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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34节

  “朕坐在这上头都汗颜!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有这样一群混账!这是被朕看到了,那素日看不到的呢?还有多少无辜的弱者遭受欺凌?若朕做的足够好,若文武众卿做的足够好,若天下果真是你们说的难般,太平盛世,她们怎会遇到这样的事!更令朕痛心的是,那些人竟是你们之中的官宦子弟!”
  这下,一部分官员开始自危了。
  皇帝弯腰向地,眉峰蹙成如利剑的弧,转问杨司谏:“你方才说什么,贱人?何为贱?是她之身贱?还是朕之身贱?难道天下的嫠妇都是贱人吗?据朕所知,杨司谏生父早逝,寡母浆衣缝补,一手将汝抚育养大,苦苦供奉寒窗苦读,考取科举,你未中举前,寡母积劳成疾不幸亡故,卿家怎地做了官忘了本了?若你母子当年遇到一样的危境,汝当如何自处?”
  杨司谏头垂了垂,满头落汗,舌根发麻,说不出话来。
  皇帝又对左相:“你是首相,朕的肱股之臣,万人之上的宰丞,怎地也如同他们一般狭隘?朕为何要纳一个这样的女子,朕是缺内宠吗?朕用意何为?今日你让朕失望透顶!”
  左峄伏地,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臣惭愧,陛下教训的是。”
  皇帝道:“朕就是要将她放在后宫,放在高位,放在身边,要天下的人看着,那些孤苦无依的寡妇幼子有朕的羽翼守护着!让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朕做的不够好,只有天下大安,人人安,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鳏寡孤独皆有所依,才是昌明隆世!”
  转而起身对着一众跪的麻木了的御史:“满堂爱卿,将朕当作了放浪形骸的,朕的苦心你们没有一个领悟的,你们今天上得朝堂来发难,表面上是后宫事,实则居心叵测,借机掣肘才是目的,朕若不依,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作尽妇人之态,当大正殿是什么地方!”
  众官吓得脸色立变,一阵磕:“微臣不敢,微臣绝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明察.....”
  沈从武面色布满晦气,阴沉如染缸。
  皇帝挥一挥袖:“今日你们的丑态朕看够了。”
  锦纹一路疾跑回康宁殿,气喘吁吁说了前头的事,陛下大获全胜,太后这才松了口气,问后来如何,锦纹说:“左相被降了两级,到工部做侍郎去了,由苏相替补,杨司谏和几个御史被拖下去挨了二十廷杖,还哭说什么刑不上大夫,陛下说罪当上刑法,还叫殿前直狠狠打。”
  太后眉心展出笑意:“哀家真怕他招架不下来,他是越发进益了,这一仗不但赢的出彩,还赢得惊心动魄。”
  两位姑姑不解:“皇上这样做岂非把满朝大臣都得罪干净了,以后再无人直言进谏,无人再敢逆鳞说真话了,岂非人人都不做贤臣了。”
  太后坐下用早膳:“朝廷的事情你们不懂,最是波诡云谲,若将百官比作群马,皇帝便是领袖与执鞭的驭马人,这一张一弛,尽是学问。先帝在时,就是被这个从谏如流桎梏了,谏臣是柄双刃,这世间万事都要有度。做明君圣主,宏图万丈,若事事听从言官谏臣的,难免落了罅隙,那才是被掣肘了。”
  锦纹又道:“方太师与皇上决裂,告老还乡了。”
  太后轻笑一声:“这个老滑头,千年的狐狸修成精了!真真爱惜自个的名声到了骨子里,他若不跑就等着活当靶子,那些不敢骂皇帝的话都会拿他祭刀。”
  巳时末,仪仗长队浩浩荡荡走在城外官道上,襄王乘马走在前头。厌翟车里坐着的女子一袭粉地织金落梅曲水纹大袖衫,抹胸蛱蝶襦裙,系着双鸾带,挽着一条云雾绡披帛,梳着宫妃髻,簪着一朵蔷薇宫花,一支玉钗和几个草虫头点翠小簪,行走间流苏摆动,身畔的小女娃依偎着母亲,也穿的织金小衫,鬏鬏绕着晶石发绳,眉心点了一朵小花钿。
  稚嫩的声音问母亲:“娘,我们去哪里啊?”
  女子挺着高高的肚子,抚摸女儿软绒绒的发:“去找你爹,以后咱们天天和你爹在一起,你欢不欢喜?”
  小女娃眼珠亮盈盈的:“我能天天见到爹了!太好了!”
  同一刻,沈家门外,小厮们围了过来,沈从武被扶着从马车里出来,头晕的睁不开眼,视物混沌,两个鼻孔塞着棉花团,沾着血渍。
  扶到正厅坐下,淑妃和其母在等着,见到此状诧异不已。
  “怎么了这是?”
  小厮答:“老爷忽然流鼻血了,流了很多,止都止不住,太医让休息,告了小假提前下值了。”
  沈母走过去查看,淑妃急忙问:“如何了?”
  沈从武捏着鼻梁,满脸疲惫之态,摆了摆手,缓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输了。”
  “输了!”淑妃和母亲同时惊呆。
  “怎么可能,你们几十号人,那么多张嘴,怎么会???”
  沈从武像斗败了的公鸡:“不可思议罢,可就是输了!咱们这位陛下这么多年我只知他心机深不可测,殊不知他还极具辩才,怪我大意了,他也是饱读诗书的,肚子里的文墨不比那些言官们少,一个斗强争胜的人,怎会坐以待毙。”
  淑妃反复想,也觉不可能:“他便是再口舌如簧,这事情他违背伦理道德,怎会翻雨成云?”
  沈从武:“你道他怎说得,他说圣贤所行仁善道,又说什么及人之幼,句句拿陆家那孩子做文章。妈的,分明他不要脸强占了人家老婆,偏说成无私大义凛然!把寡义廉耻发扬成了高尚伟大!就这竟把那平时三寸不烂舌的给唬住了,生生把局面扭转了过来!这个人,你永远看不透他到底有多少底细,可怕。还把满堂大臣痛骂了一顿,说我们狼心狗肺不配与圣贤为伍,恃强凌弱欺凌人家孤儿寡母,活几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说着,两股鲜红又淌了出来。
  此后,添了一个流鼻血的顽疾,不论何时何地,一想到“天恩以授,聊表寸心”这八个字,鼻血就来了,夜里睡着不留心,会流一枕头。
  午时初,日头高悬,朱红宫墙遮出了大半荫凉。
  张嬷嬷和何嬷嬷喜孜孜地扶着女子下了车,望着眼前的高墙耸直昂云,高的让人目眩,雉堞上猎猎飞扬着黄龙旗。
  青龙门,这次走的东边青龙门,门道比白虎门高一寸。
  她深吸了一口气。
  命运的齿轮兜兜转转,还是将她送回了这里。
  步入门道,墙体有十来尺厚。
  眼前忽而生了恍惚,还是那年大选,十五岁的少女第一次踏进这里,如花似锦的妙龄女子熙熙攘攘。
  再回来,慕容茜已非昨日心境。
  我为心爱之人而来,甘心情愿,一生困在这里。
  不论前景如何,此刻我无怨无悔。
  皋门内站着无数宫娥内监,擎着红盖,雉羽扇,提着销金提炉,捧着漱盂和茶具,簇拥着两个舆轿,正是一品妃的小驾仪仗。
  齐刷刷地跪下,口中恭敬地念:“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她踧踖着,好一阵才说出:“免礼。”
  高坐在宽大的舆轿里,小女娃和张嬷嬷在后的,走在长长的宫巷,两道路过的宫娥、内官、女官、女史纷纷行礼,请金安,不乏熟悉的面孔,她看到慧姠和敬惠馆的人了,低眉垂首,满面艳羡。
  待走过了,有新来的小宫女惊叹:“好美啊!怪不得勾了陛下的魂儿!”
  大宫女悄悄对她们说来历,做过御妻被贬成宫女,又得了恩遇出宫嫁人,如今竟二嫁回来,还一跃成了四妃之首,何等传奇啊。
  小宫女陷入了憧憬。
  第127章 夫君 两情缱绻,相依相偎……
  往西六宫的巷道转了三个垂花门, 春和殿便到了。
  两个嬷嬷扶着下了舆轿,宫女们簇拥上来,撑开一柄遮阳的荷纸伞, 碧瓦朱甍的飞檐, 朱红新漆大门,金光灿灿的门钉, 定柔抬头望着崭新的宫匾,柳体烫金大字, 骨力遒劲, 潇洒俊秀, 方是那日在月晓云闲阁他握着她的手, 一笔一画题出来的。经年跟着师傅习楷书,她觉得柳体秀美俊逸, 便捡了碑文帖来临摹,但因为贪玩没耐心,笔力总是差了两分。
  皇帝说, 这里是我们的归巢,相守一生的小家, 门上的字应该自己题, 她的男人几乎无所不能, 随便一样字体拿出来, 都写得出神入化。
  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天纵英才了。
  一手抚摸着肚子, 造化当真是奇妙的东西, 早知道你是我的良人, 当年绝不会从这里逃跑。
  宫女扯住曳地的衣摆,抬步迈进雕花门槛,巍峨的宫殿富丽华美, 两阙栖凤翔鸾,风拂檐铃咭叮微响。雕栏玉柱瑶瑶生光,三交六椀菱花窗牖光彩射目,镶着波斯商的玻璃,那棵合欢树依旧昂霄凌云,绒绒小花葳蕤如烟似霞,将庭外遮出大片荫凉,树下一个乌木摇椅。她想起上次来也是这个季节,也有这样一个摇椅。
  定柔眼前浮现自己坐上去闭目养神的样子,禁不住想,他是有意为之?还是他也喜欢在树荫下偷得浮生半日闲。
  阶下多了两个围着木篱笆的小花圃,植着精心修剪过的四季竹,绿郁葱葱,竹下一盆盆龙泉青瓷吉祥盆,栽植着朱朱白白,淡香幽浮,有香雪兰、油桐花、秋海棠、风铃花、野生小雏菊......竟还有六角荷的桔梗花和寒兰,皆是她所喜的,清雅俗常又不媚气的花卉,可见用心。
  掀起湘妃竹帘,进入正殿,堂前悬着一个“春和景明”的长匾,上次这殿中没有装饰,这次挂了梁平山竹帘幕和蛟绡纱雪帐,阳光映进来欲透未透,轻盈的蛟纱仿若一蓬云绡烟縠,松松地挂在铜钩上,下摆蓬如云雾缭绕,柔色朦胧,将整个殿堂衬托的如在仙宫。
  “禀娘娘,陛下在东侧殿等你一同进膳。”一个红色简云纹宫裙的,容貌秀丽。
  “奴婢唤作月笙,从前是昌明殿的一等宫女,陛下说了,以后这春和殿张嬷嬷和小洛子为总管事,何嬷嬷和奴婢为副管事,娘娘只管放心,所有人都是陛下三筛五选挑出来的,底细清楚,绝无不妥。”
  “好。”定柔走进这里,已将自己和孩儿的命毫无保留的交在男人手里了。
  步入侧殿,一桌一木皆是黑檀的,一抹明黄衣袍的身影从帐幔后倏忽一闪,猛然将她抱举起来,脸上挂着孩子般欣喜若狂的笑容,横抱着她就地大大转圈,太久没见他穿龙袍,有些不适应了,定柔一阵天旋地转惊喊出声,又要护着肚子,又怕发髻松了,安可看到了,甜甜地叫了一声:“爹爹!”
  张嬷嬷纠正:“公主,奴婢在路上不是教会了么,要叫父皇,宫里要叫父皇。”
  安可小嘴噘了噘,别扭着不肯。
  皇帝放下圆滚滚的孩子娘,转而抱起小女娃,高高举起,凌空一抛,稳稳接住,安可起初有些怕,抛了几下,发觉男人的双臂无比的安全,不禁咯咯地笑起来,皇帝抱着问:“可儿,回家了你欢不欢喜?”
  安可笑点点头。
  定柔笑望着一大一小,抚摸着肚子,憧憬未来一家四口的日子。
  宫人挽着食盒送来了午膳,长条八仙桌上铺着浣花锦桌围,垂着金线流苏,御用的馔具已摆好,金肴玉馔满满。一丛宫娥端着铜盆和帕巾澡豆伏侍净手,张嬷嬷准备带着安可到配殿去,宫里规矩繁多,自来皇子公主还没有与皇帝同桌进膳的。
  皇帝径直抱着小女娃坐下,将一个绿玉小碗放在面前,递了一双银箸,“这是父皇特吩咐她们为你做的,上面有你的名字,看看喜不喜欢。”
  安可还不识字,但看着这两样从没见过的,颇觉新奇,唇角靥出了圆圆的小梨涡,定柔坐在一旁看着孩子爹,这男人真真心细如发,每一个细微的小事都安排的周到仔细。
  安可被围上了小围兜,宫女正要布菜,皇帝摆了摆手:“都退下罢。”
  与孩子娘相视,会心一笑,一边夹了她爱吃的菜,一家人在一起就该自在无羁。
  膳罢漱了口,皇帝还要去昌明殿处理朝务,午后有两个廷议,下晌到仁宣殿例行每日经筵,晚间批阅奏章,到亥时左右才能回来。何嬷嬷将安可抱出去,在外院叽叽喳喳地和宫女嬉闹,小孩子消消食该午睡了。
  皇帝携着孩子娘的手坐到榻椅上,抱着她,十指相交,不停吻着她光洁莹腻的额头,梦呓般的声音:“真像做梦......我有多怕只是做了一场白日梦......”
  定柔仰颔将唇虔诚地奉上。
  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唇舌相绕缠绵,吻了好一会儿才分开,她踌躇地问:“我是不是该先去给太后和皇后请安?”
  皇帝摩挲着芊芊素手指间的小戒:“不用,母后昨夜未眠,这会子入寝了,我跟锦叶姑姑说了,待醒了就说贵妃问候过了,皇后那里我也派人去说了,你身子笨重,路上颠簸,太医吩咐了要休息。”
  她笑捏了捏他的鼻子,孩子爹啊,你真是个顶顶值得托付的人。
  我从前简直有眼无珠,不识真金宝玉。
  又相拥了一会儿,他不得不走了,起身,两手相合的久了,掌心已有热热的汗意,彼此的汗相融在一起,他又在她眉心印了一个吻,转身走,定柔知道他忙得很,可是手却好像不听使唤,扯住男人修长刚劲的指头不肯松开,皇帝回过头来,望着她眼中的眷恋,美丽的脸庞弧度柔美,珠辉玉晕般的肌肤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羞的低下了头。
  心下顿如割肉般,只恨不得与她长成了一体,片刻也不要离分。
  双臂复而环住了圆滚滚的腰身:“那我再陪你一会儿,看着铜漏,就一刻,只一刻。”
  曹府,皇后下了舆车步入内厅,更了衣,坐到上首。
  曹岳氏眼含责怪,二嫂关氏噙泪幽怨地问:“您为何让老爷和六弟在朝上做陛下的马前卒啊?你知道现在外头都怎么说我们家的!趋炎附势,阿谀谄媚,人家慕容家得益了,慕容妃也名正言顺进宫了,您得着什么益处了?”
  曹岳氏也怪道:“人家都有八个月的身孕了,倘生下的是个皇子,你这中宫的位子还保得住吗?你生不出嫡子来,人家稍稍吹吹枕头风,就能把你推入深渊。”
  皇后放下茶盏,眉目淡然,垂眸看着的袖边的金菊花纹,深沉悠远的语气:“本宫太了解皇上了,只要他想做的事没有不功成的,凭是多少舆论都不可能成为阻碍,慕容氏进宫势不可挡,即无法改变,索性卖一个好处,表却一番忠心。”
  曹岳氏训斥:“糊涂!你的后位能坐的稳,凭的是曹家累世的威望,凭的是你在朝臣们心中的贤惠,如此一来,这些经营全毁了,不仅曹家被诟病,连你的德行也受到百官指摘,但凡有个上奏本提议废后的,皇上顺势一作态,你就万劫不复了!”
  皇后默了半刻,眸子如渊井水:“娘,上次易后风波您还没看明白么,朝臣们的心犹如风向,摇摆不定,自古以来您见过有皇帝废不成的皇后吗?本宫这把凤椅能不能坐的稳,全在皇上。他宠幸慕容氏,只不过是想有个知心知己的女人,与他相伴罢了,他还不会荒唐到任人唯后。”
  曹岳氏还是不信,举出了赵飞燕封妃立后的例子。
  皇后只道:“当今皇上,不是那昏庸的汉成帝。女儿也不是那无能的许皇后。”
  曹岳氏还要说什么,皇后面上忽而闪过一抹笑意,摸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从前在外头偷情,他不过图个新鲜有趣,真到了宫里,名正言顺了,天长日久,本宫就不信,一个洁癖那么厉害的人,他能容忍枕边睡着的人和别的男人肌肤之亲过,只有凑近了,这美玉上的污点才看的分明,他心里的阴影会日渐放大。那冰清玉洁的女儿之身,就是皇上和她之间一个永远结不开的死结,届时不用动手,他们自己就会走上不归路。”
  最后说了一句:“让她骄,让她狂,本宫不但要避其锋芒还要吩咐下面的人,多多奉承。”
  曹岳氏和关氏听呆了,望着皇后,像是从不认识她。
  傍晚,慕容康下了马,穿着甲胄,气冲冲直奔母亲的山月小筑,王氏和几个家妇在定省,阖家所有人截然变了一副面孔,毕恭毕敬,王氏更是张口闭口母亲,叫的直如亲生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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