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马车渐渐地驶离了城外,往来时的林间小道出发。此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不一会儿,雨势渐大,林间小道变得泥泞不堪。然而,夏日的雨,只要不是雷雨天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又戛然而止。
  剪月因为生着病,躺在了车厢里,徐玉人坐在她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泥泞不堪的小路,越发地坑坑洼洼,马车也在起起伏伏。阿徐有些反胃,却因为昨天一天什么也没吃,想吐,也吐不出来。她掀开了帘子,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砰地一声,马车停了下来。阿徐被一颠,头撞在车窗上。痛意,使她清醒了很多。
  “怎么了,张叔?”
  张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掉坑里了,小姐。得有人下来推,我在前面赶车。”车上的气氛再一次凝滞,这次,就连徐玉人也皱起了眉,不说话了。
  “我下去推车。”阿徐没再多想,就要下去,徐玉人也要起身,阿徐按住了她的肩,摇了摇头。
  阿徐才一下去,一脚就踏进了泥水里。她趟着泥水,来到了车后,用劲推车。张叔在前面一下又一下的鞭打着马儿,马儿吃痛,前蹄一扬,发出阵阵悲鸣。
  “再用点劲!”
  张叔在前面喊着,却不知道阿徐已经满身泥水,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张叔的声音,让阿徐陷入了绝望,这样的声音让阿徐恐慌。都是因为自己。
  突然,在阿徐的身边,多出了一双白净的手。她抬头,徐玉人微微笑着,然而下一秒,她就咬着牙,和阿徐一起使劲。阿徐一愣,却又瞬间恢复了意识,继续用力。
  “出来了!”
  伴随着张叔激动的喊声,阿徐和玉人双双摔进了泥水里,泥点子溅的满天飞。这时阳光已经划破了云层,暖暖地照耀着大地。阿徐先爬起来,又把玉人扶起来,看见徐玉人满脸泥水的狼狈样子,终于微微一笑。
  玉人却更加激动,她笑着说:“姐姐居然笑了!”
  张叔在马车前也哈哈大笑,“喜事!是该笑!”
  张叔话音未落,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是何人胆敢挡住齐王殿下的路!”
  ☆、第十章 他在
  阿徐一抬头,就见到队伍中央的那人,相比于三年前,他更具有了尊贵的气质。他穿着银白色的铠甲,身侧着佩剑,骑着一匹枣红的马。
  “见到齐王殿下还不下跪!”当头那人呵斥道。
  阿徐听到徐玉人低声说道:“世人皆传身穿银白铠甲,脚蹬银蟒长靴,这果真是齐王殿下了。”说罢便拉着阿徐跪了下来。
  听到徐玉人口中那些陌生的词,阿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布满泥点的粗布衣服。这件衣服,好像变成了枷锁,死死的缠绕着她,就算她想要缩回黑暗里,没人看得到的角落里,静悄悄的蜷着,也无计可施。
  “还不低头吗!”又是一声呵斥。这一呵斥,三人都老老实实地把脸压在了手边上。队伍再次出发,甚至没有问她们是什么人。
  “驾。”齐王殿下的声音不大,意外地,如同流水般潺潺,流到阿徐的心里去,唤起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丝熟悉的感觉。
  马儿扬起前蹄,而那道银白色的身影,越靠越近。阿徐跪着,不知是什么力量在驱使她微微侧过头来仰视着。她看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的眉浓密修长,鼻子高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比起从前,似乎更加目空一切,无欲则刚。
  他的马从阿徐的面前走过,阿徐瞪大了双眼,心中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又被千千万万个理由压回了心里。
  他好像觉察到了阿徐的目光,坐在马上,微微侧头。
  他棕色的瞳往阿徐这个方向浅浅一瞥,在阿徐的脸上一扫而过。她的脸上还有一些泥点子,在白皙的脸上显得尤为突出,可是这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些俏皮。她纤长的睫毛,像是一排珠帘,遮住了她明亮的眸子。
  这张脸好像在哪见过?他一时想不起。阿徐猛地抬眼,却见他依旧面无表情,不知是怎样的心情。他没有再多想,而是策马前行。
  他忘了自己!她的心里喊他千万遍,可惜他听不见。她心里有无数声音在喊,在骚动,在挣扎。
  忘了,是该忘了。她真的一无所有了,这个世界都遗忘她了。她心死了一般,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件件涌上心头,宛如做了一场噩梦,只是这种委屈、伤心、失望、恐惧那么真,那么真。
  队伍渐渐离开,玉人走到她面前。只见她眼里有些许晶莹。她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低声说:“原来他是齐王殿下。”
  玉人心头也一惊,重复道:“原来他是齐王殿下,你要找的人是齐王?”
  她苦叹,咬着嘴唇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是高高在上的齐王啊!我是什么?他看见我了,却认不出我了。我救了她一命,我记得他,他却不记得我了。回去吧,我们去吧,跟大人认罪……”
  玉人眉眼一冷,“不行,就算是救命稻草也要抓住!”说罢,她起身就往齐王离开的方向追去。阿徐想要拉住玉人,却捉了个空。
  她望着徐玉人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要是这辈子能成为一次徐玉人这样敢想敢做的人,就是死,也值了。
  不一会儿,徐玉人带着他过来了。他依旧骑在高头骏马上,变的是他低下了头看向了阿徐。炎蟒长靴轻轻往马肚子上踢一踢,他左手收紧了马缰。马儿听话地顿住了脚步。他又拍了拍马脖子,马儿就后蹄一蹬,往前走了两步。
  “阿徐?”
  “我是阿徐!”阿徐喊出这样一句时,整个队伍都安静了,甚至连马蹄声都消失了。她说的有些哽咽,从衣襟里扯出挂在脖子上的一枚玉佩。
  那人突然就回过眸来,轻鸿一瞥。他的脸上扬起笑意,薄唇轻弯。他轻轻呢喃,“真是你,阿徐。”
  这种感觉,就像雏鸟归巢,在她最困难,最走投无路的时候,高高在上的那人没有嫌弃,没有拒绝,依旧向她伸出了手。原来他没有忘记自己。阿徐抬起头来,不知为什么眼中就溢满了泪水,一切都模糊起来,只看到火一样的他,和他的微微笑着的脸。
  之前一切的苦,一切的委屈,都好像化为粉齑。却又更好像突然有了这样一个可以泻出的口,让委屈更委屈了,难过更难过了。
  “是啊。阿淳。”阿徐对着他喊道。
  徐玉人听到这一个字的瞬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好像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画面:
  那时,徐玉人笑着把宣纸递给阿徐说:“呐,姐姐,这个就是你问我的淳字了。”她一只手拿着毛笔的尾端,指着一个字说:“你看,这个是纯真的纯,这个是嘴唇的唇,这个是醇香的醇……”
  阿徐那时伸出手来,指间轻轻地拂过每一个字,轻轻地抚摸着,嘴无声地念着,像是要把这个字,记到心里,记到这个字该去的地方。
  “大胆!竟敢直呼齐王殿下的名讳!”一声呵斥打断了徐玉人的思路。
  玉人抬眼一看,年少时期就立下无数战功的传说中的齐王殿下,低下了头,看着阿徐。姐姐也看着他。这眼神能看出并非是一般的情分。
  阿徐猛然抬头,瞧见了那只伸向自己的手。他坐在马上,高高在上,雨后的阳光划破云层,在林子里投下金黄色的光。他宛如神祗,好像他就是光芒。阿徐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就在阿徐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的手上满是泥点子。
  但是还来不及抽回,就被他一个用劲,然后就是天旋地转。阿徐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了马上,坐在了他的身前。阿徐从未骑过马,她的手碰到了马脖子,马儿的鬃毛把她吓了一跳,赶紧往后一缩,谁知,一下就撞进了他的怀里。
  阿徐的脸不自觉地烧了起来。这已经不是三年前了,阿徐大了,更懂得了男女之间的关系。
  阿徐微微一侧头,看见他并未看向自己,而是目视前方。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他的皮肤黑了一些,脸上的棱角也越发分明。更不一样的是,他比起三年前,越发沉默了。
  他嘴唇微动,“好久不见,阿徐。”他低声说着,气息喷在阿徐的后颈子上,痒痒的,像猫儿的爪子,轻轻挠着。阿徐的脸上,更是爬上了火烧云。
  他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心思,他一扬手,喊道:“全员出发!”
  他的声音比以前更加低沉,也越发醉人。他好像真的比三年前成熟了太多,或许那时他还是一个大男孩,但是眼前的齐王,却是铮铮铁骨男儿无疑。
  阿徐坐在马上,看到底下的步兵整齐划一的动作。自己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好像也多了几分底气,她直起腰来,环视四周,却突然看到了徐玉人。
  徐玉人暖暖的笑着,对着阿徐指了指后面,似乎意思是,等大部队出发后,他们驾马车跟在后面。有两位士兵随即跟了上去,在后面保证他们的安全。她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突然,身后传来他的声音:“那是?”
  阿徐颔首,沉默了一会儿,又用几乎不可闻的低声说道,“是我妹妹,更是我的恩人。”
  队伍静静地往前走了一段路,没有人说话。阿徐一直低着头,看到他手上的泥点。那个泥点变得异常刺眼,与这样如水般温润的他格格不入。是因为他在自己危难之时,伸出了手,才会有这样一个泥点。阿徐默默地看着,又看了看自己的袖子,找到一块最干净的地方,伸手,把他手上的泥点擦掉了。
  阿徐转过头去,看到他看着自己,他的嘴角上扬,忍俊不禁,“阿徐,你比以前有趣了许多。”
  阿徐答应了一声,低下头,惊弓之鸟般收回了所有动作。
  “阿徐,下来了。”
  她一抬头,自己已然置身于一处精致的院落。这么快就到了,心里暗暗地升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失落。但是又望了望高高的马背,再望望地,正要下去,忽而又止住了动作。却又看见他已经在马下,微微笑着,对着她伸出双臂。
  三年未见,他稚气已脱,这么一张温润如水的脸,谦如君子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阿徐正要下去,却见到精致的小院落边站着一个女人,在阴影处看着她。阿徐再定睛一看,她华服锦缎,璎珞环佩,双手拢在广袖里,盘了一个灵蛇髻。她也不过比阿徐大上一两岁的样子,但是她却上了厚厚的眼妆,她往阿徐这个方向望了一眼,幽怨,冷漠。阿徐突然对这个第一次见到的人感到不寒而栗,忽然打了一个冷颤。
  “在看什么?”他顺着阿徐的目光看去,然而却朝着那边浅浅一笑,“阿笺。”
  那个女人也就从不远处走近,朝他一福身,“妾身见过王爷。”
  “阿笺,带她们下去换一身衣服吧。”齐王吩咐道。
  ☆、第十一章 别离
  三年未见,他竟然已经有了妻妾。齐王毕竟是齐王,就算是寻常男子到了到了年纪有三妻四妾也是正常的,但是为什么见到齐王妻妾,心里怎么会越发不是滋味。
  齐王上座,身边有一美人相伴。姐妹二人坐在下首,看来是时候向齐王说明一切了。他先开口说道,“这是本王的庶妃陈笺。你们做客期间,大小事务,可以请她帮忙。”
  玉人见姐姐不知怎地发起了愣,气氛有些尴尬,她便出口解局:“回殿下,我们姐妹住在祥城,父亲是祥城知府。我二人此番出逃,只因为一个误会,父亲震怒要责罚姐姐。此时,已是水深火热之时,并非言语能够解决问题。听说殿下与姐姐有故,所以这次我们是专门来投奔殿下的。”
  他思量了一番,说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她们姐俩这些日子就先住在惊鸿居吧,你觉得如何,阿笺?”
  陈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臣妾这就下去安排。”说罢便起身告辞,下去安排了。
  就在这时,突然只听一阵好听的木屐声由远而近,阿徐循声望去,正瞧见一人光着脚,趿着木屐,乘风而来。他手执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宛如梨花一树白,他走到郑淳的身边,笑道:“看来殿下正在见客。”
  郑淳问道:“舅父已经到了吗?”
  那人笑道:“家父已在前厅等候。”
  他神色一凛,对徐氏姐妹二人笑笑说:“这是我表弟,李修。”说罢,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又对李修说:“你代我招待两位徐小姐,若是招待不好,拿你是问。”
  “政治我不懂,这世间惬意之事我还不懂吗?”他浅浅一笑,“殿下放心去吧。”
  郑淳听罢颔首,朝她们一挥手,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李公子。”玉人先起身问好,李修也连忙相扶。这二人像是提前相识一样。
  见阿徐疑惑,玉人解释道:“姐姐,之前在来王府的路上,我与张叔在队尾,遇到了李公子,李公子是国舅爷李大学士之子。李公子待人彬彬有礼,谦和有度,实在是世间不多见的君子。”
  李修微微一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听说你们被安排到惊鸿居了。”那人的声音一下拉回了阿徐飞走的思绪,“真是不简单。我带你们去吧。”他似乎话里有话,阿徐却不想深究。她作揖,说道:“那就叨扰了。多谢李公子。”
  跟着徐玉人几日,也见了一些世面,基本的礼仪阿徐都默默地记了下来,悄悄模仿着,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李修在前面走着,先是路过了一面饰以浮雕的墙壁,她悄悄打量着,这面墙壁上刻着锦簇花团,花团中央是个什么文字,花瓣伸出墙外,栩栩如生,花瓣用琉璃砖瓦填色,精巧到可以分辨花的种类。玉人见她打量,便在她的耳边说:“这是琉璃影壁。”
  “殿下的这座宅子可以分为门中、东、西三路,门脸九间,神殿七间,还配有东西跨院。殿下一般住在东路的殊正居,看,不远处那个绿色琉璃瓦的就是。二位姑娘小心脚下。”李修说着,让开身来,阿徐刚才看那绿色琉璃瓦看呆了,当真没注意脚下,原来她们正要上一个石桥,石桥底下是潺潺的溪水,水尤清冽。
  等她们过了石桥以后,李修接着说道:“殿下爱水,所以从灵泉山上引了溪水,直接流进王府里,这条溪水殿下命名为卧龙水,一直流到后花园的小湖里,那池潭水就叫卧龙潭。”
  又过了几个院子,玉人也有些绕糊涂了,不禁感叹道:“王府果真不一般。”
  “从前家父做殿下的太傅之时,邀我伴读,所以李某人和殿下关系也算亲近。因此,殿下许了李某人一个院子,偶尔会过来住一住,若不是如此,只怕也会绕糊涂了。”李修笑道,走进她们身边为她们打着扇子,却又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亲近而不亲昵,“惊鸿居就在不远处了,请随李某人来。”
  然后终于到了也是一处琉璃瓦的屋子,比徐大人的主屋都要大些,那路面也是汉白玉的,叫人不敢落脚。李修三击掌,而后就有侍女抬出几小碗冰水来,李修笑道:“这就是惊鸿居了。王府比较大,想来二位小姐也走累了,我之前吩咐人去地窖里取了冰给二位小姐备着了。二位小姐休息一下李某人就安排你们住下。”
  “姐姐就麻烦李先生照拂了,玉人今晚还要赶回去,就不麻烦先生了。”
  听到这话,阿徐惊异地望向徐玉人,之见她笑笑,摇了摇头,对阿徐说:“姐姐,我得离开。爹爹定会追来的,只怕此时已在路上……”说到这里,她沉思了一下,“不如,我继续赶路,此乃调虎离山之法。姐姐就留在这……能拖一时便拖一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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