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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夫君琴瑟和鸣 第71节

  剑气震荡,落了一地粉繁,女孩的剑同她的人一样灵俏,像春日开得正好的一支桃,还未沾染任何骤雨狂风。
  一招“挽长风”结束,顾凌双喘着气,挺着胸脯,等待祖母的夸奖——刚刚她完成得很好,绝不会寻出一丝差错。
  祖母却迟迟没有说话,她的视线落在自己孙女身上,却像看着另外一人。
  另外一个将“挽长风”完成得没有一丝差错的人。
  顾凌双知道祖母在想谁。且冷且烈,如霜如风,那个名噪一时后溘然长逝的白衣剑客。
  柳长空。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时常被谈及,在明净峰内也不是禁忌,顾长绮并不忌讳别人说起他。
  即使传言中,这对师兄妹天资相仿,实力相当,却又水火不容,拔剑相向,最终一死一伤。
  顾凌双不知道传言是否为真,祖母不会透露这些过于隐秘的往事。
  祖母只肯谈论这位前辈的剑,它如何冷峭明亮,像霜雪一般寒凉,像狂风一般凛冽。在弟子面前,他的那些故事与传奇被用来当做教学的正面例子,让他们参悟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意。
  顾凌双因此知道了很多关于霜风剑柳长空的事,他好穿白衣,喜欢饮茶,生得极为俊朗,在杀人前会喝一点酒——因为他其实心地很软。
  这多么奇怪,一个剑术如此寒烈的人,却拥有一副柔软心肠。祖母在说这些的时候,她的双眼会微微眯着,透露出一点怀念。
  于是顾凌双知道,传言是假的,柳长空不会对顾长绮拔剑,因为他心地很好。顾长绮也不会杀害柳长空,因为她至今都在想念他。
  即使她一天天地老去了,鬓发如雪似霜的白,但仍然会对着孙女的剑招露出这样的眼神,缅怀,惘然,与遗憾。
  这些内容,顾凌双看得懂,但她并不愿意。
  挽长风是她的挽长风,祖母不应该透过她的剑招去看另一个人,这让她感到懊恼。顾凌双觉得自己年岁还小,将来能比这霜风剑柳长空更厉害也不是不可能。
  她年岁尚小,而祖母却老了。
  人一老,时间便会变少,一些事情如果不做便再没有机会。
  剑谱的事,顾凌双是知道的,明净峰只有半本剑谱,明澈剑法其实早已失传了,明净峰的败落,是迟早的事情。
  而祖母守在这里,从那以后再没有下过山,偌大的山头犹如一座孤坟,她是仅有的守墓人。
  顾长绮被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困在了明净峰上,被半本剑谱禁锢在终年烟雨的江南小镇里,任凭自己一点一点地变得苍老、变得迟钝。
  她的孙女双双却不愿意。
  双双知道,祖母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从容潇洒,一手明澈剑法划破长空,能让千人的会场鸦雀无声,孤身对战数名恶徒,剑气席卷漫天黄沙。
  她也有过纵马塞外的时候,有过挂帆逐浪的愿想,像所有江湖客一般,醉中看剑,醒后问花。
  但这一切都无法实现,因为祖母必须守住这个秘密,明澈剑法已经亡佚,世外剑宗名存实亡。这是先祖的基业,即使不能长久,也要勉力使它更久。
  顾长绮不知道,她的孙女听够了霜风剑的故事,女孩儿只想知道祖母的故事,她觉得那比白衣剑客的要潇洒上一百倍。
  她想告诉天下人,他们都是错的,顾长绮比柳长空厉害一百倍。
  她想让顾长绮不要再被围困在这里。
  第60章 怯相勇
  明澈剑法很厉害。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 他们知道它是由剑祖所创,然后被传给了两个弟子,顾长绮和柳长空。
  多么明丽, 每个回旋与翻折都是恰到好处, 多么干净,三十六路里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它浑然天成,好像是造化赋予, 只不过剑祖恰好发现了它。
  即使很少有人能有完整观瞻它的机会,这也并不妨碍明澈剑法的名声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去。
  剑祖的剑已经是出神入化,他的两个弟子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人见过柳长空和顾长绮使剑的风采,一个凛冽寒凉, 一个瑰丽万千。
  他们为之惊叹,并且觉得,不愧是剑祖的弟子, 不愧是造化所钟爱的明澈剑法。即使他们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明澈剑, 但瞧上去那么厉害, 就必定是了罢。
  其实顾凌双也没见过明澈剑法。
  她是顾长绮的孙女, 但见识并不会比那些徘徊在山下的人多多少。她同其他弟子一样, 会练习很多剑法,无双剑,十三连环剑,清心辟水剑, 这些她都练得相当不错。
  但其中唯独没有明澈剑法。顾长绮说, 它只能传给每一代的掌门。
  因为只有掌门才能保守住秘密,承其冠, 便必须承其重。
  明澈剑法只剩半部, 这件事, 明净峰上只有顾长绮和她的孙女知道。
  顾凌双想,自己应该能懂得祖母的良苦用心,她有天分,又勤奋,即使头上有个厉害师兄,但他已经打不过她。下一代掌门的位置,迟早会落在她身上。
  祖母一定是也知道这一点,才会早早告知自己剑法的真相。
  老实说,双双并不介意自己继承这样的命运,明净峰上很好,有她爱看的桃花,有她尊敬的祖母,有她喜欢的师兄,门人弟子都同她打成一片,连山脚卖茶的老头都十分好说话。
  她不介意一辈子守在这里,甚至希望那一天能够早些到来。
  因为祖母已经等不起了。
  从哪一年开始?起先是发中若有似无的银线,如同初雪落在深林上,然后雪越来越多,从鬓角攀爬上额边,一点点侵染出满头的霜华。
  眼角和嘴边细纹逐渐深刻,一笔一划都证明着衰老,她的祖母像山门口那株巨大的榕树,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叶子。
  脊背虽然仍旧是挺立的,但已经不难想象会有佝偻的那一天。双眼依然从容坚定,但若蒙上混沌该是什么模样?顾凌双不敢想,这些假设让她想要流泪。
  她是遗腹子,母亲也因难产而死,祖母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仅能享受到的慈爱。
  双双过去其实很顽劣,喜欢作弄人,是个十分自大骄傲的小姑娘。她异想天开,时常做梦,自负会一点剑术,就日日想着游历天下,瞧一瞧传说中的江湖。
  那一日,她一个人别着剑,带了点银钱和糕点,就兴冲冲地下山去。顺着山路一直摸到山脚茶棚,还装模作样地买了碗茶坐着喝,因为话本上的江湖人都这般。
  茶很苦,这对只吃甜食的双双来说不能不算作一种折磨,她只喝了一半就喝不下,只能留钱走人。走了不出十里地,便碰上了几个在郊外闲逛的小无赖。
  小无赖们年纪小,却也很无赖,他们见她孤零零,便围上来打趣嘲笑。她暗忖这是传说中初入江湖的第一步,便抽出剑来要同他们一战到底。
  一站到底没有战成,因为下一刻,祖母便出现在了身前。
  双双挥砍而出的剑尖被祖母用手捏住,不过拇指和食指,轻飘飘地制住她用尽全力挥出的一击。
  她从未见过祖母这种表情,严肃,冰冷,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从前在山上闹出多大的祸事祖母都是微笑温和的,但如今这双眼却寒冷彻骨。
  她被带了回去,没受到什么惩戒,只有祖母无声的叹息和失望的眼神,这比任何罚站与禁闭都让双双感到难过,她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后悔。
  更糟的是,从那时候起,祖母的身体便不太好。
  偶尔的出神,断断续续地昏睡,上一刻还在看孙女练剑,下一刻却已闭眼陷入安眠。桃花落在她雪一般的发顶,顾凌双怔怔地看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她害怕祖母就此老去,害怕如今这份加速的衰枯是因为孙女的不懂事,更害怕在彻底老去之前,祖母仍要日日守在山上,像个无法回到人间的远客。
  双双记得,她七岁那年,窝在祖母怀中看一本堪舆图册。
  书页泛黄,字迹亦有些模糊,她哗啦啦地翻动,指着其中被水渍晕开的一页问这是哪里。
  祖母只略微看了一眼,便答出:“是涂尔干沙漠。”
  “它在什么地方?”
  “很远很远的西边。”
  “您怎么记得呢?”
  “因为我去过……在很久以前。”
  “那里是什么样的?”
  “风沙一年四季都在刮,白天又热又亮,夜晚却冷得可怕……时常能见到银河,它像一条缀满珍珠的绸带。”
  “听起来真漂亮,比这里漂亮多了,”她喃喃呓语,困得睁不开眼,“您居然去过这么多地方……”
  在陷入梦境之前,她感觉一只手温柔地拍抚。
  有人低声喟叹:“是啊……祖母也曾十分年轻,塞外策马,看遍风与沙。”
  这句话,顾凌双很久都没有忘,她的祖母是一代大侠,曾塞外策马,孤身仗剑,观遍风沙。
  她不应该枯守在江南青山之上,任凭世人逐渐忘却她的名字,忘却她瑰美万千、绮丽似幻的剑。
  不就是明澈剑法。
  即使只有半本,她顾凌双也能练。
  下一代掌门毫无疑问就是她,既然是她,那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明澈剑法始终会传到她手中,那提前习得也没什么不可以。
  只要顾凌双能早一点,那顾长绮便可以老得慢一点,在山门那棵树掉光树叶之前,顾长绮还可以重新去瞧瞧珍珠般的银河。
  双双自此有了秘密。
  怀揣着这个无法对任何人说起的念头,她愈发刻苦,同时暗中找寻剑谱藏于何处,宗内每一间书阁,祖母卧房每一个抽屉,都被她细细翻看过。
  这个过程花了很久,久到祖母更加衰老,甚至开始健忘。终于,她在一个扑满灰尘的匣子中寻到了它。
  那是个深夜,烛火的光线很暗淡,匣子没上锁,被打开得轻而易举。“明澈剑法”四个字映入眼帘的时候,双双愣了很长时间。
  剑谱果真只有半本,分割处整整齐齐,她颤着手拂开灰尘,想将它翻开——
  然后,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就在一墙之外。
  有些迟缓,三步一顿,是祖母正往这边来。
  想将东西放回原处,蜡油却忽地滴落到手背,她手一松,蜡烛落入匣中,火焰点燃薄脆纸张只需要一瞬间。
  仓皇之下,双双抱着匣子跳出窗外,奔到无人之地再打开时,内里只余一团焦黑灰烬。
  多年前那个彷徨无措的女孩又出现在她面前,有个声音在说,你又犯错啦,顾凌双,你还想看到祖母失望的眼神吗?
  你总是自以为是,觉得可以处理一切,现在真的酿成了大祸,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被发现的话,说不定会被赶下山……这些都无所谓,可祖母要是知道自己疼爱的孙女只会做出这些事,该多么难过伤心呢?
  在双双想出办法之前,她已经站在了山脚。
  清晨的露水将将凝结,一寸寸浸染了她的鞋袜,那个声音在她心中尖叫,跑吧,这样祖母会以为剑谱是被贼人偷走,明净峰为了隐瞒此事是不会大张旗鼓搜寻的。
  至于你,不是已经有过先例了吗?他们都会觉得你是因为贪玩而下山,不会怪罪于你,等你在外面呆上些日子,再慢悠悠回去,没准儿那时候他们已经想出别的办法了。
  你只是个无能的,自作聪明的孩子,逃避够了再回去,重新躲在祖母的保护之下,至于别的愿景,就不要再想了。
  “阿琅,我认识你的那天,是离开明净峰的第三天。那时候我满心茫然,既没有回去认错的勇气,更没有从此隐姓埋名的决心。”
  “我充满了因无能而生的怒气,那几个人围攻我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就这样死了也可以,永远不必直面那些过错……是你救下了我。”
  “你和我不一样,阿琅,你充满了决心,而我懦弱到连自己都厌弃。我偷偷上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想瞧瞧祖母如今怎样了,也始终徘徊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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