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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黛 第30节

  苏长青弯腰长拜,只差跪下来求她,“娘——您放过我吧,儿子志不在此,今生只想做个云中游侠,无拘无束,实在无需拖累旁人。”
  邕宁郡主被亲生儿子扫了兴致,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忍心,只得瘪瘪嘴,莫可奈何,“你这人,真真没意思。生你不如生个玉枕,热天还能拿来消暑,你却只会添油加火,迟早气死我。”
  她一转眼珠,左思右想也找不到一定能够留下苏长青的借口。
  可苏长青心思沉重,他再拜一回,忽而恳切道:“母亲,是儿子不孝,未能在您身边尽孝,儿子心中惭愧,只能遥寄祝愿,盼母亲健康长安,儿子与愿足矣。”
  “这……这是怎么的……”邕宁郡主显然没料到苏长青会有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剖白,就连屋顶上的柳黛都听得蹙眉,苏长青的话突兀而深情,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做不得假。
  且苏长青此人有一大优点,便是从不说废话。
  柳黛的眉头收得更紧,见邕宁郡主双手交握在膝头,露出羞赧之态,“你念着母亲,我是知道的,我心里也时时刻刻念着我儿,时时刻刻盼我儿能学些走马游春、观旗斗诗的享乐事,最好再弄出个外孙子来,也不拘他母亲是谁,你成日里刀尖上行走,我心中始终放心不下,要说你父亲虽是个天下第一等的混蛋王八蛋,但乞丐也只要留下香火,你是该给你父亲留下一脉不是?得了,知道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别又拉着一张关公似的脸,我看了心烦。”
  苏长青无奈,再叹一声,“母亲,时候不早,儿子该走了。您……保重身体,不必为我心忧,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去处。”
  邕宁郡主道:“天下之大,我儿在哪,为娘的心就在哪。总归你要记着,只要你肯回来,万贯家财,人上之路,都是你的。”
  可惜他都没兴趣。
  邕宁郡主望着苏长青离去的背影,想不通自己这么个爱玩爱闹爱世间所有美好的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苦行僧似的儿子,成日里无欲无求,甚至连个表情都没有。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呀。
  想一想都要落下泪来,痛哭一场。
  柳黛跟随苏长青走出荣安伯爵府。
  夜已深,宵禁之后,先前热闹非凡的街市已然空无一物。苏长青走在长巷的石砖上,只有月亮的投影伴随他一步步向前。
  风过耳,柳黛跟得太紧,苏长青已反手向后,握住剑柄。
  他周身警戒,肌肉紧绷,准备随时应战。
  但身后脚步声骤停,变得无声无息,月光清凉,将夜的轮廓照成雪白。
  “九华山苏长青,敢问阁下何人?”
  月下飘过一片影,幽魂一般闪现,自他身后落到身前,来人白衣蹁跹,仿佛一片雪花落于头顶,连墙根的猫都未察觉。
  她只留给他一幅背影,却又似落在他心头。
  颤颤巍巍,是似曾相识故人来。
  “许久不见,苏公子竟还活着?这就是我的过错了。”
  她转过身,笑意盈盈。
  他在夏末秋凉的夜里,撞见一簇花开,怦然却又无声。
  第40章 普华山庄40 “在我闻人府上,你敢撒……
  普华山庄 40
  她言辞挑衅, 姿态高傲,任谁见了都要窝火,但苏长青自己也觉着意外, 他此刻心中只有大石落地的欣慰,看着她脸上与往日全然不同的神采,眸中生机勃勃如春日韶光, 他无论如何生不起气来。
  “柳姑娘,原来是你。”
  他语气温和, 真如寻常老友相见。
  柳黛提步上前,更靠近他些许。
  她今日穿一身白, 朦朦月光下仿佛一只迷路的银狐,软嫩娇柔, 让人满心满眼都是怜爱,这只狐开口说人话, “苏长青,你去荣安伯爵府做什么?”
  他身世复杂, 一般人恐怕要绕上两圈不说实话,但苏长青泰然自若,毫不掩饰, “不过是去拜访我母亲。”
  “谁是你母亲?”她明知故问。
  “邕宁郡主。”
  “呀,没想到你是皇亲国戚, 城中贵子呢,看来我从前称你作苏公子,是恰到好处, 只是……你可有承袭爵位?总不至于哪一家的公侯伯爵不在京里供职,反倒跑去乡野之中舞刀弄枪吧?”她两眼弯弯,是笑, 但嘴角紧绷,故作轻松。
  但任她如何讥讽,苏长青仍是平常模样,不伪作,也不气恼,“苏某乃一介山野武夫,并无爵位。柳姑娘,京中旧事多,你若想听,他日我请在荣安伯爵府请一位老嬷嬷专程说与你听。”
  “什么时候?明日如何?”
  “那就明日午后,荣安伯爵府。”
  “没意思。”分明事事都满足她,然而柳黛心中却全是挫败,她只觉得方才招招都打在棉花上,一点没着力,全做无用功,于是拉下脸来生苏长青的气,“你这人就是顶顶的没意思,不如杀了了事。”
  她开口闭口要打要杀,苏长青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依然低声问:“柳姑娘轻功卓绝,方才要不是姑娘故意出声,苏某恐怕走回闻人府仍未察觉。”
  捧她?当她是三岁小孩,几句话就能哄好么?
  她眼珠一转,扬起一张娇艳欲滴的小脸蛋,“可不是么?我的脚下功夫哪是你们这帮凡夫俗子能比的?所以我说要杀你就一定杀你,可不是玩笑话。”
  苏长青正正经经拱手行礼,肃然道:“苏某谢柳姑娘不杀之恩,只不过方才在荣安伯爵府,姑娘该听的都听了,想必今晚可鸣金收兵,大胜而归。更深露重,苏某不耽误柳姑娘回府,就此拜别。”
  他绕过她,作势要走。
  面上仍旧一副云淡风轻模样,教人猜不透他此刻心中所想。
  弯月之下,只有他自己个儿清楚,他一定会被留下,他对她尚有用处,她既然走这一趟,便不肯轻易放他离开。
  “苏长青!”
  果然,他不过走出五步远,便听见身后天籁传来,仿佛一只鱼钩,紧紧勾住他衣角,让他再也迈不动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拢眉不解,“姑娘有何事?”
  柳黛双手背在身后,不自在地看了看天边望北楼,又看一看脚下石板缝里钻出来的野草,囫囵说着:“我没地方去。”
  她的话太过含糊,苏长青没能听清,他往回走上两步,与柳黛之间只剩下两块青石板砖的距离,“柳姑娘方才说什么?”
  柳黛一抬头,便撞上他清澈而明亮的眼,仿佛一泓清泉,清清净净,毫无杂质,让人不敢停留,唯恐映出自身的狼狈与脏污。
  “你好高啊…………”柳黛忍不住低头呢喃。
  苏长青笑了。
  温柔的声线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柳黛耳边。
  “我比你大几岁,自然比你略高一些,等过几年你自然还要长个儿的。”
  “才不会,我娘也就这么高……我长不了……”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还能再长长,你与彤儿一般高,很好。”
  他提起郑彤,柳黛心底里那一股子缠绵羞涩的情绪被打断,适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这便又歪着脑袋撒娇,“我……没地方落脚,天黑了,四下无人,我害怕得很……”
  这话倘若换个人来听,譬如月尘舟,再譬如闻人羽,定然要惊得眼珠子滚出眶去,然而眼前是苏长青,他虽不信她天黑害怕的说辞,但亦认为一个小姑娘深夜游荡在街口很是不妥,因而劝说道:“无妨,我之前便许诺过要送你回柳府,君子一诺千金,我这就送你回去。”
  他侧身一让,这就打算领着柳黛去城东柳家。
  可惜柳黛垂着脑袋不肯挪步子。
  “我不回去。”
  “……”苏长青头疼得厉害,从前在邕宁郡主面前哄他二弟,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柳黛咬着下唇,一脸为难,“我爹早就对外称柳家柳姑娘暴毙而亡,就是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再找上门去,岂不是自讨没趣,弄不好还会被当成骗子打出来,且我夫家也回不得,赵凤洲此人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杀人如麻,他如今是里子面子都没了,若是见了我,恐怕要将我□□丝在大同府城楼上。”
  越说越是身世凄凉,命若飘萍,唯有一根绳子吊死了了事。
  要不是早就在九华山后山露过馅儿,她还真想给苏长青表演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铁定让他终生难忘。
  “苏公子……苏大哥……若不是流浪在外,无处可去,我是绝不会来麻烦你的……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呀…………”她声音叫嗲,连自己听了都头皮发麻犯恶心。
  “柳姑娘!”他难得变了脸色,急急打断她唱腔似的哭声,“我如今借住在闻人府上,你若不嫌弃,我便请闻人兄弟安排一间屋,让你暂住,至于今后如何,只要姑娘开口,苏某一定尽心去办,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柳黛已然收住哭腔,眉开眼笑。
  苏长青道:“只不过今后还请姑娘有话直说,省去其中……许多眼泪,便利旁人,也轻松自己。”
  “噢。”柳黛的笑容僵在嘴角,眼睛里已然窜起两簇小火苗,她走过苏长青身边,冷冷丢下一句,“确实不该让你活着。”便自顾自往闻人府走,再不理会他。
  苏长青快步跟上,亦步亦趋仿佛是她新收的小徒儿。
  乖得很。
  闻人府坐落在城西,四进的院子,在京城里远远谈不上奢华,算是中规中矩。
  苏长青敲了敲西面小门,门房惊了美梦,睡眼惺忪地开门,弓着腰点头,称呼一句“苏公子”。苏长青正要回头去找柳黛,却发觉身后已空无一人,只有对面墙头伸出来的柳条儿跟随夜风荡漾。
  他无奈摇头,跨过门槛往闻人羽的住处榕园走去。
  夜深寂寥,榕园灯火依旧,闻人羽在书房习字,听他爹的教训,好好待在家中修身养性,少惹是非。
  苏长青推门进屋。
  “回来了?”闻人羽如同老夫老妻相处一般,眼睛也不抬一下,仍旧低着头,执笔悬腕,写他的“醉里挑灯看剑”,立志要做辛弃疾,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以血肉之躯报效江山社稷。
  诗能热血,闻人羽当下脑海沸腾,踌躇满志。
  苏长青环视一周,疑惑地问道:“没人来吗?”
  “除了你还有谁?我可没有金屋藏娇的习惯,即便有也要避开你才是。”闻人羽把紫檀狼毫搁在黄石笔架上,左手捏着右手手腕,缓缓转圈,以缓解他抄了一整天书的疲乏。
  “自然是我。”
  梁上落下一片叶,证明他家中藏娇,藏的是人间绝色,娇艳欲滴。
  可惜闻人羽瞧见着娇娇小人儿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反而是皱起眉,浑身紧绷,立刻去看右方剑架,准备随时拔剑相迎。
  柳黛也跟随他目光看过去,闻人羽身体稍稍前倾,有离弦之势,柳黛出手迅疾,如疾风迎面,瞬息之间剑已到手,更见她脚下旋转,身如蝶舞,绣满银色暗纹的千褶裙似花蕊怒放,一眨眼功夫长剑已然架在闻人羽脖子上,剑鞘上镶嵌的绿松石顶着他的肩胛骨,一阵微微的疼。
  柳黛笑道:“手下败将,还敢再试,当心这回让你永远也下不来床。”
  闻人羽怒目相对,“在我闻人府上,你敢撒野?”
  柳黛对他的威胁不屑一顾,“三个月前不是撒过一回了?上次带走的是《十三梦华》,这回就把你这颗脑袋摘了挂城头上。”
  两人剑拔弩张,屋子里只剩苏长青冷静依然,望着柳黛持剑的手,耐着性子向闻人羽解释,“师弟,柳姑娘无处落脚,我便带她来此处借宿,还请你吩咐下人清出一间屋子让柳姑娘早些休息。”
  “做梦!”闻人羽气得咬牙,“借我的地方还敢如此嚣张,她想也别想。”
  “不必安排,我看中这一间,这就把你清出去给我腾位置。”
  “你敢!”
  苏长青上前来,握住剑,“闻人,不可如此,柳姑娘当真会杀了你,连我也不是她的对手。”
  这话说得,柳黛洋洋得意,忽然又觉着不杀苏长青是个极好的主意,能让她心情愉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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