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娇 第107节
灯笼被抛在道边,蜡烛翻倒,点着了丝绢的灯身,裴寂随意一脚踩灭,霎时间四周落进黑暗中,只余天上的月光,淡淡清照。
“青娘。”裴寂两只手都握住她的手,却还是觉得握不牢,似乎她随时都会化成风化成沙,从指缝间溜走,这让他前所未有的心慌起来,从前只是她不肯原谅,但如今,她要往前走了,要抛下他了,他该怎么办?
沈青葙用力挣了几下,没有能挣脱,压低声音叱道:“你放开我!”
“青娘。”
裴寂越凑越近,微凉的呼吸拂在她脸颊侧旁,鬓边的碎发微微摇动,沈青葙猛地一脚踩在他脚上。
裴寂微微嘶了一声,下一息,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青娘,”他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蹭上她的脸颊,“不要抛下我,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熟悉的沉香气包围了她,沈青葙在挣扎中碰到了他的胸膛,青衣下鼓起一圈,是包扎着的伤口,沈青葙下意识地停住了,低声问道:“伤还没好吗?”
“已经好……”话到嘴边,裴寂临时改了口,“还没好,三天换一次药,今天刚换过。”
怀中人立刻停止了挣扎,她是害怕纠缠中碰到他的伤口,让伤势加重。裴寂心里泛出一股沉沉的甜意。她口中说的无情,可她分明还是顾念他的,他没有看错,她虽然恨他,却也不是不想着他。
裴寂低着头,看着她玲珑的耳尖,试探着凑近了,轻声说道:“青娘,从前都是我错……”
呼吸扑在耳廓上,沈青葙心中一颤,立刻转开脸:“裴寂,你一直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要那样待我?”
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半晌,裴寂涩涩说道:“是我错了。”
“我不要听你认错,我要知道,为什么?”沈青葙转回头看着他,“裴寂,为什么?你若是喜爱我,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提亲,为什么要让我受那样的折辱?”
“我……”裴寂目光闪烁,“你那时候,有婚约。”
“以你的手段,未必不能拆散婚约,”沈青葙仰脸看着他,双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色,“裴寂,为什么?”
“我……”尽管已经想过千遍万遍,事到临头,裴寂依旧无言以对,半晌,涩涩说道,“青娘,我们重新来过,我一定好好待你。”
“你连过去的事都不肯对我有个交代,却要让我相信你,”失望涌上来,沈青葙涩涩一笑,“裴寂,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心里一点点凉下去,沉下去,沈青葙低声道:“放开我。”
裴寂没有松手,下一息,沈青葙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神色冷淡:“放开我。”
裴寂终于松开了手。她没再停留,越过他快步向前走去,淡淡月光勾勒出她纤瘦的背影,孤独又坚定,裴寂心上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脱口说道:“我是因为……”
“不必再说。”沈青葙没有回头,只抬起右手,止住他的话,“裴寂,不必再说,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方百计满足我写对手戏的爱好,哈哈
第138章
九月中旬, 神武帝的车驾终于赶到东都洛阳,入驻紫微宫。
与此同时,幽州也传来第二次捷报, 应珏与赵福来赶到后,指挥康显通和石志宁合兵一处, 在距离幽州六百里处大败奚怒皆部, 斩敌四千余人。
“潞王干得不错!”应琏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头一次带兵,居然能取得此大捷, 那康显通骄横自负,石志宁桀骜不驯, 难为他居中斡旋,竟能把两股力量拧成一股,打这么一个大胜仗!只要能保持住这股子势头, 不出一两个月,奚怒皆必定一败涂地, 向我们俯首称臣!”
东宫一众僚属个个满面笑容,连声恭贺,众人又说了一会儿战事, 便陆续告退, 裴寂走在最后面, 迟疑着停住了步子:“殿下, 保举潞王担任行军大总管的主意, 是谁提的?”
“是我提的,”应琏笑着看他一眼,“怎么了?”
“殿下是怎么想到的这个主意?”裴寂问道。
应琏微微仰着头,回忆着当时的情形:“当时我与潞王和子墨一道商议此事, 潞王说,要是有个既可信赖,又不至于招惹陛下疑心的人选就好了,我因此想到了潞王。”
裴寂心中一动,听起来,应珏这话更像是在暗示引导应琏选他,只是,是他多心了,还是应珏本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是应珏的本心,他处心积虑得到这个行军大总管的位置,为的是什么,兵权,还是人望?
“怎么了?”应琏见他神色古怪,不免追问。
“臣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裴寂沉吟着说道。
话音刚落,立刻看见应琏的笑容淡下去,裴寂想到他与应珏自幼一同长大,感情要好得如同一母同胞,不觉停住了。
“哪里不对?”应琏向座榻后面靠了靠身子,追问道。
若是他说错了,不免是离间兄弟之情的罪名,只怕从此要被疏远,然而,他身处这个位置,又怎么能为着自身安危,知而不言?
裴寂端肃了神色,向前几步,低声道:“臣不明白,既然潞王有意保举赵骠骑,为什么又要推举自己?”
“散朝后潞王向我解释过,他是临时起意,想起了赵骠骑,来不及与我商量,又担心迟一步就要被张径山抢先,是以直接向陛下提了出来。”应琏审视地看着裴寂,“怎么,你是觉得这里不对?”
“臣事后问过当时的情形,潞王先向陛下表明有意担任行军大总管,之后才举荐赵骠骑随军监督,无论潞王的本意是什么,从结果来看,举荐赵骠骑这一步棋,都更像是为了消除陛下的疑虑,稳固行军大总管这个位置……”
应琏沉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在怀疑潞王吗?”
裴寂犹豫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臣是有些疑心。”
应琏微微抿了下嘴唇,压下心头的烦乱,沉声道:“推举潞王是我的主意,潞王与我手足情深,这种话,以后你不要再说了。”
“臣不能不说!”裴寂急急说道,“此战胜算极大,还朝之时,行军大总管必定威望大增,殿下,若是潞王的确出于无心也就罢了,若是有心安排,今后就不能不防!”
应琏皱紧了眉头,那天在殿上突然听见应珏推举赵福来时的疑虑和烦乱重又缠绕心头,他站起身来回紧走几步,烦乱之意怎么也压不下去:“一天到晚防这个防那个,防死了七妹还不够,怎么,如今又该防着五弟了?将来我是不是所有的兄弟姊妹都得防?再等等是不是连你们这些臣下也得防?”
“殿下!”裴寂听他说得重,连忙双膝跪倒,“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如今局势未定,潞王用意不明,臣不敢不说出心中疑虑!”
“够了!”应琏低喝一声,打断了他。
他急急又走了几个来回,突然灰心上来,颓然坐倒在榻上,半晌,低声道:“一天到晚费尽心机,有什么意思?”
裴寂心下恻然,低低说道:“殿下。”
应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许久才道:“是我失态了,无为,你不要怪我。”
裴寂忙道:“臣不敢。”
应琏涩涩一笑,许久,又道:“其实当时,我也有些疑心,不过,我宁愿相信潞王。无为,你也有兄弟姐妹,想必你能了解我的心思。”
“人心难测,宁可多心防错了,也胜如遭人暗算,命悬他人之手。”裴寂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
应琏嘴角动了动,露出了个更像是哭的笑容,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退下吧,以后我会留心。”
裴寂退下后,堂中一片寂静,应琏用手撑着额头,挡着脸沉沉地想着心事,肩头忽地一沉,崔睦给他披上了一件氅衣,低声道:“殿下,夜里风凉,多穿一件吧。”
“是你呀。”应琏疲惫地抬起头,“你去先睡吧,我再坐一会儿。”
“殿下,方才裴舍人的话我都听见了。”崔睦一歪身挨着他坐下,低声道,“裴舍人说得很有道理,其实我也有些疑心,不止这件,还有上次在静心馆的事。”
应琏吃了一惊,脱口问道:“静心馆?静心馆有什么可疑心的?”
“我记得殿下说过,去静心馆之前,半路上遇见了潞王,之后潞王托故先走了。”崔睦道。
应琏用力揉着眉心,烦乱之极:“不错,是有这么回事,这有什么不对?”
“听起来没什么不对,但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崔睦窥探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说道,“潞王出现的时机有点太巧了,那天晚上,唯有他知晓殿下的行踪,唯有他去过东苑,又唯有他全身而退,况且,潞王也知道殿下早已看破乔景的身份,提前做过布置。”
“那又如何!”应琏低吼着说道。
崔睦心中一凛,到底还是大着胆子说了下去:“若是惠妃得手,殿下获罪,潞王能全身而退,若是殿下反击成功,惠妃获罪,对潞王也是有益无害,若是殿下与惠妃斗得两败俱伤……”
“够了!”应琏厉声打断了她,“毫无凭据,以后不要再提!”
崔睦张了张嘴,果然没有再说,心里却不由得想到,若是这话改由杨合昭来说,他还会不会这么发脾气?
应琏重重地喘着气,心里也在想着杨合昭,若是她在,她会说这种话吗?应该不会吧,她与他原是同样的人,哪怕心里有疑虑,却更愿意往好的一面去想,他们这样的人,原本也与这个冷森森的宫禁格格不入。
可是崔睦……应琏转过脸看看她,她低着头,神色像以往那样平静端庄,似乎并不在意被他斥责,她总是这样,永远只做正确的事,不为情感所累。
也是难为她了,这样一个聪明能干的人,却得陪着他这个不合格的太子,处处操心。应琏长叹一声,伸臂揽住了崔睦:“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说得对,今后我会留意。”
崔睦心中一暖,轻轻靠在他的肩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宫墙外,裴寂迎着夜风慢慢走着,思虑不定。
方才的话,看样子应琏是听进去了,不过,说到底他也只是疑心,毫无凭证。应珏不比应长乐,他是自小与应琏一道长大的,同样由静贤皇后抚养,同吃同住,甚至一直到应珏成婚之前,都一直住在东宫里头,并没有迁去十六宅,这样深厚的兄弟情,若是他有二心,对应琏的打击将是前所未有的。
而且应珏,知道的太多了。应琏在暗中的筹划布置,宫中各处的耳目,甚至连那些最机密的钉子,应珏也知道一些,若真是应珏有二心,简直防不胜防,不说别的,只要把上次口脂的真相告知神武帝,应琏就会落个极大的不是。
但愿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不过,把希望寄托在这上头未免太可笑,当务之急,是得说服应琏,趁着应珏不在,尽快重新安排布置起来,尽可能地把应珏对东宫的影响力压到最低。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裴寂抬眼一望,一个信使跟在几个小宦官身后飞跑着进来,急急说道:“加急塘报,须得立刻呈交陛下!”
裴寂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白日里捷报已经传过,怎么深更半夜又来了塘报?这般连夜传来的加急塘报,想必是要紧事,但愿不是战情突变。
却又突然想到,万一神武帝看了塘报要下诏书,那么司言也是必须到场的,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她当值?这般深夜办差,又要辛苦了。
尚宫局中灯火通明,沈青葙坐在案前,凝神翻看着以往的文书,烛光将她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半在案上,半在地上,轮廓流利,宛如剪影。
王秀坐在下首翻看着卷宗,却又心神不宁的,时不时偷偷看沈青葙一眼,心中暗自猜度。
殿中安安静静的,唯有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和衣衫的窸窸窣窣声。
当王秀不知道第几次偷眼看时,沈青葙放下文书,转脸看着她:“王典言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没有。”王秀下意识地答道。
沈青葙也没追问,点点头重又拿起文书,刚看了几眼,王秀已经忍不住说道:“初次听说沈司言要到尚宫局时,我有些惊讶。”
沈青葙放下文书,问道:“为什么?”
“千秋节在麟德殿上,沈司言的琵琶惊动天下,我还以为,以沈司言的琵琶绝技,若是入宫的话,会去梨园,或者尚仪局。”王秀道。
“我没想过入宫,原本是想回家奉养母亲的,”沈青葙淡淡说道,“接到陛下的敕书时我也很惊讶。”
王秀突然生出点希望,连忙追问道:“那么沈司言还准备出宫奉养母亲吗?”
“不出宫,也可以奉养母亲。”沈青葙看着她,“既然陛下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想尽力一试,不辜负陛下的信任,也不辜负我自己。”
王秀一阵失望,想要说点什么客套话,但她这些日子以来心心念念都只是这一件事,一时之间也没什么可说的,正在无语时,门外走来一个小宦官,看着沈青葙笑道:“原来今天是沈司言值夜啊!陛下传召,沈司言请随我来。”
沈青葙连忙起身,向王秀吩咐道:“你在这里看守门户,待会儿我回来时,大约还要归档连署。”
王秀连忙应下,眼看着她随着小宦官走得远了,不由得又胡思乱想起来,都说圣人喜爱她,看起来也是,不然为什么每次都拣着她当值的时候传召?
沈青葙沿着宫道快步往前走去,不多时便看见了神武帝的寝殿仙居殿辉煌的灯火,刘贯站在门内,看见她时低声提醒道:“陛下发脾气呢,沈司言小心些,快些进去吧。”
沈青葙轻声道了些,快步走进去时,正听见神武帝带着怒气的声音:“……上午才收到捷报,夜里紧跟着就收到福来跟潞王的密奏,说上次的呼河大捷不尽不实,康显通有杀良冒功之嫌,真是岂有此理!”
沈青葙心中一凛,低着头在末尾处站定,明亮的灯光下就见裴适之与另一位相公吉宁,还有新近提拔了御史中丞的苏延赏并兵部尚书和中书舍人许观都在,裴适之紧接着神武帝的话问道:“可有确凿证据?”
神武帝板着脸将密奏一摔:“你自己看!”
王文收连忙上前捡起,递给了裴适之,裴适之匆匆看过,递给吉宁,口中说道:“此事重大,须得尽快核实。”
吉宁边看边问道:“这个检举康显通的沈白洛,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