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姚连发说:“算了吧,跑那老远路,花那个冤枉钱,没必要,再算一回又能怎样?往后我老了,你姊妹几个能孝顺我,衣食无忧的,我也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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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寒假,姚三三跟小四都拿了奖状来家,张洪菊看了高兴,姚连发也夸了小四两句,又叫姚小疼:
  “小疼,去割块肉来,砍一棵白菜,给她两个丫头包饺子吃。”
  放了寒假就开始忙年,姚连发渐渐放开了心事,不再老想着算命先生的话,渐渐开始操心家里。家里房子本来少,秋收后堆满了粮食,姚连发跟张洪菊住的那屋子,简直转个身都没地方了。那就卖吧!卖粮食数钱,姚连发满脸的红光。
  家里还卖了两头大肥猪,那一群羊,除了母羊和羊羔,也都卖了,厚厚一沓子钱。买羊的把钱递给姚连发,姚连发又一回数钱数得满脸红光。
  “爸,这个钱你得给我,羊是我买的,平常都是我喂的。”姚三三如今胆子大了,笑嘻嘻地歪着头跟姚连发讲理。
  “这老些钱都给你?妈妈的,你倒攒起小金库了。就都是你的?你大姐二姐没少给你割草喂羊吧?”姚连发自觉短理,只好用开玩笑的口气跟三三说。
  “大姐二姐给我割草喂羊,那是咱姊妹的事。再说我逢集就去给大姐二姐做新衣裳。”姚三三仍旧笑嘻嘻地反驳,只要能把钱要到手,她自然不恼。
  “你一个大男人,当爸的,你说话算话吧?你自己跟她约定好的,她自己挣钱上学,现如今小四交学费也是她给钱呢!你要是扣着她的钱,她讲出去,村里人还不笑话死你。”
  张洪菊呱啦呱啦一说,姚连发就笑起来,说:“我又没说给她扣着,不过这一沓子钱,给她一个小孩手里,能行吗?”
  “爸,你擎管放心,人都说我是小财迷,我管钱,比谁都结实牢靠。”
  ☆、第50章 新计划
  过年前卖了羊,羊贩子习惯地把钱交给了姚连发,这倒不怨人家羊贩子,谁会把一沓子钱交给家里的小孩啊!
  姚三三费了不少口舌,坚持把钱要了回来,留在自己手里。一方面她还信不过姚连发,钱攥在姚连发手里,她想要用费劲了,另一方面,姚三三如今年纪虽然小,却一心想要自主独立,那就先要有一定的经济能力。
  总而言之,钱还是放在自己手里踏实。当然啦,她也不是把这些钱认定是她一个人的,这些钱,算是她姊妹四个的小金库。
  然而钱还没捂热,村干部就找上门来了。入冬农闲,村干部也不用干农活了,整天满村子转悠,要农业税,要计生罚款,反正就是要钱。姚家是村里超生的大户,村干部早前已经来要过两回了,叫姚连发搪塞拖延了过去。这会子刚听说姚家卖猪卖羊,赶紧找上门来了。
  “没钱。”姚连发慢吞吞地说,“我还正想去找村里要点救济呢,你不也说了,我孩子多,大家大口,我孩子多都要吃饭啊,你当干部的,还能眼看着她们饿死?”
  “姚老哥,你这家人我算服了,小四都这么大了,我腿都跑断了,愣是没要到你家的钱。”村支书话头一转,说:“早先你两口子都不在家,说句不好听的,空空两间屋,谁也拿你没办法。现如今你也不再躲计划了,家里又是猪又是羊,粮食卖了那老多,你再这么拖延着,我也不好看啊!我这上头还有计生办呢,他们要是来牵羊拿东西,我可挡不住。”
  村支书说着随手一指三三的自行车,说:“老哥,你出去看看,谁家小闺女孩能买上这车子?除了几家新结婚陪嫁的,就找不着旁人家。这要是计生办的人来了,直接就给你推走了。”
  “我也不是不给你,你们动不动就说我生了四胎,动不动就说得成千上万的,你把我剥皮卖肉,看看骨头啊肉啊值不值那老些钱。”姚连发说恼没恼,就是不紧不慢在那儿跟干部扯皮。
  “你这什么态度!你要是这样子,我也不跟你废话了,计生办节前正在突击行动呢,说不定这两天就到咱村来了。”
  计划生育在九十年代初,那是压倒性的政策,姚三三深知这事没旁的法子,就走过去插嘴道:
  “支书,你看这老些钱,你就是把咱家屋子也卖了,都凑不够,大家伙儿知道,你跟计生办也是应付着来的,你心里肯定是护着自家村子的。你帮着想想办法,总不能这一家子吃不上饭,真要没饭吃了,还不得去找你各位干部救济?但凡咱有钱,肯定交。”
  你一言我一语,好在村干部都是本村人,跟计生办毕竟不完全相同的,最终几个干部答应让姚家多少先交点钱,他们好跟计生办和乡里交代一下。交多少?两千块吧!
  两千块,姚连发舍不得,闷着头不吭声。张洪菊劝他说:“多少交点吧,不交眼看过不去,咱总不能就为这个躲出去不过年了吧?”
  “两千块,添补点儿就够我盖房子的了。”
  “这事咱抗不了,不交钱,就没个安生。”姚三三也跟着劝,“有人有财,钱去了,咱还能挣回来,咱好歹过个安生年,往后安稳过日子。”
  姚连发闷头去开了抽屉,他手里有姚小疼“小启”彩礼的钱,卖粮食、卖猪的钱,要说他两口子去天津混了这一两年,统共就攒下来几百块钱,然而几项加起来,将就也凑够两千块了。
  两千块,姚连发还没捂够呢,就交给了村干部。看着村干部离开,姚连发沮丧地对张洪菊说:
  “妈妈的,本来还以为能过个好年,这回连买盐的钱都不多了。”
  姚三三无奈地摇摇头,进屋去拿了两百块钱给姚连发。“爸,这个钱家里先用。你也别愁,往后你跟咱妈都在家,还有咱姊妹几个,咱好好干活,多挣钱就是了。”
  进了年关,杨北京这位准女婿来送年礼了,杨家按风俗,准备了上好的八色礼:公鸡、鲤鱼、猪肉、白酒,还有牛羊肉和苹果、馃子。
  姚三三看着那一大堆东西,心里一个劲儿嘀咕:忘了这茬,早知道他来送礼,就不给姚连发两百块了,少给一些,过年买年货的钱可以省下来了。
  并且姚三三如今看着杨北京,不知怎么就有点来气。来气啥呀?你说说这个杨北京,他脚上垫着大姐给他绣的鞋垫,身上穿着大姐给他织的毛衣,就连那脖子上,也围着大姐给他织的围巾。
  这家伙明明就是来抢大姐的!姚三三冲着杨北京做了个鬼脸,打趣他:“哥,我发现我亏本大了,大姐整个儿叫你抢走了。”
  “说什么呢你!”姚小疼不好意思地嗔怪她。
  姚三三逗完了杨北京,又拉他去帮忙弄菜,按说没有准姑爷送年礼,让人家进锅屋弄饭的道理,简直就是失礼,张洪菊赶紧拦着。
  “不行不行,哪有你弄饭的道理,讲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
  “妈,你让他表现一回吧,我就喜欢吃哥弄的回锅肉。起码你让他把那回锅肉做出来。”
  姚三三跟杨北京走得本来就近乎,天冷了,他做的热汤好饭她没少吃,他那回锅肉加了青蒜和甜面酱做的,十分合她的口路。
  不记得多少年了,姚家很久没过个平和安生的年了。姚连发忽然发现,放开了生儿子的念想,不用再担惊受怕、背井离乡地躲计划,日子原来这样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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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春之后,鲍金东自然又开始收泥鳅,姚三三总觉着她的泥鳅生意越来越赶不上鲍金东了。她自己分析了原因,比较正式的说法,鲍金东是全职,她是兼职,她要上学,家里大姐二姐要干农活,要放羊,不能每天帮着她,鲍金东却有更多的工夫来做这事情。
  并且,他还扩大了版图,如今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会来找他卖泥鳅,庄户人时间零碎,今天空闲半天,可以去捉几条泥鳅,卖给鲍金东又能够一斤盐的钱。卖给他也方便,不用再跑路送到镇上去,这么一来,捉泥鳅卖给他的人就多了起来。
  姚三三来找鲍金东,头一句话,就跟他商量怎么把他们这泥鳅生意“做大“。就这样小打小闹,一个月也能挣两三百块钱,但她总觉着不满意,这离她的梦想差得远了。
  “金东哥,咱去马埠看看吧。”
  “去马埠?”鲍金东挑眉,“去马埠干什么?”
  “咱去看看人家怎么养泥鳅的。我寻思,就这样收泥鳅,泥鳅越收越少了,一入冬,咱就没得卖,我听说马埠那家养泥鳅,冬天逮出来卖,比夏天的价钱高好几倍呢!”
  “就这个?”鲍金东说,“行啊,星期天带你去。”
  马埠那家养泥鳅,准确说是暂养,他们就是把收来的小泥鳅养在自家的大池子里,等长大一些,冬天了在趁着稀少价高再卖。姚三三看了之后,总觉着还不够理想。
  “咱要是能包几个鱼塘,就咱村前边的那些就行啊,泥鳅这东西感觉不难养,多养一些,肯定好挣钱。”
  “你跟我?别想好事了,我自打毕业就想包水库养鱼,我爸妈死活不同意,一分钱都不肯给我,不让我干。”
  “包水库是大阵仗,你一时半时真做不起来。养泥鳅就简单多了,咱们俩合伙,差不多能凑够本钱。本钱少咱就慢慢来,先弄一个塘子,平常咱就把收来的小泥鳅养着,看着大肚子要产卵的大泥鳅咱也留着,慢慢的塘子里泥鳅就多起来了。我打听过了,村前那几个鱼塘,如今就是村里管着,肯定同意承包。”
  姚三三心里其实寻思,要想真的养起来,最好能买到泥鳅苗子,可是这附近鱼苗子有的卖,泥鳅苗还没听到有卖的。
  “找人打听打听,哪地方有卖泥鳅苗子的。”姚三三劲头儿十足,没留心鲍金东似乎有啥心事,不怎么积极。
  “关键家里要不支持,就咱两个,没有合法的承包资格。”
  “这个好办。”姚三三说,“大人不支持,大人都是没干事儿就想着别赔钱的,咱另找支持的人。现在问题就是,你要不要跟我合伙。你不跟我合伙,我自己的本钱也不太够。”
  “行啊,合伙。”杨北京说,“到时候你别喊累就行。”
  姚三三找的这个支持的人,就是杨北京。杨北京满十八岁了,当然有承包的资格,然而杨北京还是犹豫了半天。
  三三她十多岁的一个小丫头,非要干大人的事儿,农村人种地为本,大人也怕担风险,那几个鱼塘是村里早先挖的,塘子小,水不深,净是淤泥,所以才晾那儿好长时间没人承包。
  “就叫你应个名,又没跟你要钱!”姚三三故意激他,“这点小忙你都不帮,大姐夫你变坏了。”
  “你要钱我可以给你,可这个事要是弄不好,你爸妈还不得抱怨我?”
  “哎呀,反正大姐跟你都订亲了,你怕什么?等我挣了钱,他就不抱怨了。”
  这边,鲍金东找到村干部,反正都是他姓鲍一本家的,再说那鱼塘闲着也是闲着,满口就答应承包给他。
  一开始也不敢太冒进,他们俩统共承包了一口鱼塘,杨北京出面签了合同,承包款先预交了一半,这事儿就在两家大人还没搞明白的时候,成了!
  “好嘞,往后小泥鳅咱也收!放进去养着。”姚三三得意地看着属于她的鱼塘,一个劲儿乐。除了承包款,她养泥鳅也没多少投入,风险小,看着也稳妥,就看收益了。
  泥鳅这东西的确好养,姚三三跟鲍金东之后收泥鳅,便连同小的也收,全都放进塘子里养着。那塘子全是淤泥,水体略浑浊,水也不算深,里头有很多浮游生物,正好做泥鳅的食物,也不用特别喂饲料。姚三三如今想,怪不得这儿的鱼塘没人争着承包,这样的水质,养鱼真不行,养泥鳅倒是正合适。
  鱼塘有了,泥鳅不断地放进去了;家里那羊群又添成员了,新生了三只小羊羔。姚三三如今还上这学呢,就只好先把这些两不耽误的事做起来。她满心盘算着要怎么开发自己的产业,入秋后鲍金东忽然告诉她,他报名验兵了。
  “验兵?你就这么想当兵啊?”姚三三感觉有些突然,这个鲍金东,他都没事前给她商量,突然就要当兵去了?
  “我就是报名验兵了,也不一定就能验上。”鲍金东说,“去年我不够年龄,这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可是如今咱养泥鳅,我还以为你早忘掉那茬了。”
  “小丫,我初三毕业前,自己在纸上写了这辈子想干的几件事。当几年兵,发家致富当有钱人,环游中国……当兵对我来说就是想离家锻炼,开开眼界,丰富阅历。男的当一回兵肯定不是坏事。”鲍金东笑,“我早跟你说,包鱼塘有你挨累的时候。就这一个养泥鳅的塘子,总不能打乱我的计划吧?”
  ☆、第51章 葡萄干
  九十年代的农村,每到秋冬,大约就经常出现送别新兵入伍的场景。那一年村里一共走了两个兵,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黄绿军装,背着个不大的背包,胸前扎着红绸带,胸口系成一朵大大的红花,十分鲜亮。
  新兵从村部出发,村里专门给派了一辆拖拉机,两个将要离开家的小伙子并排站在拖拉机上,锣鼓队在前边开道,敲锣打鼓热闹着呢,路两边站满了来送别兼看热闹的村民。拖拉机上的两个人,鲍大全是眼里噙着泪,脸上带着笑容,倚在拖拉机前边栏板上,看着跟在拖拉机后边擦着眼泪送他的家人,偶尔对路旁的熟悉村民挥挥手。
  你再看看那个鲍金东,他直直地站在拖拉机上,脸色木木的,看不出啥表情来,似乎临走时谁欠了他两百块钱没还似的。他左手拿着一盒香烟,右手抽出两支来,但凡看见熟悉的成年男人,就远远地抛过去一支烟,紧跟着又抽出一支来,很快一盒烟就叫他分光了,马上又从裤兜里掏出一盒来。
  鲍金东的家人也跟在拖拉机后头,除了他妈脸上有些伤感,他爸、他哥他弟,跟他一样没啥表情,他爸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儿子当兵了,好事啊,这家人似乎就没什么离别的感觉。而鲍金东这家伙,他一路上发了那老多的香烟,除了偶尔冲谁微笑一下,他就站拖拉机上当柱子,看人家鲍大全表演离情别绪。
  这个家伙,他面瘫了吗?姚三三坐在村边的草垛上,看着鲍金东来气,尤其是那盖住他胸脯的红绸子大花,越看越滑稽!
  拖拉机出了村子,锣鼓队就回去了,村里会有一个村干部跟着,把新兵送到镇上去,交给镇里武装部的人。送行的村干部爬上拖拉机,鲍大全的爸也爬了上去,跟着再送儿子一程。鲍大全的爸是爬上去了,可是他妈却还在拖拉机下边,拉着鲍大全哭着不让走,他两个姐也拉着弟弟掉眼泪。
  当兵这一走,少说得两年后才能回来探家,两年见不着,能不依依惜别吗?
  鲍金东的爸跟他说了两句话,转身回去了,他妈跟他说了两句话,也随着他爸走了,他两个弟弟笑嘻嘻地跟他挥挥手,他哥过来拍拍他肩膀,都转身回去了。
  鲍金东悲剧了。
  要说鲍金东一家,也不能说冷情,鲍金东独立惯了,家里兄弟又多,他家人都算是豁达,估计就找不着那种送别爱子的感觉。不过,看他妈那背影,明显是擦起了眼泪。
  鲍金东扫一眼洒泪告别的鲍大全一家,扭头搜寻那个没见着的小丫头。自从他验上兵的消息传来,这丫头看他就总有几分不高兴。这不,一路上那么些人送行,都没看到她。
  鲍金东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不远处那片大场上,姚三三悠闲地坐在草垛上,蜷着一条腿,样子怪舒坦的。看见鲍金东跑过来,她嘴巴微微一撅,抬眼看看天上的云彩,似乎根本就没看见鲍金东。
  “三三,你来送我?”
  “我干啥要送你?”
  “没良心的小丫,你到底怎么不高兴了?哄也哄不好。”
  “我也不知道怎么不高兴了。”
  姚三三滑下草垛,鲍金东顺势拉了她一把,让她站稳。姚三三如今十四了,似乎长高了一点儿,可是在鲍金东跟前还是只到他胸口。没办法,她长,人家也长啊,甚至比她长得更快。她抬手扯了下鲍金东胸前的红绸子大花,撇着嘴说:“不好看。”
  “我也觉着不好看。”鲍金东说,大男人胸前戴这么大的红花,感觉怪好笑的。“要不,解下来给你戴?”
  姚三三噗嗤一声笑了,说:“你给我戴,到了新兵集中的地方,那有一大群傻兮兮的新兵呢,旁人都戴,就你不戴,人家再把你给丢出来。”
  “小丫,不生气啦?我过几年就回来了。”
  姚三三想说,我生气的不是你要去当兵,而是你都没事先跟我商量。可是,他自己的事儿,干嘛非得先跟她商量?再说鲍金东这想法她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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