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

  卢克里修斯眯了眯眼,平静地迎上大团长严厉的目光,淡淡道:“您已经有了结论,何必再来向我求证?”
  杰拉德难掩愠怒之色,厉声喝问:“我现在是作为大团长在和你说话,我命令你如实回答!”
  “是,”金发青年的唇边居然现出一抹淡笑,他坦然应答,“正如您所猜测的,我爱那一位大人。”
  卢克显然极少表现得这般坦诚,他从来没有像现今这般,自信而平静地陈述过自己所思所想。即便是杰拉德都不由怔忡一瞬,才吸了口气冷声道:“你是真不要命了?”
  “不要命?”卢克维持着笑意,看向雾气缭绕的深谷。雾气蒙蒙地投下阴影,他深翠的眸便显得晦暗幽邃,偏生他的语声低且柔和:“您不知道,我曾经有多少次想从这里跳下去。”
  大团长凭借多年的人情历练,足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话语真伪;而卢克显然不在撒谎。
  杰拉德又是一怔。他一瞬觉得眼前的青年无比陌生,他不知道、也不曾想过侄子谦卑自闭的表面下,竟然隐匿着这样黑暗而叛逆的暗涌。大团长不得不承认,他也许从来没有看透过卢克。而他此前是那般的自以为是,以为他对卢克足够关心、尽了应该尽的一切责任……
  “但自杀是不被教典允许的。我很怯懦,我还没有令骑士团、令您、令……家族蒙羞的勇气。”卢克专注地看向雾气深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令杰拉德愈发怒火难耐。
  大团长冰冷冷地哼道:“我是否该为你的懦弱感到庆幸?”
  “我也很庆幸,我那时缺乏将想法付诸实践的勇气。”卢克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弯弯唇;他的笑意随即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感到恐惧的平静,他以温和的口气继续自白:“但那时死亡的确比什么都要有诱惑力。既然无法自己亲手了结,我就只能寄希望于上主。”
  杰拉德一震,他眯着眼死死盯着卢克,从牙缝中挤出一个揣测来:“所以你才坚持留在底层、作为普通骑士冲在第一线?你一直希望能战死?”
  “对,”卢克呼了口气,热气化成的水雾与周遭的云气融为一体,令他的面容都像是转瞬即逝的幻影,随时会消弭无踪;他的语声很轻,几乎要被风声盖过去,“初到圣地的那两年里,完成任务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我只是在向死而战。”
  停顿须臾,他又低低笑了:“但我越是这么想,死神便越是不愿来将我带走。”
  卢克里修斯的剑何止没有灵魂,他战斗的目的根本就是只为折剑自毁。
  大团长不由得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青年的肩膀,颤声问:“为什么?”
  “那和现在您问我的事关联不大,”卢克没有挣开杰拉德,他的语气突然柔和起来,“但是这些事都已经过去,现在活下去已经不那么痛苦了。”
  杰拉德嘴唇翕动了一下,他沙哑地喃喃:“而这都是因为……”
  “我曾经以为随时死去都不会有遗憾,但如今我却舍不得轻易赴死。三年前的我根本不会相信,我有能力爱上一个人、并值得被爱。而我也不可能知晓,这会带来多么大的改变……”卢克终于为鲜见的剖白而不好意思起来,微微偏过头去,语声却仍旧坚定沉稳,“当然,我也有为保护她而死的觉悟。但至少,那样的死亡不再毫无意义。”
  大团长闭了闭眼,旋而神情复杂地凝视卢克,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竟然无话可说。张力已然绷到最紧,对话也像是走到了尽头。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给您添了很多麻烦,实在抱歉,”卢克抿了抿唇,颇为生涩地唤道,“舅舅。”
  这一个称谓令两人的间的气氛霎时缓和下来。
  “道歉有什么用?”杰拉德冷哼一声,五官神情却逐渐柔和,反而显得有些凄凉,他的语气亦不再干脆利落,“我没有子嗣,我……一直将你当儿子对待。我以为我已经把最好的给你,但你小子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两鬓雪白如霜的大团长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论我以为自己做得有多好,我其实让你失望了。”
  卢克摇摇头:“不,问题在我身上。”
  “卢克……”杰拉德重重拍了两下侄子的肩膀,“你要的东西,我不可能给你。身为大团长,我甚至不应该允许你……再在迦南待下去了。”
  金发青年眸光一暗,他垂头应道:“我知道。”
  “问题不在于你爱上了什么人,”杰拉德已然平静下来,他负手踱开两步,才回头看向卢克,“我也年轻过,我知道激情是什么滋味。团中偷偷找温柔乡寻欢作乐的狗崽子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即便对方是什么大家族的女儿其实也无所谓,但你……”
  他摇头叹息道:“你偏偏选中了最不合适的人。即便你有勇气违背誓约离开骑士团,你与那一位也不可能有结果。”
  卢克勾了勾唇角:“我知道。”
  青年游刃有余的态度令杰拉德再次恼火起来。他冷笑一声,手指在腰间佩剑上滑过。
  “你未免太过自信了,你就没有想过我会按照军法处置你?我有太多方法让你再也见不到那个人。”杰拉德威压摄人,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在冰里滚过一遭,直凉到人心底,“如果你阻碍了大业,即便是亲族,我也不会手软。”
  面对大团长的威胁,卢克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如果您只是想惩罚我,我愿意接受一切责难。但您也知道,惩罚越多,我只会愈发坚定。”他意味深长地静默片刻,出口话语中的分量不比大团长要轻,“但如果您还想要伤害她……”
  杰拉德不由眯起眼,声音嘶哑地质问:“你这是将身为骑士的荣誉和忠诚、将骑士团置于何处?”
  这个问题才出口,大团长便懊悔地变了脸色:眼前这年轻人曾经疯狂绝望到死都不怕,这些东西于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卢克温和而镇定的微笑肯定了这个想法。
  青年一如既往地恭顺平和,那模样却分外刺眼。杰拉德深呼吸了几下,抬手遮住了眉目,像是失去了发怒的力气,只自嘲地笑了两声。
  “呵,你想让我怎么办?如果我将你调遣回西陆,你肯定还会找机会回来。而如果我责罚你、禁止你再回迦南,你说不定会以死相逼。而你也知道……为了你母亲,我不能让你死。”
  卢克不忍地拧了拧眉,但他没有退让:“对,我不会再离开迦南,我不会背弃对那位大人的承诺。”
  他缓和了语气,露出惨然的微笑:“但我也不会背叛您、不会背叛骑士团。如果真的到了难以两全的地步……我不会麻烦您动手的。”
  杰拉德愣了片刻才完全理会了对方话中的意思。他不由晃了晃,不可置信地瞪着卢克:“你……”
  又一簇爆裂的火星纷纷扬扬飘过,细碎的火光映照在金发青年的侧颜上,他好似立在一场耀目而灼热的末日之雨中,对于降临的任何结果都平静以对。他肩头雪白的披风在风中飞舞,宛如舒展的羽翼,终会驱散迷雾直上云霄。可这单薄的翅膀能带他飞出多远?
  人终有一死,妄图飞翔的更是必将坠落。
  看上去越冷静的人,疯狂的那一面便越可怖。卢克里修斯的骇人之处,在于他能够毫不犹豫地自毁。大团长不由攥紧了拳头,呼吸有些急促。
  “我也不想走到那个地步,”卢克从杰拉德眼中看到了惊惧,不由涩然地笑了笑,哑声道,“我也不想死。”
  如果他死了,他相信西莉亚总有一天会走出来;但他怎么舍得让她难过,又怎么甘心……就这样从她的人生里退场?
  杰拉德脸色迭变,内心的挣扎不自觉表露在外。他最后低声咒骂了什么,抬手就狠狠敲了卢克一记:“臭小子!”
  卢克下意识捂住了额角,抿紧了唇看向大团长,终于有了些受教训的小辈的模样。
  ☆、第52章 食髓知味
  西莉亚的印象中,卢克还没有这般主动地吻过她。
  明明只是个蜻蜓点水的吻,唇与唇一触即离,其中传达的情绪却浓烈到令呼吸发紧、催心跳加快。西莉亚猛然不安起来,一手抚住卢克的脸颊,盯着对方祖母绿般的眼睛急促问:“卢克?”
  卢克眉眼一瞬间柔软下来,他轻轻侧转了头在她掌心啄了啄,轻描淡写地道歉:“是我唐突您了,抱歉。”
  西莉亚不由皱紧了眉头:“不,您那里是否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卢克微微一笑,指腹缓缓将她的眉心抚平,温存地低声道,“大团长也猜到了,”见西莉亚面色骤变,卢克连忙说出后半句:“但现在已经无碍,他不会阻拦我了。”
  西莉亚一喜后便是不可置信,讷讷地追问:“真的?您是怎么做到的?”
  金发青年不由笑起来,笑意直漫进眼底:“请容我暂时保密。”
  顿了顿,他忽然抱紧了她的肩背,脸庞在她颈侧逗留了片刻,才靡哑地呓语:“但是刚才……我其实并不知道能否说服大团长。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无怪乎他方才一见面便是那样的反应。
  西莉亚将下巴与对方的额角蹭了蹭,闭上眼柔声道:“虽然难以启齿……但之前每一次与您见面,我其实都很害怕,害怕那会是最后一次。芝诺大人,长老会,大团长,理查,菲利普,还有太多太多可能的敌人,他们都可以毫不费力地让我再也见不到您。”
  她说着眼睫颤了颤,徐徐启眸,与卢克四目相交,声音愈发低了:“但我从不敢告诉您,我有多恐惧……”
  卢克的嗓音微微沙哑,吐出的字句蹭得人心头一阵痒一阵悸动:“为什么?”
  西莉亚眼眸含嗔,斜斜睨着他道:“即便是我……也会害怕您嫌我胡思乱想、进而讨厌我。”
  卢克怔怔凝视她,直到她感到不自在起来,才突然含笑开口:“不,我竟然感到很高兴。”他绕过长桌走到西莉亚面前,微微俯了身与她眼对眼。他的吐息轻飘飘落在她唇畔,是只要再凑近一分便能亲吻上的距离。
  “我有时候恨不得您的世界里只有我,这样我就能独占您的一切……”流金般的发丝晃了晃,幽微的明暗变化令卢克的眼睛显得愈加迷人,透出股往日不曾有的危险的诱惑感,他轻轻叹息,“您看,其实我不仅不高尚,还是个可怕、贪婪的人。”
  西莉亚不由噗嗤一笑,搭上卢克的肩膀,将他向自己稍稍一扯。
  “这点我与您并无不同……”她的语声突然便低了下去,室中陷入意味深长的沉默。
  西莉亚抬了抬眉毛,没有追问。
  完成了交代现状的任务,圣殿骑士拘谨地笑了笑,向后退到火堆的另一侧。他没有追究她此前突然爆发的力量,令她不由生出感激般的情绪:只是一天之内,她肩头突然就多了四条人命的重量。她虽然不后悔,但却不可避免地感到压抑。
  杀死那三人的全程,西莉亚都像是灵魂出窍,她模模糊糊感觉得到体内的波动,却尚未掌握控制的诀窍,只能任由力量驾驭着她一路疾走到失控的边缘。更深入地探索体内的力量,还是等到了乌奇萨再考虑更为妥当。
  旷野的星空璀璨到令人窒息。西莉亚抬头,目光漫无目的地从一颗星跳跃到另一颗星,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出城的时候……城内的情况如何?”
  “法兰西军队仍然控制了北城,亚门人的军队依旧在猛攻。”卢克里修斯突兀地静默半晌,才蓦然继续道,“神殿已经完全沦陷了。”
  西莉亚这才意识到他是在担忧她的情绪。她十分顺应气氛地低下头,手臂交叠搭在膝盖上方,而后将脸埋进臂弯内侧。她安静地维持了一瞬这样的姿态,蓦地从手臂上方露出灰色的眼睛。虽然只有一瞬,但她清楚地捕捉到了骑士眼中的忧虑和懊悔。
  她狡黠而揶揄地弯了弯眼角:“这也不是神殿第一次被毁,没什么好难过的。”
  卢克里修斯愕然地凝视西莉亚,惊讶甚至使他忘记了方才的局促不安。
  西莉亚不自禁懊悔起自己的坦白。作为一个半途牵扯进来的冒牌圣女,她对圣城的感情实在有限。但锡安这个名字落在普通信徒耳中,便会自然而然唤起崇敬、悲哀、自豪糅杂的复杂情绪,保护朝圣者和神殿的圣殿骑士对锡安的眷恋只会更多--她那样轻率地表态对卢克里修斯也许是一种冒犯。
  念及此,她不由放缓了语气弥补道:“况且神殿被毁,也许能结束主教肆意妄为的状况。”
  圣地光复之初,圣人、圣女掌有锡安神殿大权,是圣城名符其实的宗教领袖。初代圣人丹尼尔更是亲自走上前线,夺下了乌奇萨的前身凯撒利亚城。
  但四十年前,随着拉丁人建立的锡安王国陷入内乱,神殿也沦为党争的工具。大权被当时的摄政女王梅丽珊卓控制,圣人圣女失去了所有实权,从此仅仅作为象征存在。而真正做出神殿决策的主教,则会因为自身的政治立场有所偏颇,将自身利益放在第一位。主教们与其说是神职人员、更像是披着法袍的政客。
  卢克里修斯显然对神殿内部的混乱并不陌生,他垂眸思考了片刻,并没有直白地表态,而是轻声说:“我在内城寻找您时,雅克大主教已经去向不明。”
  西莉亚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如果雅克并未消失,他是否会选择优先救助掌握实权的大主教?这是她不该、也不会说出口的疑问。仿佛为了掩饰这一刻的不自在,西莉亚再次将目光调向星河。
  【迦南百科全书-神殿】
  神殿,名词。神殿是西陆信奉的一神宗教,主神无名,信众称其为“主”。最初起源于旧帝国末期。早期信众自称福音使者,宣扬爱与平等的天国,受到了信奉多神的帝国人的镇压。
  在帝国覆灭后,西陆缺乏有力的政治实体,政治、社会、文化和经济都陷入混乱。而神殿内部神官们完备的等级制度为西陆提供了维持秩序的必须条件,神殿内部保留了非常多古典时代的文史哲著作,也成为了相对混乱时代的学术中枢,最有学识、有能力参与政治的人大都来自神殿内部。因而神殿一跃成为西陆维护秩序的主要机构,并与渐渐兴起的王国制度互相融合影响,成为了西陆无法割裂的一部分。
  西陆神殿神官级别大致如下:教宗,枢机主教,红衣主教,主教。早期并没有教宗、枢机主教和红衣主教之分,所有教区的主教都是平等的领袖,神殿内的决定也一般以会议方式共同决定。但罗马主教(教宗前身)从经典中找出证据,力图证明罗马主教高出其余主教,是真正掌管天国钥匙的继承人。经过数百年,罗马主教的地位终于被确认下来,改称教宗,是神殿世界最高领袖。其下统领的罗马枢机主教组成长老会,理论上有权力否定教宗的决定,但两者关系的平衡更多取决于每一任教宗本人的力量强弱。
  重新征服迦南后,在圣地建立起的神殿分支自然与普通教区有所不同。锡安主教的地位与枢机主教相当,高出普通红衣主教。圣者原本是在第一次东征时出现的先知,由于第一代圣人丹尼尔的强大权势,迦南神殿内部的结构便与西陆有所不同,是圣者与主教并存,加上长老会三者共同掌权的形式。
  关于神官是否要保持自身纯洁:在博纳菲斯教宗于1034年颁布特别针对这一点的教典前,神殿并无明文规定。但不成文的规定仍然存在--神官必须放弃世俗婚姻保持自身纯洁。即便如此,底层神官与女性有关系仍然非常普遍,以至于早期的主教会议上,主教往往有共同草拟文件向管辖的神官重申不得与女性有亲密关系。1034年的教典彻底确认了神官不得婚姻的规定。
  主教以下的神官有严格的等级划分。除了神官体系外,修士和贤者则是另一套平行的等级制度。修士是屏绝外界、在修道院等清修地苦修的特殊神官,受到的限制比普通神官更多。贤者则是教宗在特殊情况下,在修士仍然在世时加封的称号。
  【迦南百科全书-迦南】
  迦南,地名。广义上指帝国国土以东,包括红海沿岸、以圣城锡安为中心的整个区域。狭义上则专指经典中提及的锡安及附近的山地区域。迦南得名是源于公元前在这一区域活动、并建立起伟大王国的迦南人。
  迦南王朝覆灭后,迦南地区情况复杂,政权更迭频繁,先后被拉丁人、帝国人、埃及摩洛教徒和亚门人所控制。直到1099年,第一次东征的十字军才再次收复了圣地。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迦南都是拉丁锡安王国、亚门摩洛政权和少数帝国控制公国并存的局面。
  ☆、第53章 长夜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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