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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64节

  二老惊得抬眸,这一看吓了一跳,温氏脸色都白了。
  稍后燕禧堂,两位老人还惊魂未定,四叔和五叔坐到两边太师椅,婶娘和嫂子们也纷纷落座。
  新娘莲步婷婷迈入门槛,垂颔肃目,发绾回心圆髻,金流苏步摇随步漾动,盈盈拜倒花软缎蒲团上,捧过丫鬟呈来的茶盏,口念道:“父母大人在上,请吃儿媳敬安茶,愿祖豆千秋永,本支百世长。”
  一字一句口齿伶俐,声调不紊不乱。
  旁边的王氏暗自冷哼一声,四少爷不来,她一个人敬茶,连个妾室也不如,偏还如此镇定自若,看来是个不一般的小丫头,这靖国公府此后两个嫡媳,自是多了一个劲敌。
  慕容槐和温氏接茶的手止不住颤抖,众人不明所以,待新娘被丫鬟搀起,回过头来,众人朝面容一打量,下一刻哗啦一声,一窝蜂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王氏眼皮一翻,连人带椅子倒地.......
  慕容康书房在琉璃小筑的东屋,三日不曾开门,书童守在门外,新娘几次送饭菜茶水来皆被拒。
  新娘也不恼,也不强行叫门,三餐按时来送。
  第四天书童推开门,里头酒坛子滚了一地,酒气能把人熏醉,新娘在门口敲了一下门框,提裙进来,与丫鬟一起收拾,慕容康蜷缩在榻上,眼珠布着血丝,络腮胡凌乱如麻,竟像垂暮了的老人,也不知是醉是醒,手里捏着一个方形小锦盒,装着“结发”。
  庄生晓梦迷蝴蝶,多少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每次都得靠酒才能入眠,到梦里去苦等,时日久了,成了个嗜酒如命的,每次要喝很多才有了醉意,才能入睡。
  待收拾干净了,新娘束着袖将饭菜摆上桌,对着男人决绝的背影敛衽一福:“四少爷,请用饭罢。”
  慕容康不耐烦地将头偏了偏,视若无睹。
  新娘又福了一福:“妾身告退。”
  一连七天,男人衣不解带,身上弥漫着汗臭和酒气,胡子把脸长满了,只露出鼻子和一双阴翳的眼。
  新娘让人准备了沐浴的热水,端着清粥小菜进来,慕容康已不在榻上,书桌后一个魁梧的背影,凝望着墙上一副人像丹青,身上换了干净的石青色襕袍。
  新娘将呈盘放下,恭敬地道:“四少爷,请用饭罢。”
  慕容康无奈地阖目,冰冷如坚石的声音说:“我不会娶你为妻,我有妻子,你一个芳华美貌的女儿家,我不忍耽误你一生,我求人写个和离书,放你回家罢。”
  新娘望着那虎背熊腰,眼中闪过惊异和叹服,竟有如此至情至性的男人?
  然后她坚定地说:“妾身此生已嫁,不会改变。”
  慕容康眉角抽动着,怒了,但不忍对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姑娘发作,一切皆是金龙宝座上那个混蛋的阴谋!
  他十指攥成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我部下有很多风华正茂的儿郎,明日为你觅一个勤恳踏实的,你改嫁了罢,我赔给你十倍的嫁妆。”
  新娘:“妾身是慕容姚氏,此生不变。”
  慕容康胸口怒火沸腾,一拳重击在桌角,新娘打了个激灵,慕容康手背青筋突起,切着牙根道:“这样行不行,你尽可去找他人欢好,有了孩儿,我慕容康认了,视如己出,我们只做名义上的夫妻,行不行!”
  新娘骤然一怔,愈发不敢置信地,这个男儿当真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唉!看来她嫁了一个稀世之宝。
  身后久久没有回音,慕容康以为她走了,转回身来,那女子一袭雪青色直领阔袖褙子,上绣石竹花,玉钗回心髻,逆光而立,柳腰纤纤,春笋般的年华,低低垂着颔儿,双手相握,似是怕极了。
  慕容康望着她:“再不若,我认你做义女可行?”
  女子眼睫一闪,缓缓抬起美人颔儿,慕容康无意识地看着,忽然下一句话噎在了喉咙,双目大大睁圆,如遭雷击,好一会儿才说出:“你......是谁......”
  第161章 顽石攻坚战 2 弄堂姚……
  “我是......姚思绾......”她也怔了一瞬, 那个眼神,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
  慕容康感觉受了莫大的羞辱,顷刻间被触怒, 脸色铁青的可怕, 摔了一个茶盏到她脚下,碎瓣险些割了绣鞋。
  雷霆之音震的四壁跌宕:“说实话!否则我扼死你信不信!”
  她全身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含泪说:“我叫......叫四喜......”
  其实她的确不叫什么思绾,爹娘给起的名字叫姚四喜, 排行老四, 三个姊姊分别唤作大福、二禄、三寿, 名字正作福禄寿喜。
  爹是个大字不识的二道贩子, 旧茶叶、土布、倒卖驴骡、什么都干,还被羁押进牢子几次。家里有一个小杂货铺子, 她便是在那儿长大的,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五岁还没有木墩高的时候, 踮起脚尖给人打醋,打理着以钱换物的小买卖, 每次不过一两文小钱, 一天下来的进项全记在心里, 一厘一毫都不会算错账。底下还有两个弟弟, 她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幺女。
  三年前县丞老爷带着几个表情僵冷的男人到了她家, 说是朝廷的暗探, 站在杂货铺子里展开一纸画像, 与她的五官比对,然后对瑟瑟发抖的爹说:“天降大喜,有女如此, 你家要发达了。”
  然后,她有了一个文雅的名字“思绾”。
  三个姐姐也被赐了名,叫思缨、思绫、思纭,一家人被带到了一处朱门绣户大宅院,锦衣玉食,有女夫子和教习嬷嬷教授四书五德,诗词赋,仪态容止,一天应接不暇,十分辛苦,学着怎样做贵夫人。
  当她从一个扁担倒了勉强知道是个一,变成了站在花树下轻吟“昨夜星辰昨夜风”的富家女子,她终于明白了思绾这个名字的含义:思,从心,从囟,自囟至心如丝相贯不绝也,情之所愿也。绾,盘绕相结。寓意为,长相思,绕心头,惟愿青丝绾君心。
  她也明白了一家人膏粱锦绣的生活为何,她要去做一个替身,代替一个死了的女子。
  ......没想到对面的男人更气了,牙咬的格格响,指着她:“还作戏!竟连我娘子的乳名也查得出来!她序齿行四,与我一样,祖母取的小名儿,慕容家都无人知晓,竟叫查了出来,好个用心良苦的!”
  “呃......”小女子有点懵了,赶紧摆摆小手解释:“我真的叫四喜,夫君,啊不不,慕容大人,我发誓,我真的叫四喜!大名姚四喜!一二三四的四,喜气临门的喜。”
  书桌后那张胡子拉杂的脸有一双锐利的目光,正审视着她,双眉棱线分明,让她想起自己一个梦,时常会闪现在脑海里的,不知何年何月坐在一顶小轿子里,有个冒失鬼乘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抬轿的小厮险些被踩踏马蹄之下,轿子一倾,害她摔跌了出来,下巴磕在了轿杆上,当时就肿了。
  那人在梦里说:“在下惭愧,有要事在身走的急了些,娘子可伤着了否?”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被人这样唤,霎时恼的面红耳热:“谁是什么娘子啊,你怎能这般无礼!”
  那人抓抓后脑勺说:“那唤你什么?姐儿,妹子,我岂不成登徒子了。”
  她揉着下巴,被逗笑了:“你这般横冲直撞,不是登徒子,也是个冒失汉。”
  “你怎骂人这是?小生刚及冠之年,怎么能叫汉子呢。”那人长得甚魁伟,身形鹤立孤鸿,襕袍外罩着甲衣。
  她感觉面颊发烫,纨扇障面:“我挨疼了,骂你一句才算扯平了。”
  弄堂姚家的小四妮,四岁以前是个聋哑痴儿,除了吃喝睡,连拉撒都不会,娘亲时常拿着湿了的裤子勒她的脖子,哭骂怎生了一个讨债的冤孽,还不如没有,这些都是后来三姐同她讲的。说有一天娘下手重了,她被勒断了气,抬到屋里,一家人围着哭了一阵,爹找了一张席子来,要埋了出去,说女丧不入家坟,反正是孤魂野鬼,省了一副棺材板钱。
  刚卷进去听到了咳嗽声,她缓过来了。
  自那后烫手的高烧,躺在炕上人事全无,一向的聋哑的小女孩竟开口梦呓着话,也不知是哪里方言,爹娘找了医婆来把脉,说将死未死,这是魂儿被收走了,不知被哪个过路的附了体,还是埋了的好,免得为一家召来灾祸。
  娘却拿不出狠心了,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
  养了整整一个月,烧终于退了,睁开眼来,残废人小四妮竟不聋了,也不哑了,更不痴了,从起初的笨拙学语变成了百灵鸟般的巧嘴蜜舌,更奇妙的是,变得心窍千伶百俐。
  模样也出落得脱胎换骨,丑陋憨傻蜕变成了水灵清秀,到豆蔻之年,已无人相信这是幼年那个潼着鼻涕,全身脏臭的痴傻儿。
  只是睡觉会多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梦,不知去了何地,房子那样真实,有很多人都是陌生的面孔,可又好像是认识的。
  有两个梦时常重复,一个是摔轿子,还有一个是噩梦。
  她被两个举着大刀的歹人追,却双腿笨的跑不动,身边与她一起跑的同伴忽然推了她一把,还使劲往肚子上踹了一脚,她便没力气起来了,那歹人追了上来,狰笑着将两把雪森森的刃没入了胸膛,鲜红的液体像喷泉飞涌出来,她清楚地感觉到血带着温热涌出身体,和撕骨裂肤的疼。
  每到这时就会惊醒,一头一身的冷汗。
  后来大一些,梦便少了,她也渐渐忘了。
  爹娘说,只要一家人能过好日子,做替身也无妨,反正是富贵太太的生活,嫁给穷酸的,还不是一辈子贫贱受罪,过日子都一样。
  来的路上,红妆花轿,暗探一路解说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性情为人,四国舅,正是今上枕边红人贵妃娘娘的胞兄,国朝的三品大员,骁勇的武将。
  她问:“吾当如何?”
  暗探答:“主子的意思,让你用一颗赤诚之心,关怀他,守护他,滴水穿石,徐徐图之,进而用情来感化他,为他生儿育女,相伴到老。”
  “就这些么?”她感叹天下竟有这般差事。
  暗探高深莫测的语气:“我们找到三个肖似的,最后选定了你,主子更看重你聪慧不凡。那是个耿直的人,你要用你的智慧,驱逐他身边的小人。”
  ......
  眼前的男人缓缓站起,目光已不再看她,对着墙冷哼道:“像了八分,他可费了不少力气罢,可惜,容貌再像,你也不是她!永远不是!”
  四喜失落地垂头。
  慕容槐指了指门:“滚出去,明日我就送你走,回去收拾行李,我立刻写一份和离书,到有司衙门盖印,还你自由。”
  四喜揉揉酸胀的眼睛,要将泪水咽回去,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使劲咬了咬唇,泪水汩汩直下,她捏着帕子嘤嘤啜泣起来。
  慕容康回眸望着,那低垂的脸庞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泪水打湿绢子,好像思绾在哭,想到妻子临死前的无助,心下顿时如万刀凌剐。
  呵斥道:“不许哭!我又没打你。”
  四喜抽泣道:“你欺负人,还不许人家哭,好不讲理......”
  慕容康干脆撇转头由着她哭,想来哭累了也就停止了,没想到小姑娘越哭越伤心,泪水一行行淌下,声音柔肠婉转,冷静一想,她只是个刚及笄的,自己一个堂堂七尺,那般吼人,可不就是欺负人家么。
  于是清清嗓音:“行了,收住罢,算我唐突了。”
  四喜听到此话,又小声抽噎了一阵,慢慢止住。
  慕容康问:“你家主子许了你什么好处,怎样你才肯离开慕容府?”
  四喜捏着帕子拭泪,心里已转了数个圈圈,想到暗探那句赤诚,再联想眼前人的耿直不阿,心里一下豁朗了。
  于是鼻音哽哽地说:“大人,我不瞒你说,确实有人将我派遣而来,让我做伏侍大人。”
  慕容康没想到她会一口承认,禁不住目光又转回来。上来就出卖主子,这就是那个老谋深算的家伙训练出来的人?这么不靠谱?
  四喜眼眶噙着湿润,道:“我家原是贱籍商户,我爹如今已升了官,在我们那个小县也是个大官,我们一家住进了青堂瓦舍大宅院,还敕封了我一个诰命,我们那儿穷乡僻壤,自古以来还没出过诰命,都说我家坟头冒青烟了。求大人明鉴,我若此刻被你退婚回去,我家老少十几口就完了,便是上头不计较,下面那些巴结的,岂不成了狗卷帘子,我们一家会从云端跌到烂泥地,踩也会被踩死。
  小女子也不是非要纠缠与人,你家八抬大轿将我迎进了门,不到几天就退婚放逐,叫人以为我是个不良贞的,一介芊芊弱质,以后还如何处身立世?”
  慕容康豪气干云一男儿,骨子里生来怜悯弱者,这会子听到如是说,不得不动容。道:“你在我家呆的久了,女儿家的名声岂不也完了。”
  四喜长叹道:“大人,我踏进你家门,这女儿的清白名声就已经毁了,再嫁也是将就,唉,许是小女子命苦罢。我但求你,让我滞留一二载,圆了我家的名声,等我爹在官场站稳了根基,我届时自求下堂告去,如何?”
  慕容康望着她默了半刻,总感觉这话好像哪里怪怪的,又嘴笨舌拙说不上来。
  四喜补充道:“这期间小女子甘愿为奴为婢,大人就当奴是一个侍女,与府中丫鬟一般无二,尽管吩咐事做,小女子自来也不是娇生惯养的,浆洗洒扫,样样拿的起来。”
  慕容康彻底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你说的啊,两年为期,你自行离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出了书房,手里的呈盘端着吃剩了的菜,四喜长舒一口气,吩咐丫鬟送餐后茶进去,走在廊下,眼角靥出狡黠的笑意。
  以退为进,宜莫如炌。
  昌明殿,眼线禀报了姚姑娘安然走出书房这一幕。
  皇帝朱笔飞书,也不停:“朕知道了,继续观察。”
  慕容康,边关三年,你的赤子之心已淬沥肝胆,知道何为精忠报国,那么对淮南兵变,也有了新的见地呢?
  人非草木,朕不信一个那么相似的人,与你朝昔相伴,会生不出丝毫情愫,滴水可以穿石,暖阳融化坚冰。
  待若干年,佳人在侧,儿女绕膝,你的仇恨不会淡却了吗?
  只要淡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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