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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第37节

  孟摘月看他止步,一下就急了,招呼护卫把他拉过来,坐在车上跟他道:“又跑什么呀?本宫可是听说你回来,就连忙赶来了,嗯……本宫有事想问你。”
  郑玉衡抬手行礼:“下官见过殿下。”
  “哎呀,免礼免礼,咱俩谁不知道谁啊。”孟摘月自来熟地跟他道,说完这句,又压低了声音,悄悄问,“许秉笔伺候母后,你也随侍慈宁宫,这些天——你有没有听他说什么?比如说,心上人啊,有个好妹妹什么的。”
  郑玉衡回忆了一下,许祥向来不爱说话,而且除了公务之外深居简出,根本就不是会把心事挂在嘴边的人,便道:“秉笔勤谨寡言,臣不曾听闻过什么。”
  孟摘月愣了愣,有点不乐意地蹙起眉头,鼓了鼓脸,纳闷道:“怎么能没听说呢?本宫英雄救美……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还不够打动人心吗?”
  她这么说,郑玉衡就想起来了,默默道:“这个听说了,娘娘也听说了。”
  孟摘月先是点头,然后脸色迅速一僵:“啊?”
  小郑太医诚恳地点头:“陛下说的。”
  孟摘月手脚冰凉,脊柱发麻,紧张问:“母后说什么了没有?”
  郑玉衡答:“似乎是没有。”
  “什么叫似乎啊?”孟摘月很着急地道,“这可是关乎本宫这金枝玉叶掉不掉叶子、断不断枝子的大事儿!”
  郑玉衡只好道:“臣真的不清楚。”
  孟摘月抬手抵唇,轻轻咬着指骨,愁得双眉拢起,过了片刻,她好像下定决心了似的,道:“不行,我得进宫试探试探,郑太医,你跟本宫一起去吧,到时候万一出了事,还能帮我说说情。”
  说罢,她便很期许地望着这位“战友”。
  郑玉衡心道,我能说得上什么情?我今日的情状,不让娘娘厌恶,就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了。
  他刚要推拒,转念一想,自己要是跟公主一起进宫,娘娘就算是不悦,应当也不会不见他……太后惯会给人留余地的,自己也好向她赔罪。
  只不过郑玉衡虽然答应,但因男女之防,是万万不能跟公主同乘一座马车的。他并非许祥那样阉割过的内侍,所以孟摘月让人牵了匹马给他使。
  郑玉衡看起来清瘦,孟摘月还以为他的骑术未必好,事实却并非如此。
  郑太医收窄袖口,翻身上马,虽然生疏了片刻,但还是看得出有不浅的功底,骑术相当好。
  进宫路上,孟摘月忍不住撩起车帘,跟他闲聊道:“医官里少有会骑射的,想不到你驾驭得住这匹番马,本宫原想让人牵着的。”
  郑玉衡道:“君子六艺。”
  孟摘月有些惊奇,不禁赞叹道:“若你是文官,明年围场春猎的时候,你还能陪着皇兄去。”
  郑玉衡低低应下,不再作答。
  孟摘月的马车过了朱雀门,驶进宫道中走了大半程,到了不得骑马驾车的地方,她便敛裙下车,接过婢女递来的一件薄披,挥了挥手:“不用换辇,本宫还是走过去吧,我会晕辇的。”
  随侍众人应了声是。
  然而就是这么不凑巧。
  孟摘月才跟郑太医走了没几步,就迎面撞上御驾。这条路无可躲避,龙辇远远地出现在拐角的另一边,宽阔的宫道上再无旁人。
  公主倒是很兴奋,见皇兄似乎从慈宁宫出来,当即便要上前,结果一旁的小郑太医脚步不动,浑身好似定在了那儿,还如有实质地散发着一股很诡异的幽怨之气。
  她问:“怎么了吗?”
  郑玉衡摸了摸脖颈上的素巾,喉咙一梗,道:“……下官畏见陛下。”
  “他脾气好着呢,有什么可怕的。”公主理所当然地道。
  刚说完,龙辇果然停在面前,一身鲜亮华衣的孟诚从辇上下来,目光钉子一样看了看郑玉衡,又转身望向皇妹,不留情面地指着他道:“你怎么能跟他走得近?他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
  孟摘月愣了一下,迷茫地道:“他什么人?这是母后的太医。”
  “此人性情不好,”孟诚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朕昨日才嘉奖了他,今日他就错过了给母后请脉的时候,如此骄矜之人,不适宜陪伴母后。”
  郑玉衡忍了又忍,才没张口跟他争论。要不是孟诚一大早就来败坏娘娘的兴致,他都不会离开慈宁宫。
  他缓了口气,躬身道:“太后娘娘与陛下议政,臣不敢搅扰,才稍迟了时辰。”
  孟诚见他谦和温顺,又被郑玉衡的这副模样掩饰了过去,正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的时候,猛地见到他手指上的红痕。
  他的直觉突地一跳,心里都跟着慌了一下,转过身审视着郑玉衡,摆了摆手。
  龙辇随驾的众人、以及陪伴公主的诸人,见此示意,全都各自退后,让主子能有个清净的说话地儿。
  这些人退出二十步开外后,孟诚才逼近他面前,冷冷地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郑玉衡垂着眼,睫毛都不颤一下。
  比起恩威深重的太后娘娘来说,新帝的气势还不足以令他惧,只能让郑玉衡告诫自己要容忍。
  他刚这么告诫自己,就听见孟诚说:“你要是敢侮辱朕的母后,朕迟早会宰了你。”
  郑玉衡抿了抿唇,没有立即请罪求饶,只是将头压得更低。
  但他的脊柱却是直的,像是一株压不弯的松柏,甚至有一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性。
  这气质孟诚能看得出来,公主自然也能看出来,孟摘月心里一抖,坏了,要出事,连忙凑上前来,挤进两人中间,一会儿说:“皇兄,你讲什么呢?盈盈怎么听不懂呀?”
  一会又说:“郑太医,这可是皇帝的示下,还不快叩谢教诲?”
  孟诚面色不定,他对郑玉衡就是有一种堪称默契的天然敌意,而且他能感觉到,这位掩藏自己的郑太医对他也一样,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只有在母后面前能稍微缓和。
  孟摘月看看这边,又看看另一边,好,皇兄绷着脸就算了,怎么连脾气好的“同盟”郑太医也跟着不言不语,又冷又倔。
  孟诚见状,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别以为朕不敢杀你!别以为你有几分肖似父皇,就依仗生事,也不看你到底配不配!”
  郑玉衡还没做声,公主已经惊呆了,结结巴巴道:“像——像谁?父皇?谁告诉你的,商大伴?”
  她不理朝政,自然不知道朝野中的几位老臣都已经知晓了这件事,商恺作为皇帝的耳目,一经得知,自然会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陛下。
  郑玉衡终于抬起眼,但却没有像孟诚想象的那样趋炎附势、告罪讨饶,而是眉目端正,声音清冷地道:“陛下以为,臣很愿意跟前人相似吗?”
  作者有话说:
  公主:啥八卦?啥八卦?给我也听听
  第41章
  前人?
  他竟然敢称呼父皇为前人!
  孟诚心头火起, 怒意直接烧到了喉咙,他一把扯住郑玉衡的衣领, 掌心攥紧, 将他拉到面前,凛凛道:“你说什么?!”
  郑玉衡不急不躁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此前,他身为臣, 还会对君上一怒而畏、而怕, 但在慈宁宫面对太后娘娘这么多日, 加上这几天积累到此刻的宿怨, 他已经忘却了害怕这两个字怎么写, 只是表面很谦卑地说:“臣怎么能跟先圣人并论。”
  可惜他这点表面的谦卑,却完全遮掩不住神情中的寒如霜的冷意,口中说“不能相提并论”, 眼睛里却分明写着“我与一个死人计较什么长短。”
  这就犯了孟诚的大忌。
  孟诚自登基以来,处处比照自己的父皇, 总觉得不如他,然而他这样崇敬憧憬的人,郑玉衡居然是这样一个态度, 他眼睛里冒火,道:“朕就知道你是个不安于室的东西!”
  不安于室岂是这么用的?可见孟诚是真的气糊涂了。
  就在孟诚即将要招人处置他的时候, 孟摘月才从巨大的震撼中回神, 她赶紧闪进两人中间,将孟诚的手挡下来,面对着皇兄连声道:“哥哥, 哥哥你跟他置什么气?这是母后的太医呀, 就算是骄纵了他, 咱们也只管跟母后说,哪有当场失了体面的说法?”
  说罢,又连连朝着他身后的人使眼色,然而内侍、护卫全都退后了几十步,就是公主把眼色抛得抽筋,那边儿恐怕也不能看见,都急切地盯着,却没人敢上前。
  孟摘月心里叫苦不迭,这是什么修罗场?没在她娘亲那里上演,倒是先让她遇上了。
  孟诚对着她的脸,眉头紧锁,面色凝霜:“他这么犯上,就该斩了他的脑袋!”
  孟摘月道:“好哥哥,你斩了他的头不要紧,怎么回母后的话呢?就是挑遍京华王孙子弟,未必有比他生得还好的了。”
  孟诚大怒道:“这是太医!不是面首!”
  孟摘月说漏了真实想法,差点咬到舌头,话赶话地搪塞道:“就是太医院中,小郑太医也是医术高明的人物了,他的老师是已乞骸骨还乡的刘老太医,侍奉内廷数十年。”
  这话刚说完,她又退后半步,用力杵了一下郑玉衡的胳膊,暗示的话从牙缝里往外蹦:“跪、下、请、罪。”
  郑玉衡看了她一眼,撩起衣袍,沉默地跪在孟诚面前,视线压低,只能望见他身上的奢美的团龙纹图案,却一言不发。
  孟诚也看出他根本不是甘愿请罪的,冷道:“待朕回禀了母后,就将你从慈宁宫赶出去,再砍了你的头,看这天底下还有没有敢在朕母后身上动歪心思的人。”
  公主在心中哀叹道,我的皇兄,到底谁是动歪心思的那个啊?咱们娘亲那有那么情深一往、念念不忘,说不定也是看重他年轻俊美。
  要不怎么说女儿是贴心棉袄呢,她是所有姓孟的人里头最能体悟董灵鹫心意的那个。
  郑玉衡垂着眼帘,声音清冽,不卑不亢:“臣一心为娘娘着想,请陛下明鉴。”
  孟诚这时候别提明鉴,他能忍住不跟郑玉衡动手,就算是被“天家体面”这四个字束缚着了。皇帝一扭头,朝远处的人招手,愤而道:“都是瞎子不成!冒犯御驾、触怒天颜,给朕上廷杖!”
  内侍尽皆惶恐,一边遣人去找今日未曾当值的商大伴,一边按照陛下所言,准备廷杖。
  此刑大多在朝廷中进行,最高数目为一百,不过一般到第八十下,就相当于只有一口气吊着,有没有活路,听天由命了。
  按照熙宁故年的旧例,此刑分为两种,一种不去衣,隔着衣衫杖责,大多是羞辱而已,虽然也要卧床休养,但不伤及性命。另一种则是去衣受刑,这就有“往死里打”的说法了,明德帝身边的那位最后被凌迟而死的大宦官,曾经就作为执刑者,打死过十几位朝廷命官。
  内侍们领命而去,孟摘月看在眼里,有些着急,然而此时却也只有母后能救他,便趁着孟诚将人叫回来的时候,跟公主府随身侍女悄悄道:“快去请母后。”
  侍女望了一眼去慈宁宫的道路,跟随御驾者人数众多,逆流而行,一定会被截住,便道:“殿下,等到了慈宁宫,恐怕人都被打死了呀。”
  孟摘月循着她目光一看,也觉得行不通,她鼻尖冒汗,急中生智道:“折去后省,去找宣都知。”
  侍女低头应下。
  她刚吩咐完,就见到不知哪个太监殷勤侍奉,将椅子搬来,孟诚居然就这么面无表情、杀气腾腾地坐下了,他的面容沉在华盖锦伞的阴影之下,有一股决不罢休的寒意。
  看来是非要行刑不可了。
  孟摘月叹了口气,咳嗽一声,内侍也连忙奉上座椅,她拢着裙摆坐下,也不知道这救兵能不能搬来,暗暗着急地转着手里的绣金雀丝绢。
  大约等了片刻,众宦官便摆上刑凳、取来栗木铁皮廷杖。而有行刑之责的,除了御前掌印太监商恺之外,便只有内狱的许祥、侍奉慈宁宫的宣靖云,以及侍奉凤藻宫的陈青航陈都知。
  除了商恺外,另外三人也同时兼任着御前秉笔。孟诚一怒之下,这四位竟然来了三位,除了宣靖云不知道在哪儿以外,三位内廷中有头有脸的秉笔太监,尽数到齐。
  孟诚抬了抬眼皮,对商恺道:“杖八十,打吧。”
  商恺刚要上前,便听一旁从来寡言的许祥抬起头,忽然道:“陛下想要怎么打?”
  孟诚还不太清楚这里头的门道,究竟是“羞辱”、还是“杖杀”,他当皇帝以来,还没有杖责过朝廷众臣,这还是第一次。
  他皱着眉,不耐烦地道:“还能怎么打?怎么这么多话!”
  许祥低下头,声音平稳无波:“陛下圣心,龙恩广济天下。若是去衣受刑,杖责八十,人就活不成了。”
  孟诚眉心一跳,他虽然嘴上打打杀杀、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但心里也实在顾忌着母后的心意,有点不敢。
  他转头低声问盈盈:“八十就活不了?刑部的魏侍郎昔年曾经受过父皇八十的杖责,怎么龙精虎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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