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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节

  白檀却颤抖得比他还厉害,恨不得将他藏起来。
  司马瑨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些年被这病痛百般折磨也不愿被别人知道。而如今就这样被揭露在众人眼前,在这三军阵前,在全城守军和所有世家的面前……
  她忽然转头扯住一个士兵:“去请郗清!”
  这一声吼出来连祁峰和顾呈都吓了一跳,连忙要护送司马瑨回营。
  司马瑨却甩开了他们要来搀扶的手,他紧紧咬着牙关,双眼死死地盯着上方,眼中全是刻骨的恨意。
  风声在城头席卷,司马玹的声音传了下来:“凌都王这病有些年头了,没想到今日复发了。当初先帝没有选你做太子,是不是就是因为这病呢?”
  所有的世家大臣都惊呆了,白仰堂几乎扶着城头探出了身子,就连王焕之都呆滞地失去了所有情绪。
  远处的荀渊和卫隽都派人过来打探了情形,虽然没有接近,但身下不安刨地的马都泄露了二人此刻的怔愕。
  若是当场下毒绝无可能,王丞相见过那遗诏,祁峰也检查过,难道凌都王真的一直都有病在身?
  司马玹的脚步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平静地看着下方的司马瑨,视线又落在白檀身上,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颤着。
  那个人虽然被士兵们围护得很严实,虽然被白檀紧紧地抱在怀里试图遮掩,但他不正常的状态是瞒不过外人的。
  他知道回天乏术了,但这一刻,他似乎还是胜者。
  司马瑨的这次病发不同于以往,比任何一次都更严重,几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盔帽被他扯去,身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发髻散乱,面色苍白,形如鬼魅。
  他已经极力克制,痛苦使他暴戾,急于宣泄,可脱力又让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被拔了利爪的猛兽一样蜷缩喘息。
  冰凉的水珠落在他脸上,他在意识迷蒙中看见白檀的双眼,第一次看到她哭。
  白檀从未这般无力过,关起门来她可以陪着他熬过去,可是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多人看着,本就是比发病更可怕的煎熬。
  这二十余载饱览诗书,空有一身文采,此时此刻却不能为他承担分毫苦痛,竟然只能抱着他流泪,连安慰的话都不能放心的说。
  如果可以,她宁愿在众目睽睽下发病的是自己,也不愿看着他在这么多人面前跌落尘泥。
  她抬起头来,上方的司马玹皇袍冽冽,高高在上。
  司马玹,以前我有多仰慕你,今后就有多憎恨你!
  ☆、第68章 扶持
  僵持了没有多久,围在后方的士兵忽然从后方分散开,又迅速合拢,但对白檀而言却像是已经过了很久。
  是郗清到了。他钻了进来,一头一脸的汗,眼神虽然震惊,但什么都来不及问,跪在地上打开药箱,一面迅速卷起衣袖,立即便为司马瑨施针。
  四周静谧,士兵们背朝里脸朝外,将周围遮得密不透风,似乎这样就能叫人心安了,谁也不会看见。
  施针不过片刻,司马瑨的意识渐渐收拢起来,终于有力气抬手抹了抹白檀的眼泪,被她握住手贴在脸侧。
  “殿下为何不回营?”郗清凑过来小声询问。
  司马瑨没有回答,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似乎缓和了一些,口中冷笑一声,强撑着坐了起来,自己动手,将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都拔了下来。
  “殿下?”郗清连忙伸手阻拦。
  司马瑨就势搭住他手臂,半边身子倚在白檀身上,平复了一下喘息:“扶我起来。”
  白檀立即架着他,一手扶着他腰,站起身来,郗清见她这么配合,只好也赶紧帮忙。
  司马瑨直起身子,铠甲沾满了尘土,长发散在背后,抬起惨白的脸,幽幽望上城头。
  这模样太过骇人,上方的世家大臣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白檀知道他的想法,握了握他满是汗水的手心,又轻轻松开,走去旁边将他的马牵了过来。
  “白檀,”郗清低吼:“你这是疯了不成?”
  白檀深吸了口气,将缰绳递到司马瑨手里:“我不相信这病可以折磨你一辈子。”
  司马瑨抬手拭了一下她的眼下,松开郗清的搀扶,稳住身子扶着马背,停顿片刻,霍然翻身上马。
  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司马玹的眼神都变了。
  司马瑨在马上坐稳,朝旁边伸手:“给本王取弓来。”
  祁峰连忙取了弓箭来奉上,他缓缓活动了一下双手,左手握住弓,右手执箭搭弦,陡然拉满,指向上方。
  上方守军尚未来得及应对,他一箭已经射来,贴着司马玹脸颊而过,正中后方的旗杆,龙旗倏然跌落。
  四周寂静,只余风声。
  司马玹的脸色霎时惨白。
  “这病是陛下亲手所赐,也许是再也治不好了,但看来也打不垮本王。”司马瑨扔了弓箭,提起缰绳,看向上方的眼神里隐隐透着癫狂:“攻城!”
  顾呈立即挥动了旗帜,白檀和郗清被护送后退,大军往前涌去,城头上的世家大臣们仓皇躲避。
  司马玹僵站了一瞬,迎着司马瑨的眼神干涩地笑了两声,后退两步,转身朝城下走去,背影很快就隐在层层叠叠的守军里……
  宫中却一直都很安静。
  司马玹被禁军护送入宫,独自沿着长长的宫道走到金殿外,高平迎面仓皇奔来:“陛下,一旦东篱门被破,宫城很快也会被破开,陛下还是出宫避一避吧!”
  司马玹眼神微动,却没有表态,沿着汉白玉的台阶往上走,正迎上上方盛装而立的白唤梅,她扶着后腰柔柔地冲他笑着:“陛下,高统领请臣妾去宫后的大通门那里乘车出宫,臣妾担心有诈,万一是凌都王的人马就糟了,所以就遣散了他们,在这里等陛下回来。”
  高平闻言大惊:“娘娘!那可是臣安排给陛下和您出宫的人马!您怎么能遣散他们?”
  “什么?”白唤梅捂了一下嘴:“那看来是臣妾做错了,竟然断了陛下的后路。”
  司马玹竟然笑了起来:“朕从未想过要逃,保护贵妃和皇嗣出宫就是了。”
  高平大惊,在他身后跪了下来:“陛下三思啊!”
  司马玹充耳不闻,举步继续朝上方走去,越过白唤梅身边,目不斜视地走入了金殿。
  远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撞击声,高平终于不再耽误,起身对白唤梅道:“请贵妃娘娘随臣出宫。”
  “免了吧,本宫不需要躲避。”白唤梅看了一眼金殿,垂眉敛目,转身朝后宫而去,脚步竟也有几分颓唐。
  “娘娘!”高平还要再唤,更大的撞击声传了过来,内侍和宫女们的尖叫声仿佛就在耳边,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禁军们且战且退,高平抽出剑朝着宫门冲了过去。
  然而作为“清君侧”的目标,他刚现身便被团团围住了,脖子上顷刻便架满了刀剑,压着他重重跪了下去。
  朱红的大门被推开,开阔的广场,铺着齐整的砖块,赫赫威严的金殿就在上方。
  大军涌了进去,那齐整的脚步声和金戈碰撞声直扑入空荡的金殿,幽幽回响。
  司马玹坐在金座上,抬眼看向殿门。
  清越的声响,微微有些刺耳,是剑尖拖过汉白玉石阶的声音。司马瑨的身影在视野里渐渐拔高,披头散发,眼神沉沉,浑身浴血,拖着染血的剑,一步一步走进了金殿,所过之处拖曳过一道细细的血痕。
  司马玹轻轻笑了,目光悠远,毫无着落:“当年先帝膝下无后,在众多侄子里择了我带在身边教养,他常夸我文武双全,有治世之才。没想到他四十岁才立后,竟然两年后就有了嫡子……”
  司马瑨冷冷地看着他。
  “因为有了你,我便被送回了父母身边,纵然受人称赞,我也明白自己没有机会继承皇位了。”司马玹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他身上:“先帝的心太大,却不知通融转圜,我相信我可以做的比他更好,为何却没了机会?就因为我不是他的儿子,就只能做亲王?”
  司马瑨拖着剑走上玉阶,一把提起他衣领:“你做的好?联合庾世道致江北数十万百姓性命于水火,踏着无数人的尸体登上这个皇位,却还要向那些侩子手低头,让他们封王封侯,任由他们瓜分皇权,你还有脸说你做得好?”
  司马玹依然浅浅的笑着,眼里却有了怒意:“我自然做得很好,倘若你不追究往事,我终究会将这些蛀虫连根拔起,让司马皇室大权在握,就连琅琊王氏也休想染指,我甚至还要挥师北伐胡虏,光复我大晋河山!”
  司马瑨冷笑连连,提着他衣领的手忽然捏住了他的喉咙:“你自己说这些话不心虚么?你与他们本就是一路人,真的能动他们?倘若不是我,庾世道能被铲除?便是现在,那些侩子手也都是我一个个挖出来的,包括你。”
  他本就还在发病,正是暴戾之时,下手也重,司马玹的脸瞬间就青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司马瑨又忽然松了手,司马玹从金座上跌坐下来,抚着喉咙猛咳了一通才缓过来,十二旒珠的冠冕摔落在地,旒珠散落,滚了一地。
  他鬓发散乱,伏在地上看着,蓦然苦笑了一声:“没错,我没能做到,不过你司马瑨也做不到。你本就性情暴戾,今日又当着所有人的面发了病,那些世家大族绝对不会支持一个不人不鬼的人登基。”
  “嗬……”司马瑨盯着他,手抚过金座的扶手,上面立即染上了斑斑血渍:“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位置才做这些的?你费尽心思得到的东西,在我眼里根本不屑一提。”
  司马玹转头瞪着他,浑身都颤抖起来:“那你要什么?”
  司马瑨的剑尖压在他喉间,挑着他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我要你亲手一笔一笔写下罪己诏,昭告天下自己当初的罪行,亲手给自己和同党定罪。”
  司马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眼角弯了一下,忽然从袖中摸出柄匕首,朝自己胸口狠狠刺去。
  司马瑨眼疾手快地一剑挑开,匕首滑了出去,司马玹的手也被划出了一道口子,淋漓地滴出血来。
  殿外的祁峰和顾呈一听到动静就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按住司马玹。
  “想死?死太便宜你了,你一了百了,而世人只会说成王败寇,说不定还会叫我落个篡位的名声,所以这罪行只能由你亲自来定。”司马瑨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要坐在皇位上公布当年的真相,等你的罪名定了,我就会亲手将你拉下来。你不是一直都号称善待我这个先帝之子么?以后我也会好好‘善待’你的。”
  司马玹捂着流血的手背,手指却已无法遏制地轻颤起来。
  司马瑨在他身边缓缓踱步,话语里带着嗜血的兴奋:“深宫地牢的最底层我早就为你备好了,今后你就在那里度过余生,浑身枷锁,浸于水牢,日夜承受折磨,却偏偏就是不能痛快的死。过往你听了多少的赞美,今后便会承受多少唾弃,你这一生穷尽心思构筑的英明和良善,日后只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笑话。你的孩子会因有你这样的罪人父亲而耻辱,相信过你的大臣都会因你而羞愧。你的身边不会再有任何人,众叛亲离,形单影只,陪伴你的只有当初你赐给我的熏香……如何,是不是很期待?”
  司马玹昂着脖子,愤恨地看着他。
  司马瑨额头上还在出汗,脸上却带着笑:“我要你尝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败名裂,眼睁睁看着我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人取代你执掌大权,眼睁睁看着我做到你做不到的事,还被称赞宽容待你。等到你饱受折磨,心力交瘁才能死,然后再去向地下那些死在你手里的冤魂赎罪。”他低低地闷笑起来,病中的声音像是击撞的山石,粗糙的铬人。
  “……”司马玹双目陡然失了神,颓然地垂下了头。
  这一生承担了太多的美名,每一件都费尽心思,而做的最大的错事便是主导了那场叛乱。
  他以为凭着政绩,凭着自己宽容待人的名声便能忘了那场血腥的往事,洗干净手上的血迹。却没想到终究还是会有这么一日,一败涂地,声名毁于一旦。
  从此史书上再不会留下他的政绩,只会着重写下他的罪行。
  不是明君,而是罪人。
  司马瑨冷笑:“最后一次叫你一声陛下,好生享受着吧。”
  祁峰和顾呈拖着司马玹走了出去,外面的狂风还没停,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司马玹垂着头,如同破败的纸鸢,像是已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直到视野里出现台阶上一截随风翻飞的石青衣摆,他才终于动弹了一下,缓缓抬眼,看见白檀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白檀……”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如同被利爪扼在了喉间。
  白檀脚下一动,朝殿门走了过来,经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生冷地说了句:“恭送豫章王。”
  司马玹垂眼,涩然一笑。
  司马瑨说的没错,他爱的和爱他的都没了,今后他只会形单影只,在地牢深处承受身心的折磨,直到死……
  原来耗费心血得来的一切,顷刻间就能灰飞烟灭。
  白檀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对她而言,当年的那个豫章王早已死了,这个人不过是全天下的罪人。
  她走进殿去,一直走到司马瑨身边,他在上方枯站着,直到此时才丢了手中的剑,脱力一般跌坐在金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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