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礼物
linedrawings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店面扩大了一倍。老板做生意有点手段,看中了街对面另一家酒吧的铺位,隔月就给盘了下来。现在linedrawings分为1店和2店,两店中间隔一条衡山路。新店一开,覃嘉穆就更忙了,一个月都休不了一个整天。有时休息日,东勰穿着睡衣在沙发上打游戏,一打就是一下午,这时若是看到嘉穆手忙脚乱地出门,势必要调侃他一句:“这么累死累活的干嘛呀?你们老板要招你当上门女婿去啊?”嘉穆不理他,让他随便说,反正他说爽了还是该做饭做饭,该承包家务承包家务。
东勰晚上的时间,基本上都泡在嘉穆的酒吧里,他的新工作让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嘉穆不爱吃酒吧的工作餐,东勰就把做好的饭菜给他送去换口味。送饭的次数多了,店员们慢慢就把这位常客和嘉穆的关系看在了眼里。有一次店里的员工们聊起来,嘉穆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那是我哥。从那以后,只要东勰送饭来,那几个年轻的小伙计就用很夸张的语气喊:“领班,你哥又来给你送饭了!”嘉穆从来不恼,只是笑着吓唬她们,再阴阳怪气的就扣光他们的奖金。
这天零点刚过,嘉穆收到了蒋若言发来的生日祝福,没说别的,就”生日快乐“四个字。他心里难过了一阵,他记得大学的时候蒋若言说过,每一年过生日,她都要做第一个祝他生日快乐的人。所以她的手机、电脑以及各种带提示功能的软件,都会在这一天零点之前的五分钟齐声向她报告。于是在那五分钟里,她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倒计时,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一件事、一个人。嘉穆拿着手机盯着看了很久,他知道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期待正燃烧在屏幕那头的一双眼睛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能疗愈她,当年他覃嘉穆一个错误的决定把一个好好的女孩子辜负到了这个程度,这让他至今都无法完全原谅自己。嘉穆最终什么都没回,匆匆揣回手机,半晌,不放心似的又掏出来关闭了网络。
东勰每次来酒吧,一定会等嘉穆把歌唱完再走。遇到周末,他甚至会通宵达旦地泡在酒吧等他下班。嘉穆的演唱一般都会被安排在酒吧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开始,因为有一半的人都是为听他唱歌而来。今天的客人比往日都多,有一桌客人闹酒闹得厉害,已经三点多了丝毫没有散场的意思,把几个服务生使唤得团团转。其中一个喝得烂醉,来不及跑到卫生间,吐得桌上沙发上到处都是。服务生们板着脸收拾,回到后厨就破口大骂。
嘉穆让他们先去休息一会儿,如果她们再接着闹,他就过去把她们打发走。可是还没等他过去,那桌客人竟然点名要叫刚刚驻唱的歌手过去陪酒。服务生告诉她们,那是他们领班,不负责上酒上菜,而且酒吧里没有陪酒这个服务项目。那几个女人听完,借着酒劲儿哈哈大笑,说你们领班好大的架子,要说陪我喝两杯,你问问你们老板敢不敢推辞?还你们领班?你们领班算个什么屁。
嘉穆见情况不对,赶紧过去问怎么回事。领头的女人一头金灿灿的卷发,操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七分醉三分醒地说:“哟,是大明星来了,我们姐妹儿今天可真有脸。哎呀,这么看比站台上还帅,真帅!”说着她的手奔着嘉穆的胸口就伸过去,嘉穆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还躲呢?”她故作懊恼,“看不上姐姐呀?”周围的一圈女人一起醉眼迷离地笑起来。
嘉穆耐着性子,询问她们有没有没喝完的洋酒需要寄存,因为这里就快要打烊了。“瞧瞧吧,人家撵咱们走呢。”她娇媚地翘起二郎腿并且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缓缓吸一口再缓缓地把烟圈吐出来,等完成这一套动作之后,她垂着眼睛扫了一下桌面,“还有这么多酒没喝完呢,怎么办?要不然你帮我们喝?喝完我们就走。”她身边的女人们立刻开始群魔乱舞地起哄。
“这样吧,”她一个眼神就制止了其他人,“姐姐们疼你,也不让你白喝。”说着她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钞票开始数,给每个啤酒瓶下面都垫上几张,“你喝光一瓶,瓶子下面压着的钱就拿走,怎么样?不亏吧?”
覃嘉穆没有应承,他低声告诉身边的服务生去给老板打电话。黄发女人这时哈哈大笑起来:“哎哟我说领班弟弟,你就这点儿本事呀?多大点儿事儿就给老板打电话。”她笑得烟灰都断了,“我看你也甭打了,你们老板肯定会说——”她开始模仿男人粗重的嗓音,表情也配合着搞怪,“‘陪你红姐好好玩,陪好了给你涨工资’......”
嘉穆没有注意到东勰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他几乎是兴奋地走到那群人面前,“有这么好的事儿?白喝酒还给钱?”
嘉穆张大嘴巴错愕地看着他。东勰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用一种很无赖的腔调说:“这钱他不挣我挣。”
黄发女人也愣了一下,盯着东勰的脸看了半天。突然,她脸上堆起笑容:“行啊!”她的语气更加无赖,“姐几个今天运气不错,鲜肉弟弟一个接一个的,一会儿爱吃肉的那几个,打包带走,啊。”一群女人跟着叫嚷起来,聒噪地嚷着要东勰把衣服脱了,看看到底几两肉。
嘉穆在东勰背后悄悄扯他衣襟,可是东勰无动于衷。他无辜地挠挠头,发愁似的:“这么多酒呢,喝到啥时候去。”众人便说,你放开喝,喝不完的都带走,去姐姐家慢慢喝。
东勰问服务生要了一大桶冰块,说冰镇的啤酒更爽口。冰桶上来了,他捡起桌上一瓶啤酒,把瓶底下压着的钱抽出来,对着几个女人晃了晃。黄发女人歪嘴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于是东勰将钱揣进了牛仔裤的口袋。他把瓶嘴放在自己雪白的牙齿间,右手一用力,只听”呲“的一声,瓶盖应声而落。”好!“黄发女人带头鼓起掌来。东勰没有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将五六瓶啤酒都打开,把压在瓶底的钱一张张装进口袋。黄发女人又点上一支烟,漫不经心地说:”我说弟弟,钱收了,酒可得喝完啊。要不然姐姐们可不能让你走。“东勰斜着眼看了看这一群烂醉如泥的女人们,左右手各拿一瓶,“咚咚咚”就往冰桶里面倒。嘉穆从没见过东勰这样的表情,那种如同街边流氓混混一样的笑容他突然生出某种陌生的性感。“放心”东勰说,“再多一倍也放不倒我。”
冰桶很快就被倒满了,几个女人拍着巴掌打节拍,“干!干!干!”地吼叫。东勰在鼎沸的欢呼声里登上了沙发,把一只脚踏在桌面上。女人们仰起头看他,怂恿的音量震耳欲聋,“干!干!干!”东勰把冰桶高高举起,然后朝着它古怪地笑了一下。突然间,没有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先是格楞楞冰块相互撞击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惨烈的尖叫,整整一大桶连冰块带啤酒就这么朝黄发女人兜头浇了下去。
所有人的脑子和身体在一两秒之内同时停摆了,若不是举在空中的冰桶还在往下滴水,会让人以为是时间出现了一两秒钟的真空。东勰很夸张地哎哟一声,表情十分无辜,“这个桶怎么这么滑呀!本来自己想喝点冰块降降燥的,没想到给红姐降燥了。”他故意把手忙脚乱演过头,抽出纸巾来给黄发女人擦脸,“怎么样红姐,还燥不燥?”
黄发女人面不改色地边冷笑边点头,用称赞对手的冒进和大胆来发起无声的威胁。她身边的一个女人禁卫军一样“腾”地起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什么,然后照着东勰的左脸就是一巴掌。东勰被这突如起来的一记耳光打得猛一偏头。他往地上啐了一口,等他再转回来时闪电般地扬起了手,用同样的方式将女人直接掀翻在地。酒吧的音乐那么吵,但周围的人几乎都听见了这个耳光有多么清脆响亮。东勰的手掌像触电一样麻酥酥的,他心想,自己下手还是重了些,这一下子绝对够那女人受的。
黄发女人就在这时开了口,她的发梢还在滴水,妆容被冲得一塌糊涂,可是精气神还稳稳地端着。她说:“我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打女人的男人。”
东勰揉着自己的手腕,嫌恶地朝地上的女人瞥了一眼,又看了看她,像是在打量两只穿过的袜子。“怎么?红姐在妇联干过?”
女人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句子被她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干过你妈。”说着她操起桌上的一个空酒瓶,对着桌沿猛地一砸,瓶身应声炸裂,细小的玻璃碎屑四散迸溅。她用尖利的碎齿对准东勰,表情让人想到穷凶极恶的女匪,她说:“今天就看咱俩谁有本事从这儿站着出去。”
东勰不以为然地歪了歪嘴,这女人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只是个女人,把小穆从她们手里带出去不算难事。可是十分钟之后,当一群拿着扳手拎着甩棍的男人闯进酒吧的时候,东勰才知道自己惹上了什么麻烦。带头冲进来的是一个光头男人,当他和黄发女人低声讨论怎么处置自己的时候,东勰竟然事不关己地走神了,他下意识地把覃嘉穆藏在身后,脑子里面居然在研究这人的扮相,他想怎么所有坏人的打扮都像复制粘贴出来的:光头、纹身、金链子,谁规定的?
那是东勰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警车,他在恍惚之中只听见警笛尖利的呼啸。警车把他和嘉穆拉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东勰的左臂算是废了,若不是这条手臂,那七八根甩棍和五六个扳手就会落在他和嘉穆的头上。手臂撑不住的时候,他便把嘉穆死死抱在怀里,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棍棒落在自己的背上。嘉穆被保护得很好,只受一点擦伤,东勰宁可将嘴巴里的咸腥重新吞回肚子里也没有弄脏他的衣服。
凌晨五点钟的急诊室是另一种战场,重伤或恶疾逼出了人们最原始的绝望,每一声歇斯底里都是紧急,天大的紧急。嘉穆搀着半昏半醒的东勰在急诊室大厅茫然无措,眼看着他的左胳膊完全肿了起来,比常人的两条胳膊加起来还粗。他架着东勰站在原地,医生护士患者在他们身边兵荒马乱,他拉住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语无伦次地问了些问题,他不知道医生是否听懂了他的求助,反正他自己是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医生正急着去处理一个重度烧伤的患者,脚都没停下,打发他去护士台问问。嘉穆急得面红耳赤,然后横七竖八地抹起眼泪。这时他感到东勰滚热的气息喷到自己的耳朵上,“再哭,我胳膊就报废了。”
东勰让他将自己扶到大厅的椅子上,然后去分诊、挂号、排队。在诊室外等待的时候,嘉穆的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叫号机器的屏幕。东勰疲惫地笑了笑,说他从小就怕进医院,所以让嘉穆别哭丧着脸,否则不利于病人的身心健康。东勰的眼角又青又肿,一笑成了张鬼脸。嘉穆点了点头,眼圈通红。东勰的嘴继续碎下去,说那几个流氓打人像没吃饭似的,棒子挥得软绵绵,几个人一起上也就这么点杀伤力,当流氓以前估计是开按摩店的。话像连珠炮一样从他嘴里出来片刻不歇,直到他看见嘉穆的眼里被逗出一点点笑意为止。东勰看了一眼墙上的屏幕,下一个就应该叫到自己。他跟嘉穆说自己很想喝杯热豆浆。嘉穆赶忙站起来,问他哪里有卖,他这就去买。东勰歪着嘴龇了龇牙,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在笑,语气还是侉侉的。他说:“我哪知道?反正就是想喝,附近多转转总归找得到的。”
嘉穆陪东勰在医院折腾一整天,替他排队、交钱、取报告,可是东勰坚决不让他跟随自己踏进诊室,也始终不肯告诉他在他出去买豆浆的那半个小时里医生如何诊断他的胳膊。可是嘉穆最终还是从他缠在手臂上的厚重石膏推测出这伤势不轻。
二人回到家已经快到第二天的半夜了,医生建议东勰留院观察,可他坚决不肯。嘉穆接到了老板的电话,殴斗事件给酒吧带来了很坏的影响,老板让他暂时不要去上班,其他的事情由他处理。东勰拉着嘉穆在床边坐下,要他别去管什么工作,然后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打开柜子,从里面费力地拖出一个巨大的盒子。
“打开看看。”东勰朝那盒子探了探下巴。
嘉穆把盒子打开,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刚刚东勰死也不肯在医院过夜。嘉穆眼睛瞬间热了,一小截鼻涕在探头探脑。盒子里不是别的,正是他上次在乐器行看上的那一把红木吉他。东勰刚刚在医院里什么都肯将就、什么都能凑合、负责打石膏的医生被他催得极不耐烦。他这么着急忙慌想要回家,就是为了将这把吉他按时送到自己手上。
“生日快乐。”东勰看着他。
嘉穆垂下去的头用力点了点,他心想绝不能让眼睛里摇摇欲坠的眼泪在这个时候掉下来。
“这就感动了?”东勰恶作剧似的努力去寻找他的眼睛,“真正的惊喜在这儿呢!”他费力地起身,棍棒留下的伤这会儿开始显出厉害了。他挪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折迭好的信纸。
嘉穆接过来,上面是用工整的小楷写的一排排短句子,像是诗。
“哪儿抄的酸诗。”
“这才不是诗!”东勰认真地纠正他,“你不是在写歌吗,这是歌词。”
嘉穆看了他几秒,“你写的?”他把信纸抖得哗哗响,眉毛立起来,“认识谱子吗你?”
“还用认识谱?”东勰大惊小怪,眼睛一眨一眨,好像认识谱子是件多丢人的事。“我趁你弹吉他的时候偷偷录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填上的。”
“这也行?!”
东勰嘴巴一撇,眼睛又眨了眨,虽然是鼻青脸肿,可是仍然不妨碍五官摆出个得意的表情。“喂——”他往嘉穆跟前凑了凑,“以后你写曲,我写词,没准儿还能出名儿呢!”
嘉穆白了他一眼,“想红想疯了吧,我就写着玩玩,还当回事儿了。”
“干嘛玩玩呀!”东勰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干嘛不当个正经事做?”
嘉穆又抖了抖信纸,把它摊平,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看,可是东勰知道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说:“还当正经事做,把它当正经事就得喝西北风去?”
“你现在的工作不就是唱歌吗?现在唱别人的,以后唱我们的呗!”
嘉穆被“我们”这两个字轻轻地扎了一下,对词语的过度解读让他不自觉地红了脸,好在灯光昏黄给了他安全的掩护。他把信纸从眼前挪开,又将手伸进琴盒子里,漆得崭新的红木琴身伺候了他的手指,“再说吧。”这不像是对人说的,像是对琴说的。他对它笑了笑,像是在哄这把琴。
《自苦》
作词:严东勰|作曲:覃嘉穆
是我故意省略
衔在口中的下个音节
因为在等你
勇敢迈出严守的疆界
是我故意改写
酿在指尖的下个行列
因为在等你
将我纳入你故事情节
并肩看过溃散的星夜
誓言也曾抵达宇宙的边界
狂妄如我也未能僭越
成为替你镇守南方的朱雀
如律如戒
成孽成蝶
于是我人生的荒野
迎来了最美的浩劫
只要你一步向前够果决
我情愿步步为营为尘屑
至于风花雪月的那些
随它灭
三天之后,嘉穆接到了老板打来的电话,意思简单明了,让他抽空回去结算一下工资然后另谋高就去吧。老板算是个仗义的人,念着嘉穆平日里尽心尽力,所以找了点关系帮嘉穆把事情压了下去,据说还给对方塞了不少钱。酒吧里打架损坏的东西老板一样也没让他赔,还坚持多结了两个月工资给他。连东勰也说他们老板能做到这个份上,也不枉嘉穆平时累死累活给酒吧卖命。
回酒吧收拾东西那天,嘉穆没有看见老板,所有的交接手续都是那个叫小新的小伙计带他去办的。小新告诉嘉穆,老板也不是真心撵他走,是因为那伙人确实惹不起,继续留他在店里也怕不安全。嘉穆有点遗憾没能跟老板当面道个别,他只好请小新替他跟老板道歉,毕竟事情因他而起,也感谢老板一直以来的照顾,说得两个人眼睛都红通通的。
在酒吧门口,嘉穆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追上去一瞧,果然是陈霄霆。见到嘉穆,对方笑了笑,说是来上海出差,本打算顺便来看看他,可是白天过来却怎么也找不着门了。嘉穆说,幸亏今天来办离职,否则他白天都在睡觉,晚上才会上班。
陈霄霆一惊,问他为什么离职。嘉穆把他请到里面来,这个酒吧晚上是酒吧,白天是咖啡厅,他也是第一次以顾客的身份在这里消费,嘉穆让小新倒上了两杯饮料,然后把打架的事情告诉了他。
陈霄霆眉毛皱着,忧心忡忡地说道:“工作没了再找就是了,你人没事吧?”
“我倒是没事,我朋友伤得不轻。”
陈霄霆一下下咬着吸管,把吸管的头咬的扁平,“就是上次在酒吧听你唱歌的那个,名字还挺怪的?”
嘉穆嗯了一声。
“所以......你们现在算是……”他表情复杂,手势比表情更复杂,挑选一个合适词描述这种关系可为难死了他一个直男。
嘉穆的脸几乎红透,他当然知道好友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自打陈霄霆知道了他和崔晋的关系以后,所有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男人都会被他解读成某种不便措辞的关系。嘉穆说:“他是我室友啊。”
“得了吧。”陈霄霆砸了砸嘴,“什么好室友天天去听你唱歌?”
“那你可错了,天天等着听我唱歌的人能从这排到老西门儿去。”嘉穆极少开狂狷的玩笑,缺乏拿捏分寸的经验,因此说出来的话是邦邦硬的,把两个人同时窘坏了。嘉穆低下头,一圈一圈搅拌着杯子里的冰块,缓了半晌,问:“你这次来呆多久?一会儿去我那儿坐坐?”
“还什么呆多久,你以为我来玩的?”陈霄霆获了大赦,扭了扭脖子,这根不健康的颈椎就是他辛勤工作的最好证明,“下午就得回去,晚上还有会呢。”
“大忙人,以后见你一面怕是得取号预约了。”
陈霄霆哈哈大笑,“不至于不至于,你要见我随时可以插队。”
嘉穆也跟着笑了,他把吸管抽出来,端起饮料来喝,在嘴巴碰到杯子之前,小声地问了句:“她怎么样?”
陈霄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出这个“她”字的偏旁部首的,但他从好友语气的微妙变化里,想不出这个代词的指向除了蒋若言还会有谁。“她现在,牛!”陈霄霆说,“她老爹正当继承人培养呢。后悔了吧?踏空一次当驸马爷的机会。”
嘉穆知道陈霄霆在炒股,据说最近行情好,很多人都入了市,东勰也是每天在他耳朵边念叨股票。他嘿嘿笑道:“我不踏空轮得到你建仓?”
这次轮到陈霄霆傻眼了,如同做贼的被当场捉赃。他没想到向来老实温厚的好友也有一双精明的眼睛,也能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建什么仓啊!”他一面脑子飞转,一面继续用股市的黑话东拉西扯,“本金都没有,也买不起啊。”
嘉穆把笑容收起来,一板一眼的神情又来了,“从上次你们来上海我就看出来了。”他并不说他看出什么来了,多年的兄弟就这点好,什么话都不需要说明白,说的太明白就没意思了,可是没说明白的东西谁也不糊涂。他老气横秋地接着说:“要是喜欢你就使使劲儿,蒋若言是个好女孩,我......反正把她交给你,我也放心。“
陈霄霆深深地看着好友,喝下去的是饮料,吐出来的却是醉话。他想说,他使的劲儿还少吗?他还想说,你哪来的资格谈论把她交给谁,又哪来的资格谈论放心不放心?可是陈霄霆最终还是把话一句句咽了回去,这不是一个说醉话的场合,所有的话说出去都是有后果的。他嘴里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像是憋了好久,“大哥,看了多少偶像剧才把你祸害成这样?按照剧本,这个时候作为男二号的我是不是可以开始揍你了?呵呵呵,呵呵呵......
嘉穆也笑了,摇头晃脑,还是醉态。他不知道自己的好友刚刚真的悄悄在桌子底下捏紧了拳头。
陈霄霆乘坐晚上6点钟的高铁离开了上海,嘉穆一个人站在衡山路上,看着linedrawings门口的霓虹灯招摇地亮起来。这个店在白天还是安静小资的咖啡厅,可是一入夜,就披戴了绚丽的夜色,摇身一变成为狂放的舞女。嘉穆最后看了它一眼,然后匆匆离开,上夜班的同事们马上要到了,他不想在如此热闹的时候跟他们告别。
由于手臂受伤需要静养,东勰请了长假,因此有了大把时间。他每天睡到自然醒,接着看书看电影打游戏,或者再来个午睡,潇潇洒洒地挥霍掉一整天。这段时间都是嘉穆在照顾他,每天早上,嘉穆会把一整天的饭菜做好,然后再出去找工作。回家之后还要帮他洗澡、陪他散步,周末有时候带他去医院复诊。东勰虽然身上病着,心里可受用,这美滋滋的日子短短两周就把他养胖了一圈。
嘉穆的工作找得并不顺利,简历像沙子一样扬出去,可是收到的回音——哪怕是“不合适”这样的回音——都少得可怜。他在大学里学过什么,学得怎么样这些都帮不了他的忙,只要“肄业”两个字写在简历上,大学就等于没上过。他想,看来自己还是只能继续找酒吧的工作,至少对酒吧他还是很熟悉的。他开始去街上陌拜一家家酒吧,像推销保险一样去推销自己。
这天房东来了。这位五十多岁的上海老阿姨看到东勰手臂上缠着的石膏瞬间花容失色,又是“哦呦”又是“啧啧”。因为她的儿子是袁尚卿的朋友,当初这个房子就是看袁尚卿的关系才这么便宜地租给他们的。所以房东可能以为自己跟东勰他们有了一层熟人的亲近,因此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嘱咐他该吃什么,该喝什么,该怎么休养,两片厚实的嘴唇纠缠不清开开阖阖。东勰在她比连珠炮还快的语速里连话都插不上,把头点得像是鸡啄米,好不容易趁着房东换气儿的功夫,赶紧插上一句,问房东阿姨大老远跑来是有什么事。房东一跺脚,两手往胸前一拍,“哦呦作孽,光顾帮侬讲闲话,把事体忘脱了。“
房东告诉东勰,几天之后会有新的房客搬进来,她今天是来打扫房间的。房东还说,新房客是外地的一个什么公司的研发员,被派到上海来出差的,估计也住不长。说着说着又扯到之前住在这里的那对年轻小夫妻。房东眼锋飞来飞去,暗戳戳地告诉东勰说那个女人搬走以后怀孕了,孩子好像还不是那个男人的。东勰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听她八卦,同时心里佩服不已,已经搬走好几个月的房客都能被她扒出故事来,也是了不起的。突然房东像是想起什么来,直往东勰肩膀上拍打。她说不如就让东勰搬到主卧去住呗,反正这个新房客也会经常到各地出差,回来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主卧空着也浪费。她还说他的手臂可得好好养,得多晒太阳多补钙,主卧多好啊,阳光充足,她给好好打扫一下,一准儿清清爽爽。东勰早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她是担心万一这个人也住不长,还要去找下一个房客,主卧房租那么高,万一找不到合适的空在那里收不到房租才是真的浪费。东勰把眉头一拧,苦着脸哭穷,随后嘟囔说要是房租不变的话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说的房东黑着脸走了。
几天之后,果然新搬进来一个姓吴的男人,熟悉了以后东勰和嘉穆喊他吴叔。吴叔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肯定是个技术宅,厚眼镜、络腮胡,眼镜后面的一对眼皮常常像是失去了弹性一样半耷拉下来。慢慢地,东勰发现吴叔的话比他脑瓜顶上的头发还稀拉,一切不需要输出观点的交流他都用一副好脾气的笑脸去应付。你跟他说,早啊吴叔,吃过啦吴叔,出去啊吴叔,你觉得呢吴叔......他都跟你笑笑,你不知道那笑容是什么含义,因此可以是任何含义,可以用来回答几乎80%的问题。所以在80%的情况下,他都是同意你的说法的,可能也未必真的同意,只是不想花力气解释为什么不同意。剩下20%不得不说的话,他也尽量使用最精简的句式,绝不过多耗费别人的听力。
吴叔搬来以后,家里成了一个克己复礼的地方,他的示范作用非常明显,每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还顺便把三个人的早饭也做好了。后来逼得东勰也不好意思了,脱下来的外套再也不敢随手扔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怕转眼回来就被吴叔迭成了豆腐块。吴叔和嘉穆的正面pk最是精彩,两人各持一套礼数,全面光复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有天两人早上都想上厕所,结果在门口碰上了,你推我让半天,都说自己不急。结果家里的卫生间一尘不染地空了一上午,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在地铁站的厕所里再次相遇。
吴叔是一个很好的长辈,这一点东勰是最有体会的,在手臂恢复的这段时间,他受到吴叔很多照顾。他惊喜地发现,原来吴叔竟然烧得一手好菜。慢慢熟悉了之后,吴叔的话也多了一些,他和两个后生聊起自己的家庭、早逝的发妻,还有远在国外工作的女儿。他淡淡地说着这些,说得简省、平静,十几年自己与自己过的日子被他说得像是别人的故事。
骨折的事最终还是被母亲知道了。
怪就怪东勰自己手欠,把打石膏当个新鲜事儿发了条朋友圈。他以为自己聪明,给家人分了组,还设置了该分组不可见。但是万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一个八竿子够不着的远房亲戚给看见还告了密。该亲戚被舅舅委托在上海照顾自己,可实际上加了微信以后连个问候语都没发过,东勰懒得给他分组,谁知这回却惹了祸。
东勰来上海之前,母亲一百个不愿意,在她眼里,除了老家以外的任何城市都是物资极其匮乏、治安极其混乱,吃不饱穿不暖买不到东西还危机四伏,她好手好脚的儿子一出家门就会丧失自理能力。临走前,母亲恨不得拿吃的用的把儿子行李的每一个空隙都填满,还特别让舅舅托人照应。现在知道儿子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母亲一下就炸了,在电话里哇哇大哭,说什么也非要买机票来上海不可。
东勰极力劝慰母亲,说自己只是轻伤,再说上海什么都有,家离医院也近,要吃什么喝什么外卖送到家门口,实在没有必要让她千里迢迢折腾一趟。实际上他心里并不十分乐意母亲在这个时候来,母亲是个生活上可以照顾别人但是情感上必须由别人照顾的女人,一件不大的事情对她来说常常是平地一声雷。不用问,在听到那个亲戚描述自己的伤势时,母亲肯定已经开始去做儿子终身残疾的思想准备了,这等于在她的世界里引爆一颗原子弹。母亲在电话另一头突然沉默了,随后她哭着说:“上海什么都有,有你亲妈吗?!我是要去害你吗?!”东勰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自己说者无意,母亲却听得有心。对于一个母亲来讲,最无法接受的就是丧失对儿子生活的参与感,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仍然被儿子需要着。而东勰刚刚的话在母亲听来就是在强调她有多么多余。东勰连忙给母亲道歉,他道歉的方式就是立刻帮她定了最近日期的机票,并且叮嘱她,来的时候千万别忘了去白庙子街口买些薏米酥糖带来,他最想吃的这一口是全上海都买不到的。
母亲的情绪好了许多,可仍然在电话里哭哭啼啼,抱怨儿子当初没有听话留在老家。她一口一个“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说着说着就说远了,扯到她出轨的丈夫、失败的婚姻,她对儿子说要不是他那个不着调的混账爹,他用得着背井离乡跑到上海去?要是不去上海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东勰在电话另一端差点笑出来,母亲的话突然让他想起武林外传里佟湘玉的经典台词。他让母亲别胡思乱想,他来上海是想在大城市发展。母亲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一声是哼给她那个不在场的丈夫的。她说当妈的会不知道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东勰想,这一点母亲倒是通透。
母亲到上海那天,是袁尚卿和邱佳鑫开车带着东勰去机场接的机。接机的主意是袁尚卿提的,他说东勰的手臂不方便挤地铁。邱佳鑫听了冷笑一声,说:“别的事儿上可没见你心这么细。”
飞机原定晚上八点十分抵达浦东机场,可是延误了足足两个小时。广播里面一遍遍地响起“我们抱歉地通知......”,东勰急得满头大汗,广播每播一次抱歉的通知,他都得向身边两个朋友递上一个抱歉的笑容,好像飞机延误是他导致的。
邱佳鑫有很好的涵养,绝对不会把不耐烦挂在脸上。同时他也聪明,用打哈欠、看手表、谈论明天的重要工作事项来表达不满。袁尚卿看了他一眼又一眼,他装作没看到,对东勰说,没事的,不要着急,飞机延误正常的,要是回去晚了大不了他明天早上的例会推掉嘛,没关系的。东勰早早看出了邱佳鑫的心思——也可以说,邱佳鑫早早就让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一听见这话,东勰马上说让他们先回去,他说母亲没带多少东西,他们一会儿打个车回去方便得很,没必要好几个人在这大眼瞪小眼地陪着。袁尚卿却说:“机场里出租车排队很厉害,不好叫的,再说开部空车回去蛮划不来的,再等等看。”说着又嗔了他男朋友一眼。
好不容易等来了母亲的飞机,可却找不到她人。母亲从没出过远门,她跟着下机的人在偌大一个浦东机场里随便走走就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东勰举着手机,一边听母亲絮絮叨叨地描述她身边的各种标志,一边焦躁地举目在人群中寻找。袁尚卿和邱佳鑫没有见过东勰的母亲,更是无从找起,只好像没头苍蝇一样跟着他乱转。东勰的额头上蒙着细汗,他在电话里耐着性子指挥母亲往哪里走在哪里停,一面在心想今天就应该自己打车来,自己打车就用不着欠人家的。现在倒好,欠了人家一番好心好意,欠了人家一晚上的停车费,还欠了人家好几个小时的睡眠、娱乐或工作时间。自己打车多自由啊,虽然要花钱要排队还不一定打得到,但是不拉人情饥荒。要是自己有辆车呢?
三个人最终在星巴克的门口找到了东勰的母亲。母亲拎了很多东西,简直像是来赶集。显然,在薏米酥糖的基础上,她还自作主张地进行了一番发挥。跟几年前一样,她还是把外地都当成穷乡僻壤,所以把能想到的东西大包小包都从老家给儿子运来。东勰发现母亲在出门前是精心打扮过的,妆容和衣着都有着某种设计上的用力过猛。她把自己那件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穿的暗红色外套给穿来了,款式是几年前的,颜色也老旧,加上她身边堆着的大包小裹,让她看起来与周围的环境差着好几个年份。母亲看见儿子,局促地笑了,还没等他上前,便操着浓重的方言说:“谢天谢地,可找着了,这机场可真大!”东勰不知如何接话,袁尚卿和邱佳鑫站在身边让他第一次觉得老家的方言这么刺耳难听。东勰心里瞬间拱起火来,他冲着母亲嚷嚷:“说了让你原地等,你自己瞎跑什么?!三个人满机场找你!”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呆呆地站着。袁尚卿上来打圆场,嘻嘻哈哈地接过了东勰母亲手里的东西,又聒噪地自我介绍了一番。母亲客客气气地应酬着,不时地用眼睛去看儿子的脸色。她的左眼隐藏在茶色的镜片背后,因此表情丧失了一半的可读性。现在只要出门母亲就一定会戴着这副茶色的眼镜。茶色好啊,茶色能把左边那颗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眼珠彻底隐去,还可以防止另一只眼睛泄露内心的秘密。
东勰心里后悔不已,他知道母亲天不亮就出了门,他可以想象母亲一手好几个包裹,费力地拎着它们,大巴换火车,在路上折腾一整天去到另一个城市赶飞机。东勰心里愧疚,可是又拉不下来脸道歉,于是他夺过母亲另一只手里的行李,闷头并肩走在母亲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