男人,苏如晦觉得自己的脸皮又厚了一层。
  医官道:“害什么羞,在我眼里你们就是猪肉,你俩把自己当猪肉就行。”
  医官挨个检查他们俩,往他们身上刺针,还让他们坐下敲他们的膝盖,不停问他们“疼不疼”“酸不酸”。
  他们一一答了,医官似乎松了口气,将银针放在蜡烛上烧了烧,道:“行了,你俩康健得很。平日多锻炼,莫喝酒。就是你这个姓江的小子啊,似乎有点儿肾虚。其他没什么大事儿,进里头报到去吧。”
  苏如晦气得想吐血,他的肾才不虚!这铁定是个庸医。
  【经系统权威鉴定,他并不是庸医。】
  苏如晦破口大骂:去死吧!
  苏如晦抖抖索索穿好衣裳,搓着手往里面走。苏玉跟在他旁边,低声道:“他查的是我们的周身大穴,十二经络。”
  “为什么查这些?”苏如晦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是检查他们有没有得病?比起往日,秘宗现如今似乎谨慎了不少。
  苏玉摇头,说不知道。
  来不及思考更多东西,两人越过天井,进了跨院,里面依旧是军士守着门。长廊檐下立了一个黑袍武官和白衣男人,武官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不到四十岁,留了点儿稀疏的小胡子,看起来成熟稳重。他旁边的男人面带微笑,麻衣似雪,眉目如画。
  见着这人时,苏如晦的目光微微一顿。
  【身怀秘密的苏垢,原名苏狗蛋,长得有点像桑持玉,据说宿主制造他的时候参照了桑持玉的美貌,系统有理由怀疑宿主居心不良。】
  【夏靖,沂州夏氏长房长子,似乎和江雪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关系。】
  秘密?苏如晦暗暗蹙眉,苏狗蛋不就是一个傀儡么,他能有什么秘密?
  还有夏靖,他和师姐能有什么关系?师姐那个不要脸的,连老男人都不放过吗!?
  【是的。】
  苏如晦:???
  【不过不是这个老男人。】
  夏靖见到苏如晦,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贤侄,我是鹰扬卫的指挥使夏靖,今日清晨收到令尊信件,嘱咐我对你多加照顾。后生可畏,那样残酷的试炼你都能通过,看来说你羸弱的传闻不可信啊,你比起你的姐姐亦不遑多让。”
  苏如晦故作腼腆,“世叔谬赞,却邪愧不敢当。却邪声名不好,有了试炼正名,也好让人刮目相看。”
  夏靖笑呵呵道:“有道理,少年有志向是好事儿。桑持玉叛逃,添了不少麻烦,一会儿有个小小的审讯。你和他毕竟一块儿待过几天,还有那层关系,我须得问你些问题。不用担心,走个过场罢了,却邪贤侄不会见怪吧。”
  “自然不会,世叔尽管问,却邪言无不尽。”苏如晦道。
  夏靖指了指旁边的苏垢,“这是大掌宗座下傀儡苏垢,一会儿主要他问,你据实说来即可。”
  苏垢拱手行礼,“苏垢见过江公子。”
  苏如晦看着这家伙,心里头很是惆怅。看这毕恭毕敬的模样,苏狗蛋定是被秘宗修改了灵感星阵,一心一意为秘宗效力了。做傀儡很是麻烦,傀儡品级越高,制作时间越长。从前他做个一品肉傀儡,要花整整三个月的功夫,还不一定能做到十全十美。他最完美的傀儡便是苏狗蛋,花了他半年心血,现下倒让秘宗捡了便宜。
  夏靖揽着苏如晦的肩膀进屋,苏玉立在门槛外边儿,道:“我等你。”
  真乖,苏如晦揉了揉他脑袋瓜。苏垢把花梨木门扇关上,闩上门闩。门扇隔绝内外,屋子很阴暗,蜡烛高烧,照亮桌上方寸之地。三人各在桌子前后坐定,夏靖一坐下就肃了面容,颇有些不怒自威的姿态,不似方才那样温和好说话的样子。
  苏垢向苏如晦颔首道:“我会使用真言符箓,公子接下来只能说出真话。”
  真言符箓罢了,苏如晦已经很有经验,他说的的确是真话,只不过是有选择的真话。
  夏靖做了个手势,示意苏垢开始问询。
  苏垢执起毛笔,问:“第一个问题,桑持玉叛逃以前,可有什么征兆?”
  “没有,”苏如晦想起那段时日,暗骂桑持玉没良心,“我还以为他要和我好好过日子了呢,连接下来一个月给他做什么饭都想好了。”
  苏垢埋首记下苏如晦的回答,又问:“你认为,桑持玉为何要叛逃?”
  “应该是想要恢复秘术吧,还能为什么?总不能去黑街观光踏青。”苏如晦扯了扯嘴角。
  “桑持玉在叛逃前,除了你,还见过什么人?”
  狗应该不算人吧。苏如晦心想,嘴上道:“跟我回了一趟江家,见了我母亲,吃过饭他就走了,没留多久。”
  门外,桑持玉站在檐下,眺望天地细雪纷飞。昆仑又下雪了,他的眸子里倒映漫天雪花。熟悉的风景,熟悉的官署。十二岁起,他就在这片屋檐下进进出出,长廊走到底,拐个弯,下三级木梯,左手边第一间房是他的值房。二十五岁那年搬到那里,一直没换,现在该给了别人吧。
  门扉挡不住苏如晦的声音,他听见苏如晦的回答。苏如晦这个人满嘴跑马,说话从来三分真七分假,大概只有真言术下他才会吐露实言。
  “江公子,你嫁给桑持玉并非自愿,然则据我们听闻,婚后公子操持家务,为桑持玉洗手做羹汤,颇为贤顺,”苏垢问,“不知江公子现在如何看待桑持玉?”
  危险的问题来了,苏如晦心里有些许沉重。桑持玉背叛秘宗,他一定要同桑持玉划清界限,这个问题他得绕着回答。
  他闲闲笑道:“那家伙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可讨厌我了,我又不是犯贱,喜欢讨人嫌。我看他可怜兮兮的,好心照顾他,他不领情,净想着赶我走,最后还去了黑街。不稀罕就算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做饭给他吃了,让他喝西北风去吧。”
  “我明白了。”苏垢微笑道。
  一直保持沉默的夏靖忽然开嗓说话:“却邪,接下来的问题,你得明确作答。比方说‘是’或者‘不是’,‘会’或者‘不会’。苏垢记录的公文要上呈给大掌宗过目,你答得太模糊大掌宗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啧,老狐狸有些道行,叫他看破了这投机取巧的把戏。苏如晦觉得有点儿棘手了,他的回答被框死了,他将无法钻审讯的漏洞。还有办法么?用净土符箓。不行,他唯一一张净土符箓浪费在试炼地了,他别无他法。
  苏如晦咳嗽了声道:“小侄知道了,世叔继续问吧。”
  “按照公子方才的回答,”苏垢徐徐问道,“公子似乎颇是憎恨桑持玉?”
  苏如晦做出思考的模样,“这个……”
  夏靖紧追不舍,“却邪,你需明确作答,憎恨,或者不憎恨。”
  “不恨,”苏如晦说完,迅速补充,“算不上恨,没到那个地步,但我和他不是同路人。”
  “哦?那江公子究竟如何看待桑持玉呢?”苏垢问,“据说桑持玉曾欺侮公子,公子应当心怀仇怨吧?”
  躲不过去了,按照他先前在边都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谎话,这个问题若再回答“没有”,那不就是还有旧情么?秘宗最重视忠诚,虽然不至于弄死他,但他定然进不了鹰扬卫了。苏如晦感到绝望,狗蛋啊,你害死你主人了。
  不管了,试试再说。
  苏如晦开口,尝试说谎。
  “是……”
  他说出第一个字,心头一惊,符箓有问题,真言术没有起效,他可以说谎!
  他眼神微微一凝,不动声色望向眼前笑眯眯的男人。似乎从刚才开始,这家伙就在故意引导他的回答。苏垢先抛出“憎恨”,再抛出“仇怨”,就是有意无意暗示苏如晦该如何回答。
  跃动的烛光里两人四目相对,苏如晦在月牙般弯弯的眉眼中,看见了江宅那个假冒的江雪芽。
  苏如晦终于知道苏狗蛋的秘密是什么了,原来是这货。
  他也笑了,往后一靠,闲闲道:“仇恨不至于,嫌弃倒有些。只不过那个家伙成日木头人似的,怪没趣儿的。他还喜欢独来独往,自以为卓尔不群,装得很。世叔,你和他曾经是同僚吧,他那个样子你应该很熟悉。”
  夏靖对苏如晦的回答很满意,神情松快了许多。
  对于苏如晦的话,他深有同感,感慨道:“是啊,自恃为大掌宗首徒,傲视同侪,不把人放在眼里。往日见了我,点点头敷衍了事,从不行礼问安,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这鹰扬卫的指挥使。”
  门外,桑持玉木桩似的静静站着。他伸出手,接住鹅羽似的雪花。指尖冰凉,丝丝凉意像小蛇,钻进四肢百骸,一直冷到心里。
  原来在苏如晦心里,他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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