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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归墟 第60节

  “就凭你,也配提晚儿闺名,造谣诋毁,找死!”赫连春行忍无可忍,突然发作,一掌拍来。
  沈墟一惊,劈手攥住玉尽欢手腕,随时准备将人强行拖走。
  玉尽欢却轻轻松松将他的手掰开,反握在掌心,轻拍道:“别急,马上就走,再陪我待得片刻。”
  沈墟蹙眉,心说就凭你这张嘴,搅得整个武林鸡犬不宁,今日还想走?
  正留心格挡,倏地面前灰影闪过。
  ——是常洵。
  他因体力真气膨胀,无处发泄,只好满场飞驰耗费内力,此时却急急停下,披头散发,直勾勾瞪着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赫连春行,一开口,嗓音如同两块生了锈的铁板在摩擦:“赫连伯伯,此人方才说的,是真是假?”
  第63章
  赫连春行色厉内荏,喝道:“贤侄何出此言?”
  常洵听他仍呼自己贤侄,眼中闪过幽怨神色,自言自语道:“当年常家出事,我母子暂居赫连府,刚过得半年,娘亲便执意送我上悬镜峰拜师剑阁,那年我才七岁,自是不肯离了她,但无论如何哭闹扭打,总是无用,我道她心狠,她只是默默淌泪。五年前她重病不愈,我闻讯赶回赫连府,见你鞍前马后,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那时我就已知晓,你俩这些年过得直与寻常夫妻无异,说什么要我出去学武习艺,其实不过是为了支开我便宜行事。”
  赫连春行顾忌着眼下人多,见他说话毫不避讳,不由压低了嗓子呵斥:“你娘是不想你寄人篱下从小短了志气,才将你送走,你怎的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呵呵。”常洵斜睨着他,冷笑连连,“是不想我寄人篱下,还是怕我认贼作父,有愧于我常家列祖列宗?”
  “你……”赫连春行汗如雨下。
  常洵瞪着牛眼咄咄相逼,连声质问:“为何我娘从不提报仇一事?为何从小到大我一追问当年始末她就劝我放下执念,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什么万般皆是命,一切都是天意。如今想来,都是放屁!她是怕我向你寻仇!”
  他每说一句,就朝赫连春行进逼一步。
  反之,赫连春行步步后腿,面色惶急。
  “放肆!”终于,他铁青着脸,戢指怒道,“这些年我待你与锦儿一般无二,你竟听信外人挑唆,要与我反目!”
  常洵亦嘶声吼叫:“大丈夫敢做便敢认!我问你,我爹常天笑,究竟是不是你害死的?”
  赫连春行气极,只是闭口不言,一双眼睛时不时瞟向玉尽欢,他怕自己前脚才刚矢口否认,玉尽欢后脚就拿出铁证来。这世上大抵所有做过亏心事的人都会有此顾虑,担心东窗事发,担心自己留下了什么致命的罪证,担心声名扫地颜面尽失。
  玉尽欢轻摇玉扇,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那神情,仿佛胸有成竹。
  赫连春行愈加害怕,背上冷汗直把衣裳浸得湿透,如坐针毡,他琅琊赫连氏在江湖上何等声名煊赫,难道今朝便要毁于他手?
  他的沉默使得场上大多人看他的目光逐渐掺杂起质疑、鄙夷、憎恶,稀稀落落的叫骂声传入耳朵。
  “格老子的,原是个他奶奶的伪君子!”
  “看他那副鳖样儿,龟儿子也没得他怂。”
  “常掌教还跟他叽歪啥子?杀父之仇焉能不报?”
  杀父之仇焉能不报!
  常洵识海一震,真气随即不受控制地鼓荡起来,衣袍膨胀,猎猎作响,叫嚣道:“赫连老贼,常洵今日就要为父报仇了!”
  话音未落,双掌齐至。
  赫连春行方才亲眼瞧见他与冲云比拼掌力,从容胜出,虽不知他这侄儿得了何等奇遇乃至功力暴涨,自忖无力抗衡,心中叫苦不迭,不敢硬拼,脚下当即施展开轻功,逃之夭夭,绕台三匝。只听风声呼呼,肩头忽地一痛,常洵的手已抓了上来,危急关头,他身形一矮,泥鳅般自常洵臂弯下穿过,反掌拍出。乒乒乓乓,两人赤手空拳,转眼就拆了数招,皆以性命相搏。
  这时,只听一道斯文清儒的嗓音劝道:“常掌教,赫连城主,今日正气盟会期,是结盟的大好日子,可不是寻仇结怨来的,你二人皆是一派之主,当以大局为重,有什么要紧私事,待此间事毕,再慢慢料理不迟。”
  玉尽欢闻言挑眉,望向被大同学宫众门徒簇拥着的裘潮生,掩扇暗笑,心想裘潮生此时故意说这番话,无非是想趁机拔高自己,好显得他裘潮生比起另外二人更加识大体懂轻重。
  就在群雄被话声吸引注意,目光投射过来之际,裘潮生眸中精光乍现,双掌齐齐一拍身下躺椅,砰的一声,那椅子应声而碎,而他整个人已轻飘飘腾空而起,身形潇洒,闲庭散步般晃至台上,插到常洵与赫连春行中间。
  众人只见他左手竖立成掌,抵住常洵挥来的重拳,右手一记“拈花指法”,攥住了赫连春行的小臂,哈哈笑了两声,道:“两位兄弟就此罢手吧!”
  说完,又弯腰咳嗽起来。
  “裘兄!”
  “裘宫主!”
  常洵与赫连春行同时住手。怒目而视。
  西门昼亦抢上前来,抱住赫连春行往外拉扯,嘴里念叨着:“有事好说,有事好说,裘宫主还有伤在身,莫让他难做人。”
  裘潮生挥挥手,示意自己无妨,抱拳朗声道:“诸位豪侠英雄,热闹咱也瞧够了,正气盟今日无论如何要选出一位盟主来,方才常掌教胜了青云观冲云掌门,可还有英雄要上来挑战的么?”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有人高声叫道:“我瞧常掌教武艺虽一骑绝尘,但年纪轻轻资历尚浅,恐怕难堪大任!”
  “裘宫主虽身体抱恙,方才露的那一手却也出神入化,妙到毫巅,我看比之常掌教,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是啊,裘宫主德劭望重,不如您受累,担了这盟主之位,也好叫大家伙儿心服口服,往后才能和衷共济,有力才能往一处使啊。”
  “我赞成裘宫主当盟主!”
  “我也赞成!”
  振臂一呼,群雄中便有数百人鼓掌叫好,更有直接祝贺道喜者,俨然裘潮生已是他们的盟主了。
  裘潮生口中不住谦逊,病气萦绕的脸上现出几分红润,他内力深厚,一出口,嗓音便盖过嘈嘈人声:“承蒙众位朋友瞧得起裘某,想我武林正道,能人辈出,裘某何德何能脱颖而出忝当大任?只是近年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大局动荡,兄弟与各门各派诸位前辈商议,均觉此时正道如一盘散沙,离心离德,若来日魔教羽翼渐丰,各路齐下,只怕不易抵挡,是以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经数年筹措,才有今日郿坞岭上会期结盟,以期我武林正道能协力同心,共攘外敌。是以此次结盟之举,实在迫在眉睫,兄弟们既放心裘某当这盟主,裘某也不妨暂做这抛砖引玉之人,来日若有德才兼备者,裘某自当退位让贤……”
  话未说完,群雄吆喝鼓噪,显是众望所归。
  忽听得人群中有人冷冷道:“呸!一帮乌合之众!”
  众人恚怒:“嚯?哪个胆儿肥的说话?”“管咱们叫乌合之众,你又是什么神仙人物?”“出来教大家伙儿见识见识!”
  裘潮生也道:“英雄有何高见,烦请上台一叙。”
  那人也不怯场,当即跃上台前。
  众人定睛一瞧,原是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哄笑起来,都道她不自量力。
  那妇人嘴角含笑,冷冷觑着裘潮生:“裘宫主可还认得小妹!”
  沈墟见到她正脸,瞿然一惊,低声问玉尽欢:“怎么岚姑也来了?”
  玉尽欢微微一笑,倾身过去,贴着他耳朵,双唇开阖:“今日这场戏,就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一个接一个,谁都跑不掉。既然是大戏,角色都得齐全了才能开演不是?”
  吐息温热,喷洒在耳垂上,激起一片战栗,沈墟蹙眉后仰:“说话就说话,不必离得这般近。”
  玉尽欢笑眼弯弯,扭头看他,眼里亮光灼灼:“是你先压低嗓音,好像与我说话见不得人一般。”
  沈墟望他一眼,叹口气,动了动嘴唇。
  “你说什么?”玉尽欢没听清。
  “我说。”沈墟目视前方,握紧了手中不欺剑,轻声道,“你如何捣乱我不管,但不可滥杀无辜。”
  “好。”玉尽欢负手,轻轻勾了勾唇角,“本尊答应你。”
  “毒寡妇岚姑,江湖人岂能不识?”只听裘潮生大方抱拳,“久仰久仰。”
  听他道出名号,群豪中不少人认出此女:“原来是她!”“哎唷不好,她丈夫当年技不如人死在裘宫主手里,这是找茬来啦!”“比武输了,丢了命,那也说不得什么,江湖上混的,哪位兄弟手里没几条人命?”“那倒也是。”
  岚姑耳听群雄议论,浑不在意,躬身朝台下盈盈一拜,她原本嗓音喑哑难听,此时却故作软柔,缓缓道:“诸位也不用着急,小妹此来也不是为了亡夫,只是怕众英侠着了邪魔的道儿,教本来好好儿的一个武林,变成一人的乌合大军,出于公道正义,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她这么说,谁听不出来意有所指?只是人人摄于裘潮生威严,不敢出声,更有趋炎附势者,嘲讽嗤笑:“没想到啊没想到,有朝一日,就连杀人不眨眼的毒寡妇,也一口一个公道正义了,哈哈,哈哈!笑死人啦!”
  岚姑也咯咯直笑:“小妹虽杀人不眨眼,却向来只杀该杀之人,那些该杀之人里,不分青红皂白乱嚼舌根的黄毛小子,最是该杀。”
  行走江湖之人,谁不知毒寡妇使毒防不胜防?她一出言恐吓,群雄当下噤若寒蝉,谁也不想做那该杀的出头鸟,徒增晦气。
  玉尽欢冷眼旁观,悠悠搭腔:“岚姑想说什么便说吧,今日郿坞岭上,这许多英雄豪杰,人人各抒己见,也不差你一个。”
  岚姑瞥他一眼,但觉此人身形颇为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暂且搁置,冲着众人道:“说来惭愧,小妹有一事困扰已久,想趁今日人多,请教诸位。”
  众人不耐烦地催促:“说吧说吧!”
  岚姑道:“江湖上若有一门神奇武功,能肆意取人内力化为己用,你学是不学?”
  此言一出,常洵登时虎躯一震,心中打鼓,急急扭头看向裘潮生,裘潮生却老神在在,面带微笑,似乎不以为意。
  底下有人道:“世上哪有这样的神功?”
  “即使有,你想学便能学得到么?”
  “怕是要引得人人争抢吧。”
  岚姑撇嘴:“若真有呢?释缘禅师,这样的旷世神功放在你面前,你学不学?”
  “阿弥陀佛。”释缘双掌合十,凝目道,“一人之内力,无论强弱,皆非一朝一夕便能练成,夺他人内力占为己有,与偷盗他人财物强占他人妻女又有何异?此举不合正人君子之道,大不光彩,此乃一也。于武学一道,只有日积月累勤学苦练,方能悟道大成,此功却教人另辟捷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指点群雄,不光于自身的武学涵养毫无益处,还将不劳而获的歪风邪气传扬出去,彼时武道废弛,人人只想速成不思进取,武林危矣,此乃二也。此等不正不仁不智不义的功夫,老衲不光不去学它,见到了还会将其彻底销毁,也算为武林除一大害。”
  释缘一番话,说得并不如何慷慨激昂,但字字如警钟,敲在众人心头,不少人脸现愧色,低下头来,心想,大师不愧是大师,高风亮节,实乃我正道楷模。
  “好!大师之言,浑如佛旨纶音,小妹受教。”岚姑朝释缘拜了拜,接着又问,“那如今若有人习得这邪功,还用这邪功取了无数卿卿性命,该当如何?”
  释缘道:“佛祖尚作狮子吼,此等魔头,自然留他不得。”
  岚姑点头,淡淡道:“如此,便请大师出手降魔,杀了裘潮生吧。”
  铺垫至此,不光释缘,群雄怔忪,好半天,四下里阒然无声。
  原来当日宇文岚绝裾而去,本抱着必死之心要闯入大同学宫救出女儿,临门一脚却被魔教欢喜童子截住,软硬兼施劝得她稍安勿躁,与其白白送死,不如静候良机。如今良机已到,她要裘狗身败名裂,恶狠狠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裘潮生,你为练邪功吸取了多少年轻女子的内力,为防秘密泄露,又屡屡杀人封口,事到如今可敢站出来与我对质?”
  作者有话要说:大乱杀(bushi)
  第64章
  裘潮生仍面不改色地笑着:“本来当年比武,裘某失手害了先夫,心中愧怍万分,今日雅不愿与岚姑你一般计较,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咄咄相逼,裘某若再一味忍让,倒显得心虚。”话至此,顿了顿,扫视全场,见所有人都在凝神听他说话,才又接着道,“裘某且问岚姑,你说裘某杀了许多年轻女子,可有证据?”
  “当然有。”岚姑有备而来,自怀中掏出一份灿金锦帛来,展开,照着念了一长串人名,正当众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之际,她解释道,“方才我念的,是近些年江湖上无故失踪的女子姓名,敢问裘宫主,这些人眼下身在何处?”
  裘潮生奇道:“此话问的可笑,这些姓名裘某闻所未闻,怎知她们去了何处?”
  岚姑道:“你不知?那我便告诉你,这些女子眼下可都埋在大同学宫孤德塔下,诸位倘若不信,自己带个铁铲去塔下挖上一挖,便知我岚姑所言非虚。”
  “哈哈哈哈哈!”裘潮生突然抚掌而笑。
  岚姑鄙夷:“你为何发笑?”
  “我笑岚姑你为奸人所惑,出来贻笑大方啦。”裘潮生广袖一挥,“你且随便抓个大同学宫的弟子问上一问,这孤德塔是什么地方。”
  没等岚姑出手,他座下兵器堂堂主萧观朗声道:“众所周知,大同学宫自创建伊始,就立志于惩奸除恶,匡扶正道,但祖师爷有云,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彼时恶徒若死,罪业已消,就不可再曝其尸身于荒野,需不计前嫌将他妥善安葬,如此方能不忘初心,弘扬大善。而这孤德塔,就是我大同学宫净化恶徒尸身之地。”
  原来如此,群雄纷纷点头。
  “阿弥陀佛。”释缘道,“大同学宫此举,实有菩萨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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