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尤晓莺一直很佩服冯露的勇敢,她自己很早就和郑鹏辉日子过下去了,但却没有勇气提出离婚的。
  尤晓莺的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夸张:“我二哥不是在医院上班嘛,有一次手术的时候,他给病人开刀,一刀划下去一看,吓了一跳,那个人的两个肺都黑乎乎的,一旁的老医生说那是抽烟抽多了肺熏黑的!”
  “那有你说的那么吓人呀?”冯露的脸上却带着深思,“不过确实该让我爸少抽点。”
  一直观察着冯露神色的尤晓莺,确定她把这事记在心里了,暗自松了口气。
  两个少女并肩走着,一路上说说笑笑。不期然间冯露撞了撞尤晓莺的肩膀,用只有她们俩个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身边悄悄问:“昨天方远和你,你们俩在小树林里面,他和你说什么了?”
  突然听到方远这个名字,尤晓莺有些始料不及。她怔怔地看着眸子里闪着八卦光芒的冯露,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瞬间,脑海里划过昨天那个少年那双仿佛燃烧着的熊熊火焰的眼睛,还有离开前注视着自己时脸上带着莫名嘲意的神情,尤晓莺心里又酸又涩。
  ☆、第一个改变
  马路上赶集的行人如织,偶尔有几辆自行车在人流里穿行。
  冯露看着忽然沉默的尤晓莺,也觉察出不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你们俩怎么了?”冯露试探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没什么,我和他提出分手了。”尤晓莺开口的瞬间心里却平静极了,事情都已经发生,自己还有什么可逃避的,更没有瞒着所有人的道理。
  “天呐,你们俩一直那么好!”冯露捂着嘴,震惊地看着她,“怎么会这样?”
  尤晓莺把昨天小树林里的事含含糊糊地给冯露讲了一遍:“你也知道方远家的情况,我爸妈根本不可能同意我们俩的事。而且,方远他不想去读大学了,想早点出来挣钱养家……”
  方远家里困难是整个长宁镇中都知道的事,和其它没考上县中去读镇中的同学不同,方远是以全县第三的分数考上安县中学的。但是长宁镇中为了留住尖子生,不仅减免了方远的学杂费,每月还补贴三十斤粮票给他。
  “方远他怎么想的呀?我们学校那些农村户囗的同学谁不是拼了命地想考出农门,能有个城填户口吃上商品粮啊!”冯露满脸是不可思议。
  在这个“票证时代”,一个城镇户口就意味着每个月粮本上至少能有三十斤商品粮的粮票供应。对于需要交公粮的农民来说,是削尖了脑袋想有个城填户口。
  “我也觉得他太冲动了,说不读就不读了,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你没劝过他吗?就因为这件事你才提的分手?”冯露猜测着问。
  “劝了,他说家里供不起他读大学,他爸想让他大妹妹辍学。”尤晓莺的语气里有些无奈,农村里始终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家里一有困难往往最先牺牲的就是女孩子的前途。
  “典型的重男轻女!”冯露想起自己的奶奶也有些感同身受,愤愤不平地嘟囔,说着又对方远满是钦佩,“所以,方远才决定放弃读大学的机会?”
  尤晓莺点了点头,看着冯露的神情有些感慨:曾经的自己也是和冯露觉得方远选择牺牲自己,是一个多么有担当的行为。
  □□十年代的少男少女,往往比以后的八零、九零后要单纯天真许多,他们所生长的环境民风纯朴,社会弘扬着“向雷锋学习”的牺牲奉献精神,在她和冯露这帮知识小青年看来,方远的选择是牺牲自己,无比高尚。这也是冯露愿意帮自己和方远之间传递数年信件的原因之一。
  冯露双手搭在尤晓莺的肩膀上,扳正她的身子和她对视,语气郑重:“不管方远怎么说,那晓莺你是怎么想的?”
  尤晓莺直视着冯露满是关切的眸子,组织了自己的语言:“我知道方远家里情况是负担不起四个孩子读书,但是如果能咬牙坚持下去,说不定能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呢。毕竟现在说放弃读书,太可惜了,这可是关系一辈子前程的大事!”
  “至于方远他那一大家子的事,我爸妈根本不可能答应的,我和他之间根本就看不见未来。再说,我现在也不想考虑那些儿女情长,我今年才十八,离那些事儿还早着呢!现在啊,最重要的就是赶紧工作,挣钱孝顺我爸妈他们。”
  “确实我们这个年龄谈结婚什么早了点,不过你和方远俩可惜了,郎才女貌的。”冯露有些赞同地点点头,接着又转开了话题,“那你以后打算在哪里上班呀,你爸妈给你安排好工作没?”
  尤晓莺知道冯露是怕继续聊方远的事情自己尴尬,才问起别的,心里暖暖的,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工作的事大致说了下。
  “我爸说让我去供销社试试,他们那最近在招人。冯露,你呢?”
  “昨天我回家就和我爸妈商量过,剿丝厂工作车间不是长期要把手放水里泡吗?我妈现在几个手指头都泡烂了,也跟不上剿丝车的速度了,就想让我去接她的班,她自己转后勤。”
  尤晓莺唬了一跳,有些担心:“也天天把手泡水里,还不和你妈一样呀?”那长期泡水里手指头不是都坏了。
  冯露摇摇头解释道:“不是,我爸托了关系让我去厂里采购科上班,虽然没有下车间工资高,但也没那么辛苦。”
  这倒是个好工作,剿丝厂是县里的国营大厂,近千号职工,采购的工作不仅轻松,油水也不会少,看样子冯父是在冯露的工作上下了大力气的。
  “那你以后不是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挺轻松的。你这是才毕业,校花就要升格作厂花的节奏呀!”尤晓莺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有了些玩笑的心情。
  “你瞎说什么,是不是讨打呀?”冯露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本来我们露露就漂亮得跟支花似的,怎么还不能让人夸夸呀!”
  ……
  两人一路打打闹闹地往供销社去,这时已经接近晌午了,供销社门口排着的人果然都散得差不多了。
  尤晓莺和冯露在卖副食的柜台前排了十几分钟就到她了。
  供销社供应的东西都远远的放在柜台后面的架子上,尤晓莺粗约地扫了两眼,供应副食产品种类也不是多。
  “要什么快说!”柜员脸上有些不耐烦,态度冷淡。
  尤晓莺也不多耽误,要了两包一斤装的白糖和瓶价格中等的白酒,一共八块三毛钱,得尤母给的钱还剩一大半。
  提着东西走出供销社,冯露就小声报怨:“刚才那营业员服务态度真差,像谁欠了她钱似的。晓莺,你以后在供销社上班,可别像她这样。”
  供销社、百货商店都属于国营单位,在计划经济时期,这些地方的东西根本不愁没人买,而营业员拿的死工资,薪水和销售量也不挂钩,工作时态度难免没有二十一世纪的热情周道,但真正像刚才那样高高在上、态度恶劣的也不多。
  “我肯定不会的,刚才的营业员可能也是太忙了,今天不是赶集吗?”下意识地尤晓莺为那人说了句好话。
  不知不觉差不多十二点了,两人的肚子也开始在抗议,尤晓莺想着还在家里呼呼大睡的尤晓峰,便和冯露告了别,赶着回家做饭。
  回到家尤晓峰果然还在和周公约会,尤晓莺去厨房看了看,尤母早上擀的面条还剩一些,便决定中午凑和着再吃顿面条。结果等面煮好叫尤晓峰起床,自己还被他夸了几句手艺。
  晚饭后,尤晓莺帮着尤母收拾了厨房,陪着尤父尤母聊天。等到天色黑透了,才提着白天买的糖酒和尤母去了供销社吴叔叔家。
  吴叔叔和尤父是十多年的老交情了,但尤父这个人好面子,也不会对人说软话,所以这种求人办事的事情,一般是尤母出面交际的。上一世尤晓莺和尤父一样抹不开面,没好意思为自己的工作向人开口,尤母没办法就自己一个人提着东西去了吴家。
  母女两人提着东西到了吴家,吴叔叔一家人都很热情。龙晓莺进门后乖巧地和人问好后,就安静地坐在尤母身边。尤母和吴叔叔一家人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后,就将话头带入了主题,说起关于尤晓莺工作的事。
  这时候的高中生毕业找工作相比二三十年后还是容易得多。毕竟改革开放才没几年,各行各业对知识分子的需求缺口是极大的,基本上只要有城镇户籍,无论是进工厂,还是县一级国营单位都不算什么大事。
  吴叔叔问了下尤晓莺的情况,便满口答应说事情容易,他们单位也需要像尤晓莺这样的年轻人。
  接着又聊到了工作岗位的问题,吴叔叔的意思是让尤晓莺在东城供销社的布料柜台上班,卖布料工作要相对其它柜台轻松,年轻人脑子灵活、学东西快,上起手来也容易些。
  尤母听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连忙让尤晓莺向吴叔叔道谢,几个又闲聊了一会儿。尤母看时间不早了,便提出告辞。
  吴叔叔起身把俩人送出门,又嘱咐尤晓莺过几天记得准时到单位报到。
  出了吴叔叔家门,尤母挽着尤晓莺的手,长吁了口气。
  尤晓莺暗暗舒了口气:自己的工作终于解决了,和上一回被安排在离家远的西城副食柜台不一样,这也算是自己人生的第一个改变吧!
  ☆、第7章 新的开始
  尤晓莺的工作敲定了后,尤母第二天就兴致勃勃地为她张罗起上班穿的衣服和鞋子。
  这时候在供销社上班是没有什么工作制服的,尤母就苦口婆心地说服尤晓莺:上班第一天就应该打扮精神些,争取给领导和同事留下好印象。
  尤母在家里翻箱倒柜一番,没寻到满意的,就决定拉着尤晓莺去百货商店逛逛。
  在八十年代中期的,虽不像五六十年代那样物质生活极其匮乏,要把一件衣服穿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一般家庭也就大多冯露家一样在供销社扯些布料自己裁衣裳,到百货商店里去买衣裳,无疑是件极为难得且有面儿的事!
  尤晓莺跟着尤母在百货商店里逛了一圈,尤母倒是有几件中意的衣服,但以尤晓莺三十年后的眼光来说样式都老气呆板,还不如将家里的旧衣服拿给自己改一改呢!
  转悠了半天,母女俩倒是一同看上了一双皮鞋,不得不说八几年的皮鞋真心实在,全牛皮的牛津底,上脚穿着特别舒服。既然没有尤晓莺看中的衣服,尤母觉得买双皮鞋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也就爽快地从衣兜里掏出两张大团结付了钱。
  到了上班那天,尤晓莺起了个大早,简单地把头发扎成马尾,在脸上抹了些尤母平常舍不得用的雪花膏,便出门往东城供销社去。
  尤晓莺到得早,供销社的铁门上还挂着锁,她就站在门边等着。不多时,便远远地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烫着齐耳卷发的女子不紧不慢的走过来,掏着钥匙准备着开门。大概是看尤晓莺一直站在门口,就张口问道:“同志,是来买东西,还是有什么事?”
  尤晓莺连忙笑着应道:“同志,你好。我叫尤晓莺,今天是来上班的。”说着帮着女子把打开的铁门往两边推。
  “喔,你就是晓莺吧!来得挺早的。”女子闻言很热情地伸出手,“之前就听吴主任提过你,我姓刘,算是东城这边的负责人,你叫我刘姐吧!”
  尤晓莺和刘姐握了握手,客气道:“刘姐好,以后麻烦您了。”
  “客气什么,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刘姐就一边准备开门营业,一边语气自豪地给尤晓莺简单地介绍着供销社的大致情况,“要说我们供销社真心不错,不必那些国营大厂差,每天只上八个小时,每周还有一天小礼拜可以休,上班的时候单位中午还供应一顿午餐……”
  尤晓莺顺着刘姐的谈兴不时地点一下头,姿态放得很低,虽然刘姐嘴上说让她不要客气,她却并不当真。谁上班第一天就敢和领导真不客气的,又不是缺心眼!
  营业员陆陆续续来上班了,刘姐看人齐了,便让尤晓莺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和同事间相互认识。之后,就把尤晓莺带到销售布料柜台,开始交待起具体的工作内容。
  “其实,布料这柜台工作挺轻松的,平时人流量也不大,毕竟咱老百姓一年就那点布票,一般也是逢年过节的才来扯点布做身新衣裳。社里基本上三个月进一批新货,柜台上你每个月月底盘点一次货就行了”
  “记得注意的就是给来买布的群众量尺寸的时候呢,你稍微多放那么一两指宽的布,要知道像棉布这些一下水多少是会缩的。”刘姐拿着匹布放在柜台上,用木尺演示给尤晓莺看,“之前就遇见有老乡拿着缩了水的布来胡搅蛮缠,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做到既不让群众吃亏,也不能让集体有损失。”
  尤晓莺点点头,向刘姐虚心求教:“刘姐,我记住了。还有不有什么事需要注意的?”
  刘姐又想了想,指着货架上另一些布叮嘱:“这边架子上的的确良、灯芯绒、涤卡,都是些高档布料,我们不收配给的布票,价格贵,买的人也少。平常要是有人想看看,是可以的,但是一定不能让人摸,要是弄脏了没人买,你也赔不起。”
  尤晓莺又连忙应是,大概是看她态度不错,刘姐就好意的小声提醒:“中午一般柜台没客人了,就可以去吃午饭,你自己机灵点,不然晚了可没饭吃。”
  尤晓莺这才明白前几天那个营业员为什么态度差,原来自己耽误人家吃饭了。
  她带着几分真心地向刘姐道了谢,这个年代的人很淳朴,大多数人相处时始终都带着几分善意。
  因为不是赶集天,来买布料的人也不多,凭票卖布也没什么难度,尤晓莺上手很快,花了半天就游刃有余了。刘姐在一旁看了尤晓莺的表现,还表扬了她几句。
  一起上班的基本上都是一二十岁的年轻姑娘,虽然偶尔间有些鸡毛蒜皮的小摩擦,尤晓莺也不太爱和人计较,再加上有意交好,上班没几天就和一群同事打成一片,还和邻柜买日用品的营业员达成了同盟,把中午吃饭的问题解决了。
  工作忙碌却充实,尤晓莺也没忘了和冯露常常联系。对她来说,冯露不仅是高中三年的同窗,还是错失经年和自己无话不谈、真心相待的至友,也因此格外珍惜两人的感情。
  和尤晓莺没差几天,冯露也开始在剿丝厂上班了,偶尔来找她的时候会聊起一些高中同学毕业后的近况:像是某某去了什么工厂上班,谁又进了哪个局里工作的……
  冯露不仅人漂亮,性格也大方开朗,在学校的时候人缘相当好,毕业后和大多数人也常有来往。
  对于尤晓莺来说,自己高中毕业都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她重新回来那天整个人也是昏昏噩噩的,班里的同学也是一晃而过,冯露提起的好多人都没什么印象。
  但冯露提起一个人名时,尤晓莺还是留了意,“陶姜”,这个安县的未来首富。冯露应该和陶姜关系还不错,提起他还多说了几句。
  尤晓莺这才知道,陶姜原来还是他们班的班长,父母都是机械厂的职工,家里还有个哥哥,他现在也进了县里的机械厂当工人。
  当时尤晓莺就在想:陶姜这个人,难道从学生时代就表现出了领气质?她记忆里县机械厂是在九十年代初期开始效益下降的,陶姜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下了岗开始下海经商,成为时代的弄潮儿吧!
  冯露有时也旁敲侧击地和尤晓莺提起了方远的事情:方远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学校,他考上了省城的x大,据说把整个长宁镇中都轰动了。方远却一直没去领通知书,班主任唐老师感觉方远这样放弃x大太可惜了,还亲自去他家劝了他父母,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尤晓莺听了心里堵得慌,却没有在冯露面前流露出来。她有些无奈,大概在冯露这样的旁观者眼中她方远提出分手,也只是她一时的意气用事,所以会暗中想尽方法去撮和他俩和好。
  曾经自己也和冯露、方远这些知识小青年一样天真、理想、渴望自由、相信爱情和人人平等,会像冯露这样为别人的感情着急、忙碌,希望自己的朋友能收获一份美丽的爱情,结果却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生活与现实打败。
  尤晓莺珍惜冯露这样的朋友,却也正因为珍惜不能向冯露坦诚自己重活一场的秘密。面对冯露对她感情生活的关心,她有时也会为此有些小苦恼。
  不过,这些小烦恼都只是尤晓莺生活中的小插曲。她每天都在很忙碌,努力地工作,与朋友家人和睦相处,让自己重新融入这个激情澎湃的八十年代。
  ☆、第8章 同学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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