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囚娇 第99节
望春院外巡逻的卫士原本是半个时辰一趟, 如今突然变成了两刻钟一趟,院里伺候的宫女多了几个,每当她走出门外, 立刻就有人有意无意地跟上来,如影随形。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 沈青葙这天傍晚散步时, 特地走出北苑, 作势要往中苑去,才刚走出几步, 翠娘便已追了过来,叫道:“沈娘子, 我家娘子请你过去说话!”
沈青葙停住步子,心下了然。
应长乐比前阵子更加防着她了,为什么?
宋飞琼眼前摆着一摞文书, 一边不停笔地批注,一边说道:“十一娘, 我已经把你告假的事跟公主说了,公主的意思是过了中秋以后再让你回家去。”
她神色如常,慈和的口吻也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可沈青葙不相信会这么巧合, 索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姑姑, 公主让人监视我?”
宋飞琼抬眼看她, 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笔:“你不要多心, 等过完中秋,一定会让你回家去的。”
所以中秋这个日子,到底有什么玄机?沈青葙回想着近些天里的蛛丝马迹,突然觉得心里一凛。
再开口时, 声音有些涩:“姑姑,我想见公主。”
宋飞琼探究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我给你通报,不过,见与不见,还得看公主的意思。”
第三天时,沈青葙接到了应长乐的传召。
还没走到寝殿时,便已听见了激越的羯鼓声,鼓点急促鸣烈,音节激昂,赫然是军中之曲《破阵乐》。
但这羯鼓声,又与寻常的《破阵乐》有些不一样。沈青葙下意识地停住步子,站在廊下凝神听了多时,那鼓声每每在最高处突然变调,带着犹豫,带着迟疑,如登山将半,突然回望万仞之下的险境,心生悔意。
沈青葙先前便有的猜测更加坐实了不少,待到那腾腾杀意慢慢消磨,鼓声断续着串进《春光好》时,沈青葙更是心下了然。
这是神武帝亲自做的曲子,神武帝平生最爱羯鼓,闲时非但亲自作曲时常锤炼,更是经常与儿女辈切磋技艺,应长乐这一手羯鼓技艺,就是自幼由神武帝手把手教出来的,千秋节时,沈青葙也曾几次看见父女两个一同击鼓,其乐融融。
骨肉亲情摆在那里,即便是一心想着权势的应长乐,也未必能无动于衷,也许,她能劝她悬崖勒马。
沈青葙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寝殿。
明亮的水晶窗下,应长乐手里握着两只檀木鼓槌,娥眉轻扬,红唇微抿,断断续续打出《春光好》的节拍,美目中极少见地流露出了几分恍惚。
沈青葙认得那只掐腰嵌玳瑁螺钿的华丽羯鼓,那是应长乐及笄之时,神武帝赐给她的礼物之一,据说是极北寒冷之地出产的山桑木做的鼓身,鼓皮则是神武帝亲手猎到的一只白虎,鼓身上嵌着的玳瑁螺钿,都是内库中珍藏的宝物,就连那支撑羯鼓的牙床,也是用雕镂精致的檀木制成,镶嵌着象牙和绿松,看上去不像是牙床,更像是一件精美的玩器。
这般宠爱,在神武帝诸多皇子公主中,委实是头一份。
沈青葙慢慢走到近前,福身行礼:“参见公主。”
应长乐依旧一下一下敲着羯鼓,淡淡问道:“你为什么事要见我?”
沈青葙低声道:“乞请公主屏退左右。”
应长乐微扬下巴,周围侍立的婢子鱼贯退出,明亮的寝殿中,只剩下沈青葙与她相对而立。
“说吧,什么事?”应长乐拿着鼓槌,却没有敲下。
沈青葙慢慢地跪了下来:“公主,此事不可行。”
应长乐脸上闪过刹那的惊疑,随即恢复了镇定,淡淡问道:“什么事不可行?”
“公主心里想的事。”沈青葙抬眼对上应长乐锐利的目光,声线是连她自己也有些意外的镇定,“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注定不可行。”
应长乐的神色变了几变,终于确定她说的的确是那件事,千百种情绪到最后都变成冷冷一声笑:“沈青葙,你真是不怕死!”
“公主救我超脱苦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公主误入歧途。”沈青葙毫不畏缩地看着她,“公主聪明智慧,见地不凡,应当也能看出,此事没有任何胜算。”
应长乐扔掉鼓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道:“怎么说?”
“天下承平已久,人心归属陛下,况且太子仁厚,素有美名,以公主之力,根本不足以撼动国本,此为其一。”沈青葙慢慢说道。
应长乐轻嗤一声。上次在海棠汤,她被她几句话就问得摇摇欲坠,她还记得她那时候的狼狈,这才一个多月过去,她就能面对着她侃侃而谈,还真是长进不少呢。应长乐哂笑着说道:“如此能说会道,沈青葙,你长进不少啊!”
“臣见识浅陋,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沈青葙语声平静,“其二,公主结交的人,多是追逐名利的小人,尤其以齐云缙为首,这种人毫无信义可言,绝不是能够共谋大事的人!”
应长乐的笑容越发嘲讽:“齐云缙的确是小人,不过,他从来不曾对不起你吧?非但救了你,还为你千里迢迢取了阿史那思的性命,你竟这么说他,沈青葙,你可真是个冷心冷意的无情人!”
沈青葙心底的傲气被她这轻蔑的姿态激发出来,微微扬起了下巴:“不管他如何待我,都不能改变他是势利小人的事实,公主应当也知道我没说错,否则,公主怎么会一再用名利,用我,来引诱他?”
笑容收敛殆尽,应长乐美丽的脸上全是凛冽寒意:“你可真是不怕死!”
“我说过,愿意竭尽全力,报答公主的恩情。”沈青葙膝行一步,又凑得近些,“公主,齐云缙好比猛虎,稍有不慎,立刻就会反噬主人,这种人绝不足以谋事!”
“所以我要留下你,”应长乐压下怒气,傲然说道,“有你在我手里,非但齐云缙,连裴寂都要顾忌三分,你既然要报答我,眼下,就是报答的时候了。”
“公主难道真以为用我可以牵制他们?”沈青葙笑了下,慢慢摇头,“在齐云缙心里,功名利禄才是头一位,他不会因为我而有丝毫顾忌,而裴寂,裴寂……”
心头有片刻的恍惚,这名字如此沉重,说出来像有千斤的重量,然而终于也还是说了下去:“而裴寂,在他心里,也许我很重要,也许他可以为了救我不要性命,但,为了国家社稷,为了大义信念,他未必不能舍弃我。”
应长乐眼皮微微一抬:“你什么知道是他拼死救了你?”
“前几天。”无数复杂的情绪霎时间涌上来,沈青葙的声音有点打颤,“公主,我了解他,哪怕他把我看得比性命还重,但若是公主用我来威胁他,妨害他的大义,我想,他是宁愿我死的。”
说到底,他与她都是同一种人,为了心中的坚执,万死不悔。
应长乐定定地看着她,声音低了下来:“从前,我还真是小看你了。”
竟然只把她当成了有才情容貌的棋子,勉强她去刺探裴寂,但其实以她的见人之明,以她的坚忍和心胸,是足以共谋大事的。
只可惜,她们两个所追求的,始终都是南辕北辙,她希望她做的,她永远不会做,她们注定不是同路人。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应长乐淡淡说道:“我不会改变主意,我也不会杀你,但你这几天须得安分待着,休要坏我的大事!”
“公主一向聪明智慧,怎会在这件事上如此执迷?”沈青葙又再上前一步,因着急切,语气不觉加重了许多,“连我都能察觉到公主的意图,公主难道真以为陛下和太子毫不知情吗?”
应长乐心中一凛,脱口问道:“你听说了什么?”
“没有。”沈青葙摇摇头,“不过行宫就这么大,公主的一举一动不知有多少耳目暗中盯着,况且齐云缙,也实在不像是可以信赖的人,公主,此时收手还来得及,请公主三思啊!”
半晌,应长乐才慢慢说道:“来不及了。”
她纤长的手指放上羯鼓,一点点摩挲着鼓身上繁复的花纹:“不赌一次,我不甘心。”
沈青葙急急说道:“公主就看这羯鼓吧,陛下一向最宠爱公主……”
“宠爱么?”应长乐打断了她,目光透过水晶窗,看向远处,“也许吧,像宠爱猫狗,或者宠爱小孩子一般,我想要的,陛下一样也不曾给过我。”
沈青葙在此时此刻,突然有些理解了应长乐的不甘,思忖着劝解道:“公主是女中豪杰,陛下便是再英明,大约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俗世看待女子的眼光,不过来日方长,公主正当年华,以后还有许多机会,又何必……”
应长乐一抬手,止住了她:“不必说了,我意已决。”
她看着她清亮的眸子,带着几分诧异想到,原来这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竟然能理解她的心思,竟也有与她同样的豪情,真可惜,她们竟不是同路人。应长乐淡淡说道:“退下吧,此事到此为止,胜了,我放你走,败了,我也不牵连你。”
“公主!”沈青葙又上前一步,徒劳地做最后的努力,“此事做不得! ”
门外一声轻咳,是翠翎的声音:“公主,裴舍人求见。”
“是来找你的。”应长乐笑了下,扬声道,“让他进来。”
她走去榻上坐下,随手指了边上的锦垫:“你也坐吧,跪着不累么?”
沈青葙默默在锦垫上坐下,仰头看时,应长乐俏丽的下巴低着,红润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一点,形状优美的眼睛也低垂着,这些动作让她素来明艳凌人的容颜看上去有了几分柔软,沈青葙意识到,其实她心里,对这个结局也有几分预料,只不过,她更不能容忍自己毫不尝试便放弃吧?
脚步声微动,裴寂慢慢地走了进来,许是因为知道他受伤颇重的缘故,沈青葙总觉得他一向优雅的步伐此时有些不稳,他青衣的胸前稍稍有些不平整,也许,是因为里面包扎着伤口?
这让她一颗心忽地疼了起来,默默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
裴寂叉手行礼的动作不觉便停住了,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沈青葙,一时竟忘了问候应长乐。
耳边嗤的一声笑,应长乐懒懒地开了口:“回来了?听说你前阵子不声不响去了幽……”
裴寂回过神来,立刻截住话头:“臣前些日子回城养病,昨日才回来,特来参见公主。”
应长乐微哂,一时间不知道是好笑多些,还是感慨多些,跟着一指沈青葙,道:“玉裴郎,她已经知道是你舍命救了她,你不必再隐瞒了。”
裴寂吃了一惊,心里却控制不住的,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眼睫微微颤动,看向沈青葙。
“我都知道了。”沈青葙涩着声音,深深地又行了一礼,“谢裴舍人相救之恩,舍人的伤,可曾痊愈了?”
裴寂连忙还礼,声音里带着点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颤抖:“早已痊愈,有劳沈娘子问候。”
耳边又是一声笑,还是应长乐:“何必呢,又不是陌路人,做什么一口一个舍人娘子,叫得这般生疏?”
她略略向前探着身,似笑非笑:“今日索性,我替你们说开了吧,十一娘,裴寂不是回城养病,他是背着陛下和太子,瞒着所有人,为你去了幽州,杀了阿史那思。”
沈青葙大吃一惊,脱口说道:“你的伤?”
“无碍,早已痊愈。”裴寂听出了她来不及掩饰的关切,情不自禁地向她走近一步,千言万语压在心头,到最后只化作平平无奇一句话,“你不必担心。”
“我……”沈青葙觉得喉咙里哽得厉害,停顿片刻后转开了脸,硬着心肠说道,“我没有担心,不过你,也不必这么做。”
“无碍。”裴寂下意识地又近前一步,他已经很久不曾与她离得这么近了,此时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甚至他还能看清楚她长长的睫毛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水雾,让他一颗心,骤然疼了起来。
私心里,他是盼着她知道的,然而她知道之后竟会如此难过,他又不舍得了,很快说道:“阿史那思狂妄无礼,辱我君主,我身为臣子,岂能坐视不管?你放心,我的伤早已经好了,正好幽州边情有变,我也想亲身去看看。”
所以他是,想要她以为他前往幽州是为了公事?沈青葙转开脸,有些想哭,为什么裴寂,为什么要在那样对我之后,又这样对我?
短暂的寂静中,应长乐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行了裴寂,你到底是为了君主边情,还是为了十一娘,我又不是不知道。”
她看着沈青葙,慢慢说道:“十一娘,你现在还觉得,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宁可让你死吗?”
沈青葙一阵茫然。
裴寂敏锐地察觉到了话里的异常之处,立刻追问道:“公主是说什么时候?”
“这个么,却不能告诉你了。”应长乐笑了下,意兴阑珊,“行了,你想见她,我也让你见了,退下吧。”
裴寂还想再说,应长乐摆摆手,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退下!”
裴寂心中一凛,她从未曾这般对他,再联想起方才她莫名其妙那一问,今天,一定发生什么事,以至于她的态度迥异于平常。
然而此时,却不是追问的时候。裴寂又看沈青葙一眼,行礼告退。
沈青葙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幽深的门廊之外,再也看不见了,这才转过目光,应长乐正看着她,淡淡说道:“你也退下吧。”
沈青葙急急说道:“公主,那件事还请三思……”
“退下吧,”应长乐抬手止住,美目中冷光一闪,“以后不必再提,也不得泄露半个字!”
往望春院去的路分明只有短短一段,沈青葙走来时,却觉得格外漫长,总也走不到头,正低头想着心事,道旁花影一动,裴寂从岔道口走了出来,低声道:“沈娘子。”
沈青葙停住步子,抬眼看着他,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裴舍人。”
分明是一直守在这里等到现在,可此时见了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裴寂看了眼簇拥着她一道走来的侍婢,道:“娘子近来可安好?”
“我很好,多承舍人关照。”沈青葙
可是,平时她最多带着夜儿和小慈两个,今天却足有五个人跟着她,不远处几个士兵走来走去,眼睛也盯着这里。不对劲,这情形,怎么看怎么像是她被应长乐软禁起来了。
裴寂又一次想起了方才应长乐说的话,你现在还觉得,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宁可让你死吗?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要让她死?他怎么可能要她死!
裴寂一颗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脸上却不肯露出分毫:“你身边的人,比从前多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