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蔚蓝清澈的海此时血红一片,海水渗入海滩,一点点地朝着木屋蔓延。
  是高登,来了。
  刚刚不是噩梦,是他出手的预告。
  第18章 重逢(下)
  风突然刮得猛烈起来,从木屋的各个缝隙中钻进来,鬼哭狼嚎一般,玻璃被震得咣咣响。
  安斯比利斯推开了窗。
  风解放般地,呼啸入内。
  窗帘被撞得一跳一跳。这时候知道窗帘硬的好处了,不会像轻纱一样到处乱飘。桌上的纸巾盒被推向了茶几的边沿,然后一个不小心坠落在地,翻滚了两圈,继续朝厨房的方向挪动。被随手放在架子上的便签纸更是啪啦啦、啪啦啦地翻动着。
  屋内的轻物件正受着凌虐,安斯比利斯丝毫没有关窗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渗入泥沙的海水上。那鲜红的水流正努力地交汇出一句问候:安斯比利斯,你好。
  每次遇到高登,安斯比利斯就觉得自己的“好”字前要加个“不”,如果还可以多加点字,就是“一点儿也不”。
  第一次见到高登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在一条阴暗的巷子里。
  他坐在酒吧的后门,看着几个十四五代的血族互相厮杀,当黎明来袭,来不及躲入黑暗的低阶血族在阳光中化作灰烬。
  高登在那个时候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袍子从巷子的另一端慢吞吞地走过来,拿着小扫帚,弯腰将血族的灰烬扫进簸箕,倒入自己的布袋中。
  尽管他表现得麻木而呆板,可是安斯比利斯依旧感觉到笼罩在灰袍下的疯狂气息。
  同类与同类,本就能够依靠气息吸引彼此。
  高登的确是个疯子。他鄙视天堂、鄙视地狱、鄙视人类外的一切生物,又对人类生命的短暂和生活的的乏味而痛心疾首。他以为,人类是九界中最有生命力的生物。他们聪慧而富有创造性,勇敢而富有前瞻性。他们没有天生神力,却用科技的方式达到了神力也难以企及的高度。
  用飞机带着世界人民一起飞,用手机带着世界一起说,用电脑带着世界人民一起看。
  他认为自己更是代表了人类的最高智慧——这是安斯比利斯确认他是疯子的原因。高登不满足于自己百年的生命,又不愿意摆脱人类的身份,千方百计地寻找长寿的秘方。
  他从一个物理学家转读生物,最后在每况日下的身体和日渐勃发的欲望中,选择沦落为黑巫师——学习巫术的人类的统称。与之相对的,是生来会巫术的巫族,被称作白巫师。都是人类一厢情愿的叫法。
  按安斯比利斯现在的眼光来看,高登就是个自恋的逗比,却奇怪地对了当时的安斯比利斯的口味,于是,又一对狼狈为奸了。
  这段合作刚开始是不错的,但是随着高登日益的堕落——为了多活一秒钟,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死老鼠塞进嘴巴,他们的“友谊”开始出现裂痕。高登越来越刚愎自用,开始研究精神控制,越来越没有理智,大多数时候像得了妄想症的精神病,愚蠢得让安斯比利斯完全不屑理会。
  两人不欢而散,高登另外招兵买马,安斯比利斯遇到了欧西亚,两人的生活都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起初井水不犯河水,后来,高登成了自以为“九界之中我最强”的傻帽,对安斯比利斯的“背叛”行为怒不可遏。安斯比利斯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下属!
  高登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身边,并且利用他和欧西亚坎坷的情路进行蛊惑,使本就情绪不稳定的安斯比利斯陷入极端狂躁的境地,以致做了不少痛悔又无可挽回的事。
  每当回想起这些往事,安斯比利斯的精神就会出现剧烈的波动,不得不对着黑猫才能勉强平复下来。
  裤腿被轻轻地蹭了两下,他低下头,看到黑猫趴在自己的鞋面上,用脑袋轻轻地蹭着他。
  他弯腰将它抱起来:“你好像越来越聪明了。”
  它歪头,两颗水晶珠似的眼睛眯了眯,然后打了个哈欠。
  安斯比利斯摸摸它的头。
  海滩上的泥沙突然“站”了一起来,慢慢地变化出人的轮廓,而且还是熟人。
  安斯比利斯静静地数着慢慢出现的老朋友、新朋友。
  十三氏族的长老。
  梅西翁。
  老班森。
  埃德温、温斯顿。
  巴尔、王小明。
  依冯。
  ……
  连玛门都有。
  他笑了。这么强大的阵容,真叫人受宠若惊。如果与他联络的天使藏在光中,想来也会出现在这里吧。真遗憾,还以为高登的黑巫术能够还原他的形象,原来还是依靠着他的想象。
  梅西翁走到他的前面,刻板地张开嘴巴:“你是怎么破解的?”一开口,还是高登声带撕裂般的沙哑声。
  安斯比利斯道:“你的想象力很丰富,情节也很丰满。佐菲被捕,咬出了一大串名字。堕天使将我们逮捕。但是,你似乎忘了,矮人族在矮人界,泰坦族在泰坦界,可不是绕着红海就能搜集起的。”
  梅西翁的沙雕哗然倒塌。
  安斯比利斯也想问,对方什么时候开始催眠他,让他进入噩梦。是从堕天使敲门,还是从堕天使追杀佐菲……高登每次用黑巫术催眠都会留下一个标志,难道这次是堕天使?为什么是堕天使呢?是因为自己见了巴尔和玛门?
  他看到玛门的沙雕走过来,心中猛然一凛。
  如果堕天使的出现是他陷入噩梦的标志,那么,此时的他是否也到了梦境中?
  还是,一开始他就没有完全醒过来。
  他低头看着黑猫。
  从沙发上醒来到现在,黑猫一直看着他,却没有发出叫声。
  如果说堕天使是他陷入噩梦的标志,那么,黑猫的叫声是否是他清醒的标志,就像在经受不住诱惑,想要咬矮人的时候,那依稀出现的猫叫声?
  在他思考的时候,玛门已经走到了跟前:“我们做一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埃德温和温斯顿,我解开欧西亚的封印。欧西亚是我封印,他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所以,能够让他恢复正常的,也只有我而已。”
  安斯比利斯捏着拳头。
  对方并不是在谈条件,而是在激怒他。
  就想之前无数次那样。
  让他疯狂,失去理智,沦为冲动和暴力的傀儡。
  他上过无数次的当,可是现在不一样。
  他失去了欧西亚。
  为自己的冲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安斯比利斯突然摘下了骨戒,将它用力地敲碎!
  噩梦中的动作能影响现实吗?
  当安斯比利斯睁开眼睛,听到耳边黑猫声嘶力竭的哀叫时,就知道,可以。
  他环顾左右,欧西亚还在。即使陷入梦境,依旧被他牢牢地扣在怀中。黑猫……正踩着他的脑袋,抓着他的头发,察觉到他的清醒,它跳了下来,喉咙咕噜了一声,蜷缩在欧西亚的怀里睡了。
  看得出来,它太累了,以至于连求抚摸的力气都没有。
  安斯比利斯温柔地抚摸它的背脊。
  是你吗?
  即使没有意识,也本能地守护我?
  心情本该很愤怒,很疯狂,可是黑猫对他的情谊化解了胸口的戾气,让他沉静下来。
  他们此刻并没有在木屋,而是到了木屋后面的小树林。从现场的痕迹来看,是他抱着人走过来的。是陷入梦境中的无意识行为吧?那时的他看上去一定很像僵尸,板着脸,闭着眼,僵硬而迷茫地游走。
  黑猫一定吓坏了。
  同样,也感谢梦境能够影响现实,所以他才能及时地打开了骨戒。
  左手食指上的骨戒已经被掀起了盖子,露出里面水滴大小的空间。里面藏着的一滴圣水已经用掉了,它是光中天使的赠礼,比教廷收藏的纯正得多,破除黑巫术简直手到擒来。
  骨戒本身是高登亲手炼制的,融合了欧西亚的血,当自己本身血液的气息用黑巫术炼制的药水掩盖住后,骨戒上的血液就成了他身份的伪装,可惜经过了其他药物的浸染,血液的气味不够纯正,才使血族闻不出几代。
  看着空空的骨戒,他捏着眉心。
  一百多年的等待,功亏一篑。
  来红海之前,他心里有个计划——找到高登,将圣水滴在他的身上,彻底结束他们之间的纠葛。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圣水被提前使用,连高登的毛都没挨到。
  他不得不想个弥补的办法。
  比如找光中天使再要一滴?
  他们每次都是天使单方面联系。上次之后,天使恐怕会以为他们的合作关系结束了。他也这么想。天使的利用价值仅是解除欧西亚身上的封印,如若不能,当然一刀两断。
  或者,将高登要杀温斯顿的意图告诉埃德温,拉几个盟友。有巴尔和王小明,赢面是有的。
  但身份将是大麻烦,十三氏族大多数长老都不会乐意听到他逃脱禁锢。
  事实上,能伪装这么久,他也很意外。
  圣战期间,他和欧西亚正处于彼此的战争,参与圣战的次数屈指可数,真正见过他们的不多,圣战结束之后,很多高阶血族不想待在充满战争回忆的人界,回到血族界,这为他冒充欧西亚提供了天然的便利。
  为免身份暴露,他深居简出,活得低调也单调,只有两件事让他感兴趣。
  一是与主动找上门的光中天使合作,寻找破除欧西亚身上封印的办法。在试探发现天使对“安斯比利斯”的印象极差,对“欧西亚”极为同情之后,他保持了自己“欧西亚”的身份,并迎合对方的想法,控诉了安斯比利斯的“劣行”,暗示自己解除封印是为了彻底铲除他。果然得到天使的应允。
  一是磨练自己,学习控制情绪。而他想到的办法,就是模仿。模仿欧西亚说话方式、思考模式、生活习惯。起初很难,他和欧西亚的根本矛盾之一,就是他完全无法理解欧西亚的想法。可是长期浸淫在“欧西亚就在自己身边”,甚至“在自己身体里”的幻想之后,他开始感应到欧西亚的气息,并在某些往事的回忆上,与欧西亚同仇敌忾,认为过去的自己太不可理喻。
  人人都说迈卡维都是疯子,可是谁能想到,原来疯子是可以治愈的?
  安斯比利斯抚摸欧西亚的面颊,拇指轻柔地擦掉他脸上的尘土,耳朵却仔细地倾听着树林里的动静。
  夕阳时刻,满天红霞,苍翠欲滴的树叶燃烧起微火,一簇橘红,一簇金黄。海边的空气凝滞而闷热,但是树叶却微微地、几不可见地晃动着。
  猛地,茂密的树林从中劈开一条路,一只巨大的黑影从里面扑了出来!安斯比利斯露出獠牙,露齿怒吼,双手猛然抓住了黑影头上一对犄角,顶住了它前倾的攻势!
  “喵!”黑猫发出尖锐的叫声,安斯比利斯腰肢一痛,人从左向右地扑了出去。怒吼的怪物被一道光击中,化作了一堆焦土——那是安斯比利斯刚刚站的位置,如果他刚才没有被扑出去,怪物就是他现在的下场。
  安斯比利斯在倒地的刹那就反弹起来,一手抓住扑倒自己的人,一手去抱欧西亚的身体。
  “别去。”
  耳畔响起一声低叫,将他整个人定住了。
  安斯比利斯从未像此刻这般恐惧。
  欧西亚被封印时,他感受到的是愤怒,是懊丧,是痛苦。太多的情绪糅杂交错,心脏不堪负荷,根本来不及感受恐惧。而现在,他清楚地听到了欧西亚的声音,也看到了欧西亚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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