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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其外 第13节

  正打算转身回去,却忽的听见膳房处传来了几声刻意压抑的低咳。
  李心玉嘴刁,挑食挑得厉害,御膳房要伺候的嘴太多了,难免有些兼顾不过来。皇帝心疼女儿,便特意准许她在清欢殿另开小灶,养几个称心如意的厨子……只是这么晚了,厨子也该歇息才对,怎么还有人在?
  好奇地凑近一瞧,隔着门缝瞧去,里头的背影十分熟悉,不是裴漠是谁?
  他没有在偏间睡觉,跑到膳房去做什么?
  李心玉满腹疑惑,提着灯悄声靠近,伸出一根手指戳开了门。
  裴漠依旧穿着白天的那件玄青色的武袍,黑护腕,黑腰带,黑布靴,将他瘦削修长的身躯勾勒得淋漓尽致。此时他曲起一条腿坐在芦苇编成的团蒲上,面朝着灶火,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正入神。
  听到李心玉进门的声音,他猛地转过头,眼中充满了戒备。而当他看到来人是李心玉,眼中的戒备又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窘迫,就像是一个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
  他起身,下意识将手中的书卷往身后藏了藏,而后大约觉得这么做没有意义,他的手在身后僵了片刻,又垂了下来。
  他一向沉稳自负,仿佛做什么都游刃有余,这是李心玉第一次见到无措的模样,顿觉新奇万分。
  裴漠站直了身子,用略微沙哑的嗓音唤了声:“公主。”
  “你在看什么?”李心玉走过去,将琉璃灯搁在柴堆旁,然后朝裴漠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勾了勾,命令道,“拿来。”
  裴漠低下头,将手中攥得发皱的书卷交到李心玉手中。
  李心玉随手翻了翻书卷,忽的轻笑一声。灶台里暖黄的火光打在她的眼睫上,仿佛连每一个毛发都在发光。
  她说:“《演武兵策》,我记得,是我书房里的书。”
  “是我捡来的。”似乎怕她误会,裴漠立刻抢着说,“你的宫婢将一筐旧书清出来扔在墙角,杂役嬷嬷命我扔掉,我觉得丢了可惜,便拿了两本……”
  李心玉眯着眼,也不说话,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他。
  “……四本,我不骗你,再没有多藏了。”改口完,裴漠又神情认真的重申了一遍,“真的是我捡来的。自那日之后,我再没有私入你的书房。”
  “我知道你没撒谎,是我让红芍将书房的旧书整理出去的。”裴漠一向勤奋好学,从前世开始就是如此。
  李心玉四下环顾一番,寻了条干净的板凳坐着,哪怕是在杂乱的厨房中,她的坐姿也带着李唐皇室浑然天成的贵气。她问,“你怎么不在自己房中歇着,偏要跑膳房来看书?”
  “天冷,偏间没有炭火也没有点灯,只有到膳房来才有光。”顿了顿,裴漠又道:“厨子睡了,让我帮忙照看灶火,上头炖着公主明日要喝的参鸡汤。”
  李心玉眼睛瞟过灶台,上头果然是砂锅慢火炖着鸡汤,得熬上一夜不能断火。想必是厨子偷懒,让裴漠替自己守夜。
  可裴漠虽然外表看来纯良无比,实则隐忍狠辣,若他不愿意,没有人能使唤他干粗活。更何况,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倾诉委屈的人,可现在却当着李心玉的面,暗地里指摘嬷嬷和厨子使唤他干粗活……
  李心玉活了两世,又怎会不知道裴漠的小心机?他知道李心玉心软,所以在拐着弯儿的装可怜呢。
  见李心玉总是盯着自己,裴漠也有些不自在了,沉声道:“若公主生气,我甘愿领罚。”
  “生气?我气什么?可怜你还来不及呢,我的小裴漠。”
  李心玉撑着下巴笑道,“本宫活了这些年,才发现十七岁的你是最惹人疼爱的。小裴漠,若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少年心性,永远不要长大,那该多好啊。”
  裴漠偏了偏头,似乎在极力理解她这番话,最终无果,问道:“公主此话,是何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起了一个陈年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身世遭遇同你十分相似,但不如你可爱,心生感慨罢了。”
  说着,李心玉起身按住裴漠的肩,示意他坐在团蒲上,话锋突然一转,道:“坐下,将衣裳解开。”
  掌心下,裴漠浑身肌肉明显一僵。
  见他警戒,李心玉坏笑着上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朝后仰着身子保持距离,又故意戏弄他道:“你不是一直想做本宫的二十七号男宠么?”
  裴漠怔愣了一会儿,眼睛不自在地四顾一番,喉结动了动,十分认真地问了句:“……在这儿?”
  在这儿?——这样的回答是李心玉始料未及的。
  按照前世的记忆,他应该拼命抗拒挣扎以示清白,再冷言讥讽一番同自己划清界限才对!真的不反抗一下?
  李心玉有些一言难尽。她往后退了一步,神情古怪地看着裴漠:“想什么呢?本宫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势。”
  闻言,裴漠眼底的波澜淡去,又恢复了平静。沉默了一会儿,他别过脸去,清冷的嗓音僵硬传来:“不用,我没事。”
  “你白天吐血了。”
  “已经好多了。”
  “你若死了,我还得费心给你收尸。”李心玉懒得跟他较劲,直接上前一步扯开了他的衣襟。
  裴漠阻挡不及,又或许是他压根就没打算阻止,略显单薄的中衣一扯开,便露出了他肌肉结实的蜜色胸膛。
  他身体的肌肉线条十分漂亮,但此时,这具漂亮的身躯上却布满了乌青。尤其是胸口的伤势最重,有着大片青中带紫的瘀伤,看得李心玉心惊肉跳,整个人僵在那儿,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裴漠的瘀伤,指尖游弋到他左胸时,却是忽的一顿,眼中露出惊讶的神情来。
  那里有块一寸大小的红痕,靠近心脏的位置。
  李心玉的指尖颤了颤,想起了前世一段糟糕的回忆。顿了顿,她问:“你这块疤,是从何而来的?”
  裴漠垂下眼,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道:“胎记,出生时就有。”
  “胎记?可我明明记得……”
  她不会记错,前世仅有的几次与裴漠同榻而眠,两人赤诚相待,那时他的胸膛前并无这块印记。
  这块印记,应该是前世的裴漠抢亲圈禁她时,她一怒之下亲手刺下的。
  那一刀差点要了裴漠的命,也斩断了两人之间最后的恩情……
  可不管怎么说,她已回到七年前重活一世,裴漠的胸膛上不该留下前世的印记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还是说……还是说裴漠跟她一样,也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来?
  这个想法只是冒了个头,又很快被李心玉压下。重生以来数月,她处处观察裴漠的言行举止,不像是知晓前尘往事的模样。
  心中思虑纷杂,她搭在裴漠胸上的手没有控制好力道,裴漠吃痛,像是触电似地一抖,浑身泛起了细密的鸡皮疙瘩。
  裴漠不自在地咳了声,迅速将衣领拉拢,低声道:“是我轻敌了。在奴隶营的这些年,我的武功并无精益,却不料这四年一过,早已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有我还在原地固步自封。”
  李心玉骤然回神,收回手,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再睁眼时,她眸中的紧张早已消失殆尽,又恢复了往日的干净明媚,勾起红唇道:“你也知道自己轻敌?再不认真些,下个被打死的就该是你了。”
  她嘴上责备,但心里却是明镜儿似的清楚:白灵打听过了,那个金陵公子的打奴是斗兽场内数一数二的高手,未尝过败绩,唯一一次失败,就是死在了裴漠的剑下。
  以裴漠的年纪做出这番成绩,已是十分了得了。
  但她断不会奉承的,裴漠这个人恃才傲物,太需要有人将他的棱角抹平,使其藏匿锋芒了。想到此,她又哼道,“上过药了吗?”
  裴漠看了她一眼,说:“公主赏赐的那些药都是止血生肌的,对内伤并无裨益。”
  李心玉有些尴尬。自己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公主,向来只有别人伺候自己的份,好不容易想对裴漠好点,却又好错了地方。
  裴漠又马上改口:“兴许对内伤也有用。”
  有了台阶下,李心玉又笑了起来,心道:总算没白疼你小子。
  顿了顿,裴漠又道:“公主方才说,看到我就想起了一个陈年故事,故事中的男主人与我十分相似。”
  李心玉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说:“怎么了?”
  “公主能否给我说说那个故事?”
  第19章 汤面
  裴漠说:“公主能否给我说说那个故事?”
  李心玉一怔,眼神空洞了起来。半晌,她掩饰似的干咳一声,拢紧了身上的兔绒斗篷,面朝着灶火淡淡一笑,说:“不是什么好故事,你不要听了。”
  “我想听。”裴漠依旧望着她,眸子在柴火的照耀下闪着坚定的光芒。
  “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个将军和帝姬相杀不相爱的故事……”
  李心玉揉搓着斗篷上的兔绒,视线落在跳跃的柴火上,呼出一口热气缓缓道,“帝姬性格跋扈,与那将军乃是生来的怨侣,也不知怎的两人就不明不白的牵扯到了一起。可是有一天,他们的私情被皇上发现了,皇上要处死将军,帝姬因害怕而退缩,便与将军恩断义绝,转而嫁做他人之妇。将军本就对帝姬怀恨在心,遭此背叛,更是怨恨,于是做了叛将,厉兵秣马杀回都城……”
  裴漠久久等不到下文,问道:“然后呢?”
  不知为何,李心玉忽然有点想哭。当初即便慷慨赴死,她亦没掉过眼泪,可当着十七岁的裴漠才说了寥寥数言,她便已是红了眼眶。
  裴漠什么也不懂,干净得如同一泓秋水。自始至终要背负着罪孽深重的噩梦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良久才将眼泪逼回眼眶。她转头凝视裴漠,嘴角挂着微笑,故作洒脱道:“然后啊,将军大仇得报,杀死了她。”
  将军杀死了作恶多端的公主,大仇得报,这似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李心玉在讲这个故事之时,眼中非但没有一丝快意,反而酝酿着淡淡的哀伤。
  裴漠见惯了她笑眼吟吟的模样,偶然的深沉,竟让他涌上一股莫名的心痛。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听别人的故事,裴漠却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仿佛那轻描淡写的字句,皆是尖刀,刺得他胸膛闷疼不已。
  他下意识抬手,覆在左胸的红色胎记上,那里烫的很,好像有什么东西叫嚣着要冲破桎梏。半晌,裴漠若有所思地说:“如若是我,我不会做出和那将军一样的决定。”
  闻言,李心玉摇头轻笑,挑着眉问道:“如果有一日,你也身处和那将军一样的境地,又凭甚保证自己不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方才听公主讲述,那故事中将军已与帝姬有了私情,不管他们之间如何怨怼,若一个男人占有了一个女子,此生就该对她负责,一辈子护着她对她好。如果我是那将军,自己的姑娘变心嫁给别人了,我即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将她抢回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看着李心玉,墨色的眸子在灶火的映衬下,闪着明暗难辨的光。
  李心玉被他的视线笼罩,感觉到了久违的压迫感。她说:“可那帝姬,与将军有着宿仇。”
  裴漠笑了声,若有所思道:“那便将她抢回来,罚她一辈子禁锢在自己身边,让她不能再看别的男人一眼。”
  “即便那是位帝姬,你也敢如此?”
  “只要我想要她,有何不敢?”
  李心玉无言,一股挫败感涌上心头。没想到前世今生,对于感情之事,裴漠仍是一如既往的热烈又执拗。
  李心玉实在不敢再招惹他了,因为一旦招惹上,便是脱皮刮骨也甩不掉。
  灶火快熄了,裴漠低咳一声,随手捡了根木柴丢入灶洞中,又抬眼望着李心玉,缓缓道:“我有一事不明,望公主解惑。”
  李心玉将指尖伸到灶火前烤了烤,漫不经心道:“你且说来看看。”
  “公主既已知道我的家世身份,为何还要待我如此之好?”
  李心玉睫毛一颤,不答反问:“你觉得,本宫待你很好?”
  “公主救过我性命,在太子刁难时为我解围,又赐我青虹剑,在我受伤之时你眼中的焦急不像是作假,尽管你所赐的药材并无用处……”
  “最后一句就不用说出来了,谢谢。”
  “……但,”裴漠深深地看着她,认真道,“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李心玉忽然觉得有些热,便解开斗篷,将柔软温暖的兔毛斗篷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拖长音调慵懒道:“别人都说本宫滥情,待谁都是这么好,对你也没什么特别的。”
  裴漠道:“可我与他人不同。在众人眼中,我是谋害皇后的罪臣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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