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
竹林深深,郁郁青翠。
冬暖故自来到这片深密竹林的头一日见过子夜一次后,就再没见过她,其余人的也没有见到,她唯一见到的人,只有那名名为锦东的男人,因为他每日里都会为她送来饭菜。
冬暖故在这片竹林深处暂住了下来,住在那幢两层竹楼二楼东边的一间屋子里。
这就是司季夏将她送到这儿来的目的,他让她在这儿等他,因为这儿安全。
夜阁的地方,又怎会不安全?
夜阁阁主所居的地方,又怎会不安全?
虽说冬暖故没有听子夜的姑娘,且她也相信着司季夏,但她还是会想,若她也像子夜一样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她们之间和现在相比会有何不同?
若她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了,有人陪着他住在那个寂静清冷的寂药里,或许他就不会像而今总是时常自惭形秽。
不过,无妨,她现在来到了他身边,也没有太迟,因为他越来越喜欢笑了。
冬暖故手里提着一只深黑灰色的小包袱,正慢慢往竹楼后的竹林更深处走去,往竹林更深处有水声淌响的地方慢慢走去。
竹林的深深处有一条小溪,冬暖故没有去过,这是锦东告诉她的,因为她想洗个身,还不待她多说什么,锦东便告诉她竹林深处有溪流。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她若想沐浴的话自行解决,地点他已经告诉她了,根本没有丝毫要让她用温水沐浴的意思。
抑或说,他根本就不愿意伺候她这么个陌生人,若非是阁主有命的话。
也罢,暂住别人的地方,是不能事事需要别人来迁就自己,冬暖故不恼不怒也不介意,她还不至于是那小肚鸡肠的人,也能理解锦东的想法,若换作是她,只怕她也是如此。
这是冬暖故第七次去竹林深处的溪流里洗身,也是她来到这竹林的第七天,好像她一天不洗就瘆的慌似的,没有人拦她,也没有人窥视她,就好像那溪流附近是禁地一般,没有人敢踏足,便是连锦东都从未靠近一步。
虽则如此,那儿却是很安全,冬暖故根本无需担心会有什么危险突发。
只因为,那儿也是子夜沐浴的地方,若非如此,夜阁的人不会将其视为禁地,不过她这个外人能有幸踏足这夜阁“禁地”,想来是有子夜的吩咐在先了。
冬暖故觉得自己虽是女人,然她却不大理解同为女人的子夜的心,抑或说,对于感情之事,她都不是很能理解,而她也没有必要去理解,别人的事情,与她何干?
竹林很静寂,莫说人声,便是年兽虫鸣的声音都少之又少,习惯了有人陪伴的日子,忽然间只剩下自己,冬暖故觉得她竟是有些不能习惯了,坐在竹楼前的小池旁看着池中小鱼游弋,冬暖故便时常会想,寂药里从无人陪的这十几年,她的平安是如何一个人度过的。
这个问题她不止是一次想过,然她没想一次就觉得心更疼一分,她就会想若她能早些认识他,那会是多好。
只是,他的从前没有她,她也没有办法去影响去改变他的从前,她虽会心疼,却不会耿耿于怀,因为她已经在他身边了,而今往后的日子,她不会再让他是孤单一人。
她不是没有与他并肩作战的实力,只是他想要的只是寻常人的日子,这些事情,他没有必要让她留在身边,他只要她做一个寻常普通人家的小娘子就好。
冬暖故坐在溪流边的一块大石旁,用浸了水的棉巾使劲将自己的身子搓擦得生热后,这才慢慢地将自己的身子泡到冰凉的溪水里,初春的水依旧寒凉,激得冬暖故身上瞬间浮出了小小的鸡皮疙瘩,已是不知第几次想念着司季夏给她准备的温暖洗澡水。
“傻木头。”冬暖故泡在水中还是用手中的棉巾用力搓着自己的身子,以此来让自己的身子增加一些温度,边搓边轻骂了一声远在京畿的司季夏一声,眸中有着明显的担忧之色,兀自喃喃道,“傻木头,你要好好的才是,我还等着你来接我的。”
若说没有丝毫的忧心挂心,那只怕也是自欺欺人,自己所爱之人正身处自己无法看到的危险之中,这天下家能有几人能做到完全的冷静。
她不求她时时刻刻都能在他身旁,只求他安好就足够。
“扑棱……扑棱……”就在冬暖故洗净身子飞快地往身上套衣裳时,一只体型偏小的黑鹰扑扇着翅膀落到了她脚边来。
*
南碧城,雨。
南碧城的大雪停得未有几天,便落起了雨来,并且还是雨势如倾盆,打在地上房顶上,震出哗哗的声响。
天阴沉沉的,铅云压在南碧城上空,好似随时都会倾压下来一般,就好像这几日里南碧城里发生的大事般,似要给整个南碧城甚至整个南蜀国变天。
那个尽得百姓称道的好太子,造反了!
一向以来繁华富庶的南碧城被刀戟交碰的声音淹没,那声音尖锐得好似要刺破人的耳膜,令人心骇,南碧城中的所有百姓都又惊又恐,因为他们不知道南碧城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不知道他们自己能不能在这些无眼的刀剑下活下来。
百姓没人知道太子为何要造反,明明只等王上宾天,龙椅玉玺便就是他的了,他为何还要造反?
百姓也不想懂,他们只想王城里人能还给他们一个好好的南碧城好好的家。
他们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造反的太子绝对不能赢,这样一个有着弑父之心的人若是坐拥整个南蜀国,南蜀国会变成什么模样?南碧城会变成什么模样?
所以,太子必须死!
大雨下了整整两日不曾停歇,百姓惶惶的心就如同着哗哗的雨势一般,一刻也安宁不下来。
而这些心中惶惶的百姓,没人知道这两日里,王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连南碧城中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们都只敢将自己严严缩在各自家中不敢出门,便是连连推开窗子去瞧上一瞧外边的情况都不敢,只因只要出得门去的人,就再没有回来过。
南碧城西城门外,皇寺后山,雨打在山林里,显得雨势烈得如急骤的剑雨,有些可怖。
就在这雨势如箭般的皇寺后山山林间,有一间小木屋,木屋里点着一盏油灯,从那微掩的窗缝和半开的门扉间透出些火光,在如此倾盆的大雨中火光好似明明灭灭,给人一种小木屋随时都会在这一场似乎不会停的大雨中倾塌的感觉。
木屋的门扉前有个人影,站立着的人影,身姿颀长,身形偏瘦,左手里打着一把油纸伞,右手垂在身侧,站在大雨之中,雨很大,夜很黑,他只静静地站在那儿,好似下一刻就要和这雨势以及夜色融到了一起似的。
不知他在这样的雨里站了多久,待他转身回了身后的小木屋时,他的鞋子以及裤脚已完全湿透,他却是不在意,收了伞将其倚放在门边,走进了小木屋里。
小木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可供一人躺下休歇的窄小竹榻,有一张长案,长案旁摆放着两张蒲团,长案上摆着一盏油灯,一只茶壶,一只温茶用的小炉,两只粗陶茶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长案上还有两样物事,两样看起来似乎一模一样但细细看来却又不一样的物事。
那是两块色泽等同雕工等同的墨玉玉牌,玉牌上刻着龙纹,两块玉牌拼合到一起,正正好拼合成一条完整的龙纹。
这是比传国玉玺还要重要的龙墨玉令,而且还是……完整的龙墨玉令!
但是司季夏眼里似乎根本就没有这两块龙墨玉令似的,就算它们是多少人就算拼上性命也想得到的东西,他只是走到长案旁,在其中一张蒲团上慢慢跪坐下身,丝毫不介意湿透的双脚和裤脚。
司季夏坐下后,看了一眼灯台上忽地跳了一跳的火苗,而后只见他微微垂眸,抬手抚向自己的脖颈,抚上一根红绳,随之将其从他交叠的衣襟下缓缓扯了出来。
红绳末端,系着的是一张折叠成三角形状的明黄色护身符,那是冬暖故在皇寺庙会上为他求的,在他生辰那日,她亲手为他系上后,他就再没有取下过。
她希望他一生平安。
司季夏垂眸看着躺在自己手心里的护身符,眼神渐渐变得柔和,少顷,他将护身符收回衣襟里,从怀里取出了一样小东西。
那是一个小人偶,一个身穿绿色衣裳小半巴掌大的姑娘模样的人偶,那是他缝做的阿暖。
用粗糙的拇指指腹轻抚过小人阿暖的脸颊,司季夏不由自主地微微笑了笑,阿暖,当是收到他给她捎去的信了,否则她该挂心了。
司季夏笑得温柔,在他又一次轻抚着小人阿暖的脸颊时,他的目光倏地变冷,神色也倏地变得冷沉,将小人阿暖收回了怀里,冷冷缓缓道:“屋外雨大,请进。”
半开的门扉外,有一幢男子身影,身着暗紫色绸袍。
司季夏不曾转头,却知道何时有来人。
那是楼远,一脸浅笑却面色颇为青白的楼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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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7、楼某心中,并无事
“在下温了茶,右相大人可要饮一盏?”司季夏微微转头,抬眸看向如此大雨势却未穿戴蓑衣斗笠而只是撑着一把油纸伞以致大半身子都湿透了的楼远,面无表情地问道,好像他的眼里没有了冬暖故的存在,所有的所见所闻都不足以在他眸中掀起波澜,哪怕一缕一波,都没有。
“公子既然要请楼某喝茶,楼某岂有拂公子美意的道理?”楼远阖起手中的油纸伞,靠到司季夏前面阖起放置的油纸伞旁,弹弹袖子上和衣襟上的雨水,抬脚往司季夏的方向走去,只是他每走一步,都在地面上留下一记湿漉漉的脚印,可见他的身子和双脚是被雨水湿得有多透彻。
穿着宽大的蓑衣戴着斗笠站在屋外的秋桐看到楼远印在地上的一个个脚印,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面上有担忧,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脚跨进低矮的门槛,微微往前倾身抓上藤草编挂的门把手,将门拉阖上了。
将门扉阖上后,秋桐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脸忧心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春荞。
“春荞,爷这到底是怎么了,爷平日里爱干净爱到我都嫌弃他的地步,他这两日究竟是怎么了,一套衣裳穿了两天没换不说,便是每日必泡的澡都不泡了,现在更是沾了一脚的泥水他都不介意了,爷这两日,很奇怪啊!”秋桐边说边将眉心蹙得愈来愈紧,黑沉沉的夜色里,她看不见春荞愈渐苍白的脸色,只不解道,“春荞,是不是我送八小姐去东陵的这几日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若不是发生什么事,爷绝对不会这样,她不止一次问春荞了,每一次春荞都说没有什么事,她还偏就不信了,“是不是真的和融雪有关!?”
春荞的肩膀猛地颤了一颤,脸色刷白,双手倏地捏握成拳,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生生让她的舌尖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春荞的沉默让秋桐终于忍不住了,抬手,在黑暗中寻到春荞的肩,捏住,将声音冷了几分,严肃道:“你真的打算要瞒着我?还是你真的打算让爷就这么奇怪下去!?”
说到最后,秋桐将春荞的肩捏得用力,好似如此才能从她嘴里捏出实话来。
“我……”春荞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微微颤抖着,“是我害了爷。”
秋桐捏着春荞肩膀的手蓦地一抖,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雨还在哗哗的下,淹没了春荞颤抖又小声的话。
小木屋里,隔着长案而坐的两个人,都是枕着湿漉漉的裤腿而坐,却又都是毫不介意的面色,就好像他们的心已经冷硬到根本不会去在意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可偏偏,他们都还是人,都是还有着心跳的人,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不是他们不想在意不想介意就能不在意不介意的,只不过是他们习惯了隐藏,习惯了伪装,以致再没有什么人能看透他们心中的真正想法。
“公子喜好独特,竟是喜好用这粗陶杯盏饮茶。”楼远看着司季夏满了茶水递到他面前来的粗陶茶盏,笑道。
“有时候,不定精致的东西便是好的,不定人人都喜好的东西就是好的,也不定再不被人看好的东西就不是好的。”司季夏也为自己面前的粗陶茶盏注上茶水,语气淡淡地说着似随心的话,“心在自己身上,觉得什么好,那便是好的,何必非要逐大流不可,又何必非要在意旁人眼光世人评判不可。”
“公子的话说得太过有深意,依楼某这颗愚蠢的脑袋,似乎明不了这话中深意了。”楼远浅浅一笑,捧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晃了晃,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汁。
“右相大人的才智怕是文曲星下凡都要自愧弗如,当是不该听不懂在下所说之话。”司季夏捧起茶盏,未喝,只是轻动着手腕摇晃着杯中的茶汁,只见那青绿的茶汁随着他轻摇的动作马上就要撞出杯壁来,却偏偏不见一滴茶汁倾出杯壁,好似那杯中的茶汁听着司季夏掌控般,“右相大人,怕是心中有事。”
“哦?楼某表现得这么明显?”楼远非但没有辩解,反是笑着承认,“那公子觉得楼某这心中的事情,会是什么?”
“右相大人高估在下的本事了,在下不过一介寻常人,并无那窥透别人心事的本领。”司季夏与楼远不同,楼远似乎无时无刻都在笑着,或深或浅而已,身为诡公子时的司季夏则是无时无刻都是一张冷冷的脸孔,虽是霄壤之别的神情,却又有着一样共同点。
那便是,没有人能从他们的面色神情猜得到他们心中所想。
而他们,也绝不会让任何人猜到自己心中所想。
“倒不是右相大人表现得明显,不过是在下这么觉得罢了。”司季夏轻呷了一口正微微晃动着的杯中茶汁。
“那看来公子今夜的眼力算不上好,楼某心中,并无事。”楼远笑意深深。
“是么。”明明是反问的话,司季夏的语气却平平无波,好似他根本无心去理会楼远究竟是有心事还是无心事,因为这于他来说,不重要,“那右相大人今夜过来,可是要跟在下分析分析这两日的雨势?”
“这两日的雨势,公子想必是看得比楼某更为清楚,又何须楼某来多说?”楼远将手中喝一半茶汁的粗陶茶盏放回长案上,“况且在公子面前谈‘分析’,楼某不敢当。”
“这两日的雨势,倒是反常的猛烈。”司季夏淡淡接话。
“这不正是公子想要见到并且预料得到的情况?”楼远又恢复了浅浅的笑意,语气平缓,好似他早就料到这两日的天空会倾下倾盆大雨般,“抑或说这根本就是一场由公子掌控了雨势的雨。”
“右相大人高抬在下了,在下说过,在下不过一介寻常人,并没有这能掌控雨势的本领。”司季夏提起茶壶,往楼远半空了的茶盏里满上茶水。
“并非楼某高抬公子。”楼远虽是在笑,说的却是他心里的实话,“而是所有见过公子的人,皆认为公子是足以与神仙比肩的人,楼某也亦然如此认为。”
司季夏没有接话,只是神色冷淡地静静看了楼远片刻,将杯盏中的茶汁慢慢饮尽,这才缓缓道:“这雨,应是准备停了。”
“好像是的。”楼远微微颔首,赞同,“再到明晨,就是下了整整两天两夜了,这雨啊,该是要停了。”
楼远说完,将茶盏里的茶汁昂头一饮而尽,边站起身边道:“好了,楼某茶也喝了,也晓得这雨准备停了,楼某该走了,该去准备准备雨停之后怎么扫了满地的泥泞。”
“公子,告辞。”楼远笑得云淡风轻,却在站起身时身子猛地一晃,竟险些往前栽倒。
司季夏依旧只是面色淡淡地看了一眼,慢慢呷着茶,淡淡道:“右相大人的心中,该是有事情的。”
司季夏说着,瞟了一眼楼远右边胸膛的衣衫处,不疾不徐道:“可需要在下帮右相大人诊一脉?”
“不了,楼某皮厚,从不需看大夫。”楼远青白的面色更白了一分,他深紫色的衣袍前襟,似乎正有什么在后晕开,将绣在他前襟上暗花晕得颜色深深,他却笑得面不改色,向司季夏微微抱拳,“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