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节
一群人大快朵颐,将炙肉就着主食、点心一同吃下,又将随身带着的酒都喝光了。每人还都尝了尝新煮的果茶,反应自是各不相同。有觉得果然新奇的,也有觉得不够滋味倒不如喝酒的。老道也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主食、点心亦是吃了不少,仿佛饿了好几天似的。崔简担心他吃得太撑了,不得不劝他多饮了些健胃消食的果茶。
吃饱喝足的老道腆着肚皮,眯着眼睛,忽然道:“崔小娃儿,老道采药走得太远了,迷了路,一时之间恐怕回不去了。去你家借住几日如何?再烦劳你家这些部曲好汉给老道的徒弟们带个信,让他们过来接老道家去。”
崔简觉得无家可归的老道甚是可怜,自然点头答应了。张大、张二两兄弟也并没有出声反对,这般奇人异士愿意在山居别院里借住几日,说不得便是什么机缘。他们还须得将此事尽快告知娘子与郎君才是。
这时候,王玫完全不知崔简出去狩猎会遇见一位什么样的高人。她正跽坐在红泥小火炉边,不急不缓地煎茶、泡茶。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她煎茶、泡茶的技艺有所提升,却仍远远不如崔渊。喝惯了崔渊煎出的茶、泡出的茶,她便觉得自己的作品委实有些难以下咽。不过,如今崔渊不在身边,崔滔也随着真定长公主、郑夫人外出了,便只能靠她自己了。
待十几只茶碗中分别倒满泡沫丰富的煎茶汤、呈现出清淡绿色的泡茶汤,璃娘、丹娘捧起不同的茶碗,细细品尝起来。王玫也将旧茶、新茶、蒸青、炒青的味道比对了一番:“就蒸青而言,夏茶的滋味,确实没有春茶来得好。”在后世,连她都曾听说过,明前茶最为珍贵,其次便是雨前茶。春天能收三回茶,不论哪一种名茶,都以头一道春茶明前茶最为出名,也最为稀有。相较之下,夏茶、秋茶的滋味十分一般。不过,目前的茶园都在山南道的襄州、归州,仍处于长江以北,气候或许不够温暖潮湿。若能在剑南道、江南道、淮南道等地建立茶园,在湿润多雨的气候下,也许所产茶的滋味会更好些。
“确实有些微妙的差异。”丹娘点头道。
璃娘接道:“不过,炒茶的香味更浓厚,苦涩似乎也褪去不少。若是泡茶,与蒸青春茶也相差无几了。”
王玫摇摇首:“雨前茶集一冬一春之生气,可谓是茶树之精华,自是旁的茶叶都不能比的。若咱们觉得相差无几,恐怕蒸制、炒制的法子仍然有些问题,未能激发茶叶之芬芳。何况,炒青更适合泡茶,蒸青则适合煎茶、做点心,混用也不妥当。不过,这蒸制、炒制的法子也急不得,慢慢来罢。”
璃娘略作沉吟,又问:“娘子,如今产了这么些茶饼、茶盒,若只是自用恐怕也用不完。倒不如开个铺子,专门卖茶。奴听说,不少世家都已经询问大兴善寺的比丘,准备前去襄州、归州附近置下茶园了。若是等他们的茶园也产出了茶饼,咱们可就失了先机了。”
“茶饮之风,比我预想中更盛几分。”王玫回道,“我也正想着在东市开个茶铺呢,正好卖咱们的新茶。至于茶园,咱们也不可能不让人家购置,只能提高蒸青的手艺——且尽可能保住炒青的秘密。不过,这样的秘密,大概也保不得太久。”毕竟炒茶法刚出现,尚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很难一直保密下去。“倒也无妨。你催着王四喜赶紧将卫八大管事那些本事都学过来。我想让他去剑南道益州,淮南道庐州,江南道苏州、杭州、岳州、江州与建州等地置下茶园。”
茶园之事,宜早不宜迟。尽早圈下地来,也能尽快重现记忆中那些名茶。若想真正靠做茶的买卖盈利,他们应该走的是顶级品牌路线。顶级茶只供给皇室与世家贵族,中级茶供给有能力买茶的商人。至于大量普通茶的供应,还须饮茶之风推广到平民百姓甚至于吐蕃、匈奴、西域等地,才能实现巨额利润。不过,当茶变成了战略物资,便没有必要沾手了。在茶一道上,她想做的也只有两件事:一则将茶作为养生之道、风雅之道加以推广;二则从世家高门与豪商那里赚钱。有了更多的钱财,便可做些施舍药材、开设善堂收养孤儿等之类的事了。
“奴这便回长安去,准备茶铺之事。这间铺子,娘子想在什么时候开张?”璃娘又问。
王玫略作思索,回道:“仲秋前后罢。那时候秋茶也收了,货源较为充足。不然,若是早早地将夏茶卖光了,无以为继,便不好向客人们交待了。我会给卫八大管事去信,让他再在归州附近购些茶园。若暂时无人能去其他地方购置茶园,便只能让他多辛苦一些了。”
“奴明白了。”璃娘遂起身告退了。
王玫命丹娘送她出去,自己独坐在已经熄灭的红泥火炉边,轻轻拨弄着茶盒里卷曲的茶叶。根根分明,翠色均匀,清香诱人,确实是她熟悉的模样和气味,也令她无比感慨。也不知坐了多久,天色已经渐渐转暗了,丹娘忽然在外头道:“娘子,小六郎带了客人回来。”
“客人?阿实不是去狩猎么?”王玫起身。她的双腿坐得有些发麻了,正好该动一动。不过,未等她起身相迎,崔简便领着一位须发银白、精神矍铄的老道走了进来。那老道神情十分慈祥,不经意间瞥见未盖上的茶盒之后,双目中精光一闪,竟身法诡谲地飘了过来。他伸手一捞,将那茶盒拿起来,细细闻了闻里头茶叶的味道。
王玫惊了一跳,却见那老道拈起一根茶叶,露出欣赏之色:“居然以炒制法炮制茶?啧,确实是制药了。”
“茶虽说可入药,但药性甘平温和,适合入食、入饮。如此反倒更容易调理肠胃、排毒通下。”王玫回道。不论如何,饮茶解腻,最适合平时喜好食牛羊肉、乳食的唐人。唐人的饮食习惯颇具胡风,口味很重,需要茶这样的饮品来进行日常调理,方可养生得法。
老道略作思索,颔首道:“你说得有道理。改不了食,便改一改饮也好。果浆虽也有解腻之效,但毕竟不曾炮制,药效有限。且鲜果榨浆,也不是寻常人能喝得起的。茶不论作单方或是复方,应该都别具效用。啧啧,且将你做的复方茶、花茶、果茶都让我尝一尝。”
王玫便吩咐丹娘将各类茶盒都呈上来。她牵着崔简坐在一旁,看着那老道细细品尝着各类“茶叶”,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来。不会罢?不会那么巧罢?崔滔苦苦寻找几个月,始终不能得其行踪,却让阿实不经意间便带回家来了?孙思邈孙药王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现身?
☆、第一百五十章 摹本之事
宣平坊,真定长公主别院某座小院子里,一身宽袍大袖的崔渊徐徐放下手中的酒盏,禁不住勾起嘴角:“该不会让阿实遇见药王了罢?”他那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中满含着笑意,衬得俊美的容貌越发出众。浑身上下皆透着贵介公子的风流雅致,与数日之前沉迷《兰亭序》时的落拓形容截然不同。甚至于,仿佛比寻常那满不在乎的随性模样还更多了几分魅力。
“可不是哩。”张大忍不住赞了几句崔简和王玫,“药王跟着小郎君回了别院,与娘子说起茶道和药草,竟舍不得离开了。后来他的几个徒弟都找了过来。原本是要接他老人家回去,瞧见咱们家的新茶之后,却都留了下来。贵主、夫人都说小郎君、娘子身负鸿运,总能遇上高人。”
崔渊朗声大笑起来:“子由该不会嫉妒了罢?他连着数月寻访药王,只能得些蛛丝马迹。远不如阿实,偶然遇见便直接带回家去了。”只要一想到试图以寻访药王之事一改纨绔形象的崔滔瞪圆了眼睛、满腹无奈的模样,他便觉得有趣得紧。不曾当面目睹这一时刻,当真是可惜了。
笑过了之后,他便又问:“可知药王有何打算?”
张大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来,哼哧了半晌,才答道:“……他想收咱们家小郎君为徒。”
“阿实若是喜好行医,能拜药王为师自是再好不过。”崔渊微微颔首,“不过,他对医药之道并不算感兴趣,恐怕拒绝了罢?”他对自家儿子再了解不过,当然知道他的选择。不论对方是不是药王这等值得尊崇的高人,不论他与药王有没有眼缘,这孩子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药王想收……咱们家下一位小郎君为徒。”张大点点头,又赶紧补充道。
听了此话,便是崔渊也不由得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竟笑道:“那可有得等了。”他曾细细问过青光观观主,恐怕比王玫自个儿还更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原本,他也并不在意他们是否还能有孩儿,只要爱妻身子康健便足矣。然而,得知她渐渐调养好身子,便自然而然能有身孕之后,他心底偶然也会浮现出淡淡的期待与喜意。不过,孩儿什么时候到来,大概也有其缘法,强求不得。
崔渊又问了几句话,便让张大下去了。而后,他笑着看向一直坐在旁边的李治:“大王不妨去山居别院见一见药王,请他出山为圣人、皇后殿下诊治。”太子、魏王也都曾寻找过药王为长孙皇后医治,只是药王说是隐居,其实却居无定所,迟迟寻访不到。如今有了药王的行踪,便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当然,福祸相依,晋王若当真劝服药王入宫诊治,也不知太子、魏王对他的观感又会生出何等变化了。若令他们警戒起来,恐怕往后的变数就更多了。
李治略作思索,却摇了摇首:“如今阿娘、阿爷都渐渐康健起来,姑母推荐入宫的道医佛医功不可没。我又何必做这些多余的事?倒不如请药王给一个承诺,若他日道医佛医们对阿娘阿爷的病情束手无策,他便入宫诊治得好。”
崔渊微微颔首:“大王说得是。倘若大王方才急着去见药王,恐怕我也会加以劝说。”如药王这样的高人,自然不能以权势逼迫其屈就,只能如当年圣人那般以诚相待。但,此时将人情用尽却殊为不智,倒不如约一个承诺留待他日实现。
李治轻轻一笑,斜睨了他一眼:“子竟,看来,你家与这些高人异士都颇为有缘。”
“物以类聚。”崔渊毫不脸红地回答。他起身走了几步,风度翩翩,衣袂飘飘,确实浑然不似凡尘中人。李治绷不住笑了起来,也站起身:“这一次文会,你不曾下帖子相邀,也不知已经来了多少人。且来者鱼龙混杂,恐怕未必都是精通书道之人。”
崔渊挑起眉:“大王可是忘了那张仿造我的字迹的帖子?若是以帖子相邀,我担心又会错过那样的人才。因而,倒不如教想来的都能来。”不仅想来的都能来,那些不想来的经朋友劝说,恐怕也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过来。张五郎结交的那些朋友大都是心性狭小之辈,既想着在文会上扬名,又想着挑衅于他,自然不会错过这般好机会。三五朋友都说想来,便容不得张五郎坚持不来了。
“你说得是。”李治道,“不过,这般盛大的文会,也只有女眷不在的时候才能办。”数百人一拥而入,比一次大型宴饮还更纷乱些。若是稍不留意,便可能有所冲撞。
崔渊想了想,道:“下一回便不在家中办了,改去曲江如何?横竖地方大,随意找一片林子围起来便是。我依稀记得,寻常的文会便是这么办的。”寒族士子以及小世族的子弟多有囊中羞涩的,他们的文会便以天为幕、以地为席、以野为景,自带些酒食,倒也颇有几分趣味。
两人并肩朝着仍然开着几朵残荷的湖边行去,便见挂着书画的柳树下人头攒动,四处都响起了评论的嗡嗡之声,看上去确实比集市还更热闹几分。他们也并不驻足观看,径直向着崔泓、崔沛兄弟俩所在的八角亭而去。
八角亭附近聚集的都是平日常来文会的士子,彼此之间也已经很是熟悉了,都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见他们来了,便是众人都知道李治的身份,也都神情自若地起身行礼,接着又坐下各自谈天说笑起来。
“子竟兄,这次文会怎么来了这么些人?”钟瑀钟十四郎问道,“我们也不曾接到帖子,还以为是家中仆从传错了话。”
“这次文会与往日不同。”崔渊回道,“大王与我有件事,想请诸位帮忙。”他朝着众人行了叉手礼,眼角余光瞥了崔泌一眼,便将当日与圣人说过的摹本之事一一道来。
出身寒门或者小世族的士子们听了,顿时面露惊喜之色,忍不住抚掌大笑:“此计大善!大善!”“难为子竟你是如何想出来的?!”“圣人、大王、子竟之慷慨大度,吾等寒门士子永世难忘!”
崔泳听了,也不由得叹道:“原来子竟兄这回邀了这么些人,便是想从中寻一些书法出众的人才。只咱们几个,确实连临摹也摹不出多少本来。参与此事之人,多多益善!!”他身边的崔泌眼中涌动着沉沉之色,暗自咬了咬牙,却也只能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我等若能襄助子竟一二,也便心满意足了。”这般露脸扬名的大事,他自然不愿意错过。即便自己的努力,恐怕大部分都只会化为崔渊的功绩,他也不得不做。
崔泓、崔沛兄弟俩虽说早便知道此事了,也不免露出兴奋之色:“我们但凭子竟阿兄差遣便是了。有机会得见名家真迹,又与诸位切磋书道,哪里能错过?”
杜荷却是一怔,苦笑着叹道:“我不擅书道,恐怕帮不得大王与子竟兄了。”他几乎回回不落地来参加文会,只为了拉拢崔渊。虽说也与众人混了个脸熟,但毕竟不是同道中人,也没有结交上什么朋友。后来崔泌、崔泳兄弟二人投了魏王,他满腹心思都盯着他们,便更是与其他人疏远了不少。
崔渊挑起眉,笑道:“谁说不擅书道便帮不得忙了?我便不信,莱国公府(杜如晦)没有珍藏的法帖。”不待杜荷再说什么,他又道:“我们只是借来一阵,待几个月后必会原样奉还,你大可不必担心。”
李治此时才似笑非笑道:“妹夫难道信不过我们?”
他是城阳公主嫡亲的兄长,作为驸马都尉的杜荷只能起身行叉手礼,道:“我阿爷珍藏的法帖,都在阿兄府中。我且向阿兄问一问罢。此事确实有益于社稷,我等又如何能袖手旁观?若是阿兄那里不成,说不得我便再去问太子殿下要些法帖了,必不会空手而归就是。”
太子李承乾对书画风雅之事一向不感兴趣,哪里会收藏什么法帖。杜荷此话,显然便是为太子捞一份功劳来了。若不是崔渊与李治早将此事禀报给了圣人,恐怕他还恨不得将他们都挤下去,将这份功劳都推给太子呢。只是,魏王精通书画之事众人皆知,谁又不知太子对这些事分毫不感兴趣?但凡是明眼人,自是能将前因后果都看得清清楚楚。
崔渊心中不由得暗道:杜荷倒是忠心耿耿,满心只想着与他阿爷一样支持主君上位,然后君臣相得流芳千古。只可惜,这看主君的眼光便比他阿爷差得远了。这样的小功劳,他倒也不吝啬给太子。不过,为太子捞功劳的来了,为魏王抢功劳的还会远么?
果然,崔泌也浅浅笑起来:“若说法帖,魏王的收藏比之太子殿下也不遑多让。且魏王素来喜好书画之道,恐怕对此事也很感兴趣。”
李治很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眉眼弯弯,显得十分高兴:“两位兄长都珍藏了些什么法帖?恐怕连我都未曾见过。此番若是有机会见识见识,我便心满意足了。”他这般表态,便是默许太子、魏王分他的功劳了。
杜荷、崔泌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们虽说各为其主,主君都不将这嫡出幼弟放在眼中。但晋王对于他们这些臣子而言,亦是得罪不起的。有了他这般发话,两人行事便不必太过顾忌了。
崔渊看了李治一眼,不免又感慨起来。这般退一步,晋王在圣人心中的评价恐怕又会高上一层。横竖已经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不论谁来抢,李治的功劳其实半点也不会少。但愿意退让,令兄长们都来分一杯羹,显然便更是胸怀大度了。作为疼爱嫡子的父亲,圣人见到三兄弟齐心协力将此事做成,当然只有更高兴的。
于是,崔渊便给众人都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有法帖出法帖,有力出力,各位的襄助之功,大王与我必定会禀报圣人。”说罢,他便仰首一饮而尽。诸人也纷纷饮尽杯中酒,接下来就各自忙碌去了。
崔渊便又命仆从将参与文会的士子们都召集起来。数百人齐刷刷地在铺好的竹席上坐下,或激动兴奋,或若有所思,或交头接耳,或左顾右盼。当崔渊与李治立在前方,将摹本之事细细说来之后,一时之间底下人更是喧闹无比。有人立刻跳起来想要当场摹写,有人却是忍不住想看名家真迹,有人则嚷嚷着逐名得利伪君子之类的话。
崔渊神色丝毫不变,请崔泓、崔沛二人带着那些想看名家真迹、临摹的文士去一旁的园子中赏看,又请李治代为评判那些摹本。待人群渐渐散去,场中剩下的便只有数十人了。因先前隐藏在人群中,这些人胡乱嚷嚷起来也毫不顾忌。如今就留下他们,便有些人慌乱起来,连连声称他们也要去临摹,就想尾随而去。
“噢?”崔渊勾起嘴角,“我方才怎么听见,你们说我利用各位得名?”
那几人浑身一僵,其中一人转过身,行礼道:“崔四郎恐怕是听岔了。”
崔渊冲着他们温和一笑:“我自幼习武,从来没有听岔过。”说着,他挥了挥手,令旁边的仆从将这几人带出去:“既然你们随意侮辱于我,我这文会恐怕也容不得几位留下来了。从今往后,我也不想在文会上再见到你们。”
那些人原本只是想逞一逞口舌之快,哪里知道会被正主听见,只能灰溜溜地出去了。
崔渊回过首,扫视着剩下的人,却听一人冷笑喝道:“崔子竟,你竟毫不辩解,难不成是心虚了?”那人作义愤填膺状,横眉冷对,却正是张五郎。
崔渊笑了笑:“正好相反。我坦坦荡荡,自是无须多言。旁人诬陷一二句便满心想着辩解,也只有心虚者才会如此。这位张五郎,我若指责你与你的友人嫉妒我,千方百计攻击我、诬陷我,你又该如何辩解?”
张五郎张了张口,一时竟答不出来,只能道:“我们何时因嫉妒而攻击你、诬陷你了?!”
崔渊随口说了几句话,这些人便目瞪口呆起来。那自然都是他们私下饮酒作乐时,胡乱骂的话,也有他们参加其他文会时传的小话。有些话自是污糟不堪,有些却透着浓浓的妒意,任谁听了都会鄙薄说话之人的品性。他们原本以为无人知道,谁知竟会传到了原主的耳中?
“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五郎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崔渊垂下眼,冷冷一笑。他生得俊美,便是冷笑也带着几分说不出的风流潇洒之意:“当年九娘看走了眼,才嫁了你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混账。如今我与她恩爱缱绻,你可不是嫉妒得发狂么?只不过,我须得让你知道,博陵崔氏子的名声,可不是你这等人能抹黑的。惹恼了我,便须得承担后果。”
说着,他勾起嘴角:“我也不会用什么权势相逼的伎俩。八月府试我必为解头,明年省试我必为状头。听说你也过了进士科县试,你可敢在长安参加府试、省试,与我比上一比?若输了,便滚回洛阳去,永远别在我和九娘面前出现,如何?”
张五郎气得浑身发颤,他只当这崔子竟便是去年正月与王玫私会的男子,自然怒不可遏。只是碍于面子的缘故,才没有将他们的“丑事”说出来。如今得了崔渊当面挑衅,脑袋一热,便应道:“有何不敢?!若你输了又如何?!”
崔渊抬了抬下颌,满面轻慢之色:“输?我崔子竟从未输过。”
张五郎望着他,不知为何竟从心底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于是,他便只能扔下一句话“府试见”后,便匆匆忙忙推开那些七嘴八舌围着他说话的友人,去得远了。
崔渊望着他的背影,挑眉低声道:“好面子确实是唯一的优点。”比之元十九那等畜生,张五郎此人虽有些瑕疵,但也不是什么坏人。因而,他也没有对这人使什么手段,只让他离得远些,别打扰他们一家人平静的生活便是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又到中元
进入七月之后,许是因已经立秋的缘故,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起来。虽仍余有几分暑热,但身在山居别院之中,已经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些许秋意。七夕拜月乞巧之后,没几天中元节便又将至了。虽说这是大节,但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都暂时不打算回长安去。倒是崔滔、崔笃、崔敏、崔慎几个,由于须祭祖的缘故,匆匆骑马赶回去了。连崔沛也给小家伙们放了几日假,跟着回了长安城。
立在山坡上目送世父、兄长与先生陆续离去,崔简忽然仰首道:“母亲,先生说,骑马来往于长安与别院之间,只需半日便到了。先生回长安去参加阿爷的文会,也是一日即回。母亲想念阿爷么?不如咱们也骑马回长安去看看阿爷,陪他一同用午食,然后赶回来?”
王玫怔了怔,不由得微微笑起来。若说想念,她确实每天都有些想念呢。不过,倒不曾像小家伙这般思念难耐,竟想出了这样的主意罢了。“半日即至,应该是驱马一直飞奔不止罢。说实话,我可没有那般好的骑术。”
崔简皱起眉,也叹气道:“我的骑术也没那么好。”他与爱马阿黛之间虽已经有了些默契,但毕竟年纪小体力弱,不足以支撑他骑着阿黛奔跑那么久。看来,也只有赶紧长到阿兄们那般的年纪,骑射才能拿得出手了。
王玫牵着他和王旼往回走,忽然低声道:“阿实,明日便是中元节了。我想给你阿娘做个道场,到时候需要你斋戒几日,你觉得如何?”给卢氏娘子做道场,是最近时不时浮在她脑海中的念头。因卢氏是晚辈,又是先头的元妻,此事本便该由她来操持。且不说其他,她是阿实的亲娘,也很该每年都做几回道场才是。
崔简的步子停了停,握住她的手不由得加了几分力道,乌黑的双眸中闪动着信赖:“斋戒多少日都没关系。母亲,操持此事累不累?我让卢傅母来帮你?”卢傅母也曾在他面前提起过祭祀卢氏之事,只是由她主持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有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两位长辈在,于别院中给卢氏祭祀也很有些不像。
“我已经使人去问了,南山附近很有些出名的寺观。咱们在道观中做一回道场,再去寺庙中点长明灯。”她虽然较为倾向于道门,不过向来也和大多数国人一样,漫天神佛的庇佑都不愿意错过。另外,她还想为前身和早逝的郑氏也供奉一盏长明灯。“若是咱们在长安城中,我便去青光观做道场了。”虽说观主仍然身在禁苑中,但其他师叔师姐们的道法,她也是信得过的。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王玫便去禀告了郑夫人与真定长公主。见她竟然主动提出此事,郑夫人不免欣慰之极,自是连声答应了:“你这孩子,总是想在四郎前头。既然要斋戒,想必你便是要做一回大道场了。如此,便须得在道观中住几日,很该带足了人和物什才是。”
“阿家提点得是。儿这便使人去看好的寺观中说定了,下午正好收拾东西,明天一早便过去。”王玫想了想,又道,“阿嫂们如今都忙,儿想将晗娘、昐娘、二郎也带过去。”将侄儿侄女们独自留在别院里好几天,她毕竟有些不放心。而且,去寺观中走一走,上一上香、祈一祈福也好。
郑夫人便道:“你若是顾得过来,便将他们带去罢。”
真定长公主也道:“晗娘、昐娘两个孩子都娴静得很,天天跟着我们出门野炊也不得趣味,倒不如随着你去散散心也好。至于二郎,怕是半刻都不想离开阿实呢。”王家的几个孩子性情不错,又聪敏伶俐知进退,都甚是得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喜欢。
王玫笑道:“儿还想多走几家寺观,为阿家、叔母求些平安符呢。”
“你是个有孝心又有福运的。你求来的平安符,我们可得日日带在身上才好。”真定长公主和郑夫人都笑了起来。小郑氏、清平郡主、李十三娘也跟着笑:“既要求平安符,九娘可不能将我们给忘了。”
“哪里能忘掉阿嫂们呢?”王玫笑吟吟地回道。
崔蕙娘垂眸想了想,忽然道:“祖母、叔祖母,儿也想跟着叔母一同去。可不能只许叔母尽孝心,不许儿也为长辈们祈福。”自从家中开始议论这孩子的婚事之后,她便不再似往常那般优雅自若,而是仿佛隐隐压着些许心事。就算在山居别院中住了这么些日子,也尚未完全恢复。郑夫人与小郑氏都甚为担心,如今见她主动提出要求,自然没有不应的。
郑夫人想了想,叮嘱她道:“你去了也好,正好帮着你叔母看顾弟妹。她只得一个人,恐怕照顾不过来。”
小郑氏也向着王玫道:“说不得蕙娘又给九娘你添麻烦了。”
王玫笑着应道:“阿嫂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还是阿家明白我的心思,若蕙娘能帮我带一带晗娘、昐娘,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如此说了些话之后,王玫便暂时告退,回到暂居的小楼里去收拾东西了。在道观里做大道场,香烛祭品等物自是由观中准备好,香客只需带些随身行李便足够了。丹娘与春娘、夏娘便写了清单,一样一样地收拾起来。不多时,就收拢了二十几个箱笼。
“不过是去寺观住上十几日,哪里需要这么些东西。且不但阿实须得斋戒茹素,我也想跟着茹素,衣衫也不用带太鲜亮的。”见她们收拾了这么多箱笼,王玫拿来清单,又一样一样地往下减。丹娘、春娘、夏娘自是拗不过她,便又减去了几个箱笼,这才罢了。
这时,卢傅母拎着个小包袱过来求见。她礼数周到地拜见了王玫,这才道:“老身先前抄了些佛经,恐怕不好在道场上烧给娘子。听说王娘子会去寺庙里点长明灯,可否容老身到时候将佛经一起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