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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其外 第19节

  “你看看这个,能猜出丹药的成分么?”
  “牡蛎、丁香、灵芝、茯苓、人参……还有少量朱砂。”裴漠捻起药丸放在鼻端嗅了嗅,蹙眉道,“大多是些安神的药材,具体剂量和成分,还需御医检验。”
  李心玉有些讶然,再三确定道:“没有毒吗?”
  裴漠又嗅了嗅,捏了一些碎末碾开,方将丹药放回玉盒子中,摇首道:“其余的,我验不出来。不如用银针试试?”
  “拿回来的时候就用银针试过了,并无异常。”李心玉眉头轻蹙,叹道,“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裴漠往火盆中添了些木炭,试探道:“公主是因为这个才做噩梦的么?”
  李心玉一怔,眉头松开,笑道:“你总是这般敏感,能感知我心中所惧。”她的视线落在劈啪作响的炭火中,若有所思道,“裴漠,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当年刺杀母后的那支羽箭和这颗丹药的背后,贯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长安疾风骤起,乌云蔽月,不知何时,天空中有星星点点的梨白飘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竟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李心玉天还未亮就被宫婢唤醒,迷迷糊糊地下榻梳洗。
  今日是婉皇后的忌日,李常年将在新建的碧落宫祭祀亡灵,为婉皇后举行招魂仪式。因是忌日,李心玉特地沐浴熏香,长发半绾,一身缟素,不戴任何钗饰首饰,只在发髻后系上了长可及腰的素白发带。
  这一身沉重的素白,衬上她秾丽的五官,竟也不显得颓靡哀戚,依旧美丽不可方物。
  用完早膳,推门跨出寝殿,满目都是银装素裹。长安昨夜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青砖黛瓦皆被覆盖在一片刺目的白中。
  院中,新来的小太监盛安正在庭院中扫雪,见到李心玉出门,忙立侍在旁,笑着行礼道:“公
  主。”
  这小太监笑起来很可爱,李心玉多看了他两眼,回道:“起身罢。”
  盛安像是得到了天大的恩宠似的,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李心玉接过白灵递来的素白狐裘披在肩上,呼出一口白气,穿过庭院道:“裴漠呢?”
  “在偏间候着。”白灵问,“今日祭祀,要带上他么?”
  “带上吧。”李心玉道。总觉得有裴漠在身边,她才安心。”
  整顿好出门,马车已备好在殿外,裴漠亦是一身白衣黑靴,长发半束,挺身立在马车旁。碎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眼睫上,凝成洁白的霜花,给他染上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他转过淡墨色的眸子望向她的一瞬,李心玉怦然心动,仿佛岁月倒流,又回到了前世在碧落宫与他初见的时刻。
  “不知不觉,长安竟下了这样一场大雪,到处都是雾蒙蒙的白。”李心玉踩着裴漠安放好的脚踏上了马车,如此说道。
  裴漠为她掀开车帘,浅浅笑道:“昨夜丑时三刻下的雪,那时公主伏在案几上睡着了,因而不知。”
  李心玉道:“后来是你将我抱上榻的?”
  裴漠笑而不语,转移了话题道:“今年的雪格外美。”
  “是么,本宫倒是不怎么喜欢下雪。好像我所有不美好的记忆都是从下雪开始的……”
  母后遇刺,被裴漠抢亲圈禁,还有让她命丧黄泉的那场宫变……全都是在雪天。
  “不过,雪天也是有美好的回忆的。”顿了顿,李心玉红唇轻启,小声道,“那一年的雪天,我遇见了令我心动不已的少年。”
  闻言,裴漠嘴角的笑意凝固。他透过纱帘望向马车中的李心玉,眸子中一片暗色,心中那股子熟悉的酸味又弥漫开来了。
  那个少年时谁?总归是公主之前的男宠罢。
  不知为何,裴漠心中的酸意更浓,浓到心中愤愤不平,恨不得杀到过去的那个雪日,将那名少年彻底从李心玉脑中抹去!
  李心玉将他微妙的变化收归眼底,只觉得好笑,但又不好解释。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吃自己醋的人,新鲜!
  因大雪封路,马车走得格外艰难,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到达碧落宫。
  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有了白雪的衬托,更显富贵仙气,金色的漆柱和嫣红的宫墙点缀着一尺厚的腊雪,美得令人心悸。马车到了绘有玄色图腾的朱门前停下,李心玉下车步行,裴漠和白灵也收缴了兵器,跟着一同进了大门。
  偌大的校场内,已搭好了高高的祭台,文武百官在祭台下列队站好,李心玉上了玉阶,在李瑨身旁站好,同他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带着那姓裴的小子来了,今儿可是母后的忌日,不嫌晦气么?”李瑨一脸不满,朝她侧过身子,压低声音道。
  李心玉目不斜视,呼出一团白气道:“母后若在天有灵,才不会怪罪裴家。”
  “心儿,你……哎!”李瑨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片刻方道,“我送你的那个太监呢?”
  “在清欢殿养着呢。”李心玉笑了声,眼中是看透一切的从容,“皇兄若想让小安取代裴漠,我劝你还是放弃吧。我再怎么顽劣,也不会去玩一个太监。”
  李瑨一噎,恼怒道:“哥哥还不是为你好!太监不能人道,可以省去诸多麻烦,且听话又好看,比裴家余孽强!”
  正说着,号角响起,祭祀开始,李瑨便匆匆收住了话题,不再言语。
  太史令贺知秋上祭台燃香,取龟甲占卜,清冷的嗓音念了一番冗长的祭文,方退至一旁,引天子登台。
  李常年在内侍的簇拥下缓缓迈向高台,散发赤足,站在雪地中,数次将酒水洒向脚边,高声唱道:“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一声一声,悲怆无比,李心玉不由得想起当年,浑身是血的母后躺在父皇的怀中,父皇亦是悲痛得几欲死去。
  三番唱罢,李常年赤红着眼,形销骨立,悲痛得几乎无法站立。李心玉向前一步,想要去搀扶几乎站不稳的父皇,却被李瑨先一步制止。
  李瑨道:“祭台上风大,我去就是,你且站在下面避风。”说着,他径直上台扶住李常年,拿起火把,准备完成祭祀的最后一项流程。
  祭台上有一只一人多高的巨大青铜大鼎,鼎中堆满了浸了油的木材,天子须将火种丢入鼎中,燃起熊熊烈焰,代表亡者安息,生者不息。
  可谁也没想到,天子祭祀招魂,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意外!
  李常年颤巍巍地将手中的火把丢入大鼎中,火焰顿时直窜三尺之高,百官叩首,台下奏乐,太子李瑨搀扶着李常年离开祭坛。可他们才走了不到一丈远,便听见大鼎中传来‘咔嚓咔嚓’细微声响。
  这声音隐藏在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一般人很难听见,但李心玉和李瑨离祭台最近,听得最清楚。
  “什么声音?”太子李瑨停住了脚步,好奇地朝大鼎看去。
  而几乎同时,李心玉的视线也落在了大鼎上,只见随着鼎内火焰的燃烧,青铜鼎壁受热,竟是如久旱的土地一般裂开了几道细缝,并且这缝隙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蔓延……
  李心玉瞬间瞪大了眼,心中的不祥之兆应验,当即冲上去大吼道:“危险,快跑!”
  然而,未等她冲上祭台,一条修长的身影如鹰隼般从人群中跃出,一把抱住李心玉连连跃下十来级台阶。
  而与此同时,白灵亦是飞速冲出,将太子和皇帝推下台阶,下一刻,轰隆一声巨响!大鼎炸裂,燃烧和木材和沉重的碎屑漫天飞舞,哐当当砸在地上,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惨叫。
  “护驾!护驾!”
  现场各种声音纷杂,一片混乱。
  大鼎炸裂的瞬间,李心玉被裴漠死死护在怀里,并未受到伤害,倒是砸了不少碎屑在裴漠身上。裴漠闷声一声,随即咬牙挺住,将李心玉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下护住。
  饶是如此,李心玉的耳朵仍被大鼎的爆炸声震得嗡嗡作响。她从极度的惊恐中回神,立刻伸手摸了摸裴漠的后背,颤声道:“裴漠,你没事罢?”
  裴漠摇了摇头,眉头微不可察的一皱,又很快松开,神色如常道:“我没事。”
  李心玉想起父亲和兄长离祭台最近,心中一惊,猛地从裴漠怀里挣脱出来,踉跄着往祭坛跑去:“父皇!”
  “公主!”裴漠反手拉住李心玉,紧紧攥住她的手腕,轻声安抚道,“公主别怕,皇上和太子没事。”
  李心玉喘息着,涣散的视线聚焦,她看到御林军蜂拥向前,一边挪开四分五裂的大鼎,一边扶起从祭台上跌下的太子和皇帝。好在白灵那一下推得及时,太子和皇帝并未炸伤,只是有轻微的跌伤而已。
  李心玉长舒了一口气,惊魂未定道:“太诡异了,这鼎八尺多高,三寸厚,怎么会遇火就炸?”
  不像是天灾,更像是人祸!
  一时思绪交叠,千万种揣测涌上心头,百官中有人怒斥道:“太史令贺知秋失职,意图谋害天子,还不快将他拿下!”
  此言一出,如沸水注入油锅,满场骇然。
  那一句话仿佛点燃了引子,将官场最阴暗的一面暴露无遗。下面惊魂未定大哭者有之,指摘大骂者有之,说不祥之兆者有之,但不知何时开始,人们的思维被那一声‘贺知秋失职,意图谋害天子’所牵引,非议之声越来越大。
  李心玉满面焦急,指挥着御医给皇帝和太子查看伤势,女侍卫白灵也伤得很重,后背的衣物连同皮肤都被烫伤砸伤,鲜血淋漓,好在御医说并无性命之忧。待忙完这一切起身,她才发觉文武百官或多或少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贺知秋。
  太子李瑨死里逃生,又惧又怒,听见了大家议论更是火上心头,暴喝道:“贺知秋谋害父皇,来人!给我拿下他!”
  御林军一拥而前,将贺知秋双手反剪在背后,压在满地狼藉的祭台之上。贺知秋本就是个孤僻之人,突遭大难,竟连一句辩解也不会,任凭御林军粗暴地将他压在地上,白衣染了黑灰,鬼面面具也被磕散了,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来。
  李心玉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贺知秋的真颜。他有着年轻干净的面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淡褐色的眸子颇有异族风采,透着清冷疏离之态。他就这样睁着淡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像是林间一头温顺无害的鹿。
  “慢着!”李心玉起身,横身拦住扣押贺知秋的御林军,“贺大人正直忠诚,从不与人结怨。本宫愿与我襄阳公主的身份担保,贺知秋绝无异心!恳请父皇和皇兄明察!”
  李心玉一向不问世事,这是她头一次涉足朝野。一时间,李瑨和裴漠同时望向她,神情各异。
  “心儿,这祭祀大典是由贺知秋掌管的,如今出了这么大事,与他脱不了干系!”李瑨握紧双拳,脖子一侧青筋暴起,余怒未消道,“妹妹莫要瞧他生的俊秀,便心生偏袒,连父兄的性命也不顾了!”
  李瑨一怒之下难免口不择言,可李心玉还是有些受伤。不管何时,她始终将家人的安全放在首位,方才若不是裴漠及时将她拉住,她定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护住父兄,而并非像哥哥所言那般,为了美色可以心生偏袒。
  她眼眶一涩,嘴角却仍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骄纵道:“皇兄说的不错。俗话说‘相由心生’,本宫相信贺大人生的好看,心眼也一定干净良善。”
  方才气话出口,李瑨已有了悔意,但见李心玉这番以貌取人,当即又好气又好笑道:“心儿,你简直好坏不分,眼里只有美丑。”
  李心玉睁大眼,做出害怕的样子道:“父皇,大鼎裂开,怕是故去的母后在向我们昭示……”
  李瑨问:“昭示什么?”
  李心玉无辜道:“昭示当年遇刺一案,另有冤情呀。”说罢,又飞快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副后悔自己说错了话的模样。
  可台下已是风风雨雨,满座哗然,风向瞬间由贺知秋谋反转移到了怪力乱神之事上。祭祀大典上青铜鼎炸裂,众官皆疑:刺杀婉皇后的逆贼不是已经伏法了么?莫非正如公主所说,此事另有隐情?
  台下议论纷杂,李常年臂上缠着绷带,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他浑浊且疲惫的视线落在祭台的火屑和碎铜上,良久,才哑声长叹道:“罢了罢了,多半是吾妻怨朕无能,黄泉之下久等无伴,故昭此示耳!招魂大典到此为止吧,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此番便不追究贺卿死罪。即日起,罚太史令贺知秋一年俸禄,降职一级。”
  说罢,他步履蹒跚,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不少,朝祭台下挥挥手道:“朕累了,众卿退下。”
  李心玉和李瑨长鞠一躬,行礼道:“恭送父皇。”
  台下百官叩首:“恭送陛下。”
  一场声势浩大的招魂仪式,就在满地狼藉中草草收场。今日虽然谁也不曾点明,但都心知肚明,青铜大鼎爆炸一事,怕是拉开了某场角逐的帷幕……
  回清欢殿的路上,李心玉趴在辇车扶手上,眨眼望着一言不发的裴漠,问道:“小裴漠,你还好么?方才青铜鼎爆炸之时,落了不少铜块在你背上,可曾受伤?”说到此,她想起上次裴漠在斗兽场受的伤还未完全痊愈,不禁更加担忧。
  裴漠的眸子映着长安素白的雪景,更显得清冷漂亮,闷声道:“我没事。”裴漠就是这样,纵有千般城府,在李心玉面前,却好像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少年,喜怒都写在眼里。
  李心玉道:“小裴漠,你同我说会话呀。白灵护驾受了重伤,先一步回清欢殿疗养去了,现在只有你一个说话的人陪在我身边,你若不开口,我可要闷死了。”
  裴漠视线望着前往的玲珑宝塔,张了张唇,复又闭上。
  李心玉命侍奴停了辇车,自己踩着小靴下了轿,与裴漠并肩而行,放软了声调道:“今日之事,你觉得是天灾还是人祸?本宫现在心里还是害怕,若是人祸,那也太可怖了,连天子也敢下手,万一下一个目标是本宫怎么办……”
  “有我在,公主不必害怕。”说着,裴漠忽的住了嘴。他正吃着醋呢,说好的赌气,结果李心玉装一装可怜,自己便心软得一塌糊涂了。
  左右也狠不下这个心,他干脆放弃了赌气,沉声道,“或许对方的目标并不是皇帝,而是贺知秋。”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李心玉回想方才祭台下的场景,有人故意将话题引向‘贺知秋谋害天子’之上,确实可疑……
  “可是贺知秋一不结党营私,二不结交权贵豪绅,孤僻内向,一心一意只研究天文历法、星象占卜,自然没机会得罪政党,陷害他有何好处?”
  听到李心玉发问,裴漠抱剑嗤道:“官场黑暗,公主又不是第一次知道。有时候他们陷害同僚并非需要什么天大的深仇,仅一句话不顺耳,一件小事出了偏差,皆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更何况贺知秋那样的愚笨迂腐之人,更不招人待见了,兴许早就树敌无数。”
  提到贺知秋这个名字时,他总是目光清冽,带着嫌弃。
  “你不喜欢他?”李心玉快走两步,负手倒退着走路,素白的衣袂和发带几乎与茫茫白雪融为一体。她望着裴漠笑道,“还是说,你不喜欢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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