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节

  “嗯!傅母说过,我阿娘的女红就是她教的!听说我小时候的衣裳也都是傅母做的!”崔简接话接得十分欢快,半是埋怨半是兴奋道,“母亲只会做中衣……说要给我的中衣,也不知做得怎么样了。”
  “偏你记得这么清楚。”王玫戳了戳他的额头,无奈道,“最近不是忙么?过些日子再说罢。”
  崔简叹了口气,稚嫩的小脸上露出无奈之色,望向卢傅母道:“傅母看,我连新衣裳也穿不上了。”
  母子两个你来我往,默契得很。不过几句话,便将做衣衫的事都交给了卢傅母。小家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凭卢傅母与四个贴身侍婢,光是忙着做四季衣裳就已经占据了她们大部分时间与精力了。没了空闲,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便是再想做些别的,大概也有心无力了。
  卢傅母怔怔地望着亲昵的母子俩,眼微微发红,垂首道:“王娘子说得是。老身便领了这差使,必教咱们小六郎天天穿得精精神神的。”
  “有劳傅母了。”王玫笑道。今日开诚布公的沟通能如此见效,一则是她捅破了岌岌可危的信任关系,坦诚相待的缘故;二则是崔简机灵体贴,配合得当的缘故。想来即使没有崔渊在一旁坐镇,结果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想到此,她搂着怀里的小家伙,笑道:“咱们家阿实,一个就顶得上别人家里好多个了。”想想太子、魏王那两个熊孩子,再看自家的孩子,怎么都觉得又骄傲又自豪。数量多又有何用?若是个个质量低,反倒是祸家、败家的根源。
  崔渊虽不知她正在腹诽什么,闻言也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答道:“也不想想,他是谁的儿子。”
  “……”见他将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王玫与崔简不由得相视一笑。
  次日,崔渊便接到真定长公主别院传来的消息,说是杜荷将他和崔滔击鞠那日换过的马都送了过来。一场击鞠下来,少说也须得换上五六次马。两人加在一起,便是十来匹了。不愧是城阳公主的驸马,莱国公(杜如晦)的爱子,真是财大气粗。价值几百万钱的宝马,眼也不眨地便送了出来,可真是大手笔啊。却不知魏王得知此事之后,会不会多给他挑几张书画?
  怀着如此美好的期望,崔渊嘴角含笑,带着王玫、崔简去别院里看马。
  到得别院马厩时,远远就见里头挤挤攘攘的。一溜体态健硕的突厥马扬着脖颈,或嘶鸣,或紧张地踏着小步,或悠闲地啃食豆料。崔渊一眼就认出他相中的那匹通体乌黑的母马,笑对崔简道:“你去瞧一瞧,看它与你是否有缘。若是它也中意你,往后它就是你的坐骑了。”自家小家伙已经七岁了,也到了该修习骑术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让他选匹小马,再慢慢适应。
  崔简眼睛发亮,快步走到马厩边,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把豆料,伸到那匹马的嘴下。只见那母马斜了他一眼,似乎有几分鄙视他的矮小。他却不愿意放弃,仍是固执地伸着手,也睁圆了乌黑的眼睛望着它。一人一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峙起来。
  王玫忍俊不禁,轻嗔道:“你倒是不担心阿实的安危。”
  “放心罢。他习武也已经有一两个年头了,身手灵活得很。”崔渊安慰道,望向正立在马厩前的崔滔。崔滔见他们一家人都来了,似笑非笑地摸着下颌上的短髭:“咱们击一回鞠,就得了十几匹宝马,可真是划算得很。”
  “下一回便没有这样的好事了。”崔渊回道,“不过,我也没料到,只是要一匹马而已,他居然舍得送出十几匹。”
  “什么‘没料到’。”崔滔轻嗤道,“你当我不知你最近给魏王放的消息?今天收了马,明天你想要的字画说不准就送上门了。”
  闻言,崔渊仍是面不改色:“收太子的礼,不收魏王的礼,岂不是厚此薄彼。且他们若弄不清我的喜好,送些没意思的过来,收礼也收得不爽快。”
  “啧,阿爷总说我脸皮厚得很,如今看来,我却是远不如你的。”
  “子由,你实在是太谦虚了。”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小试茶道
  暮春微雨,如雾如烟,随风飘荡着,轻轻敲打在半开的窗棂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时重时轻、时近时远,浓重而清新的雨意渐渐逐去城池内外的污浊气息,甚至将人们胸臆之间的郁气也涤荡得干干净净。
  上好的银霜炭在红泥小火炉中燃烧起来,时不时噼啪作响,没有生出任何烟火之气。火炉之上,放置着一个精致的花鸟纹铜釜。一双纤纤素手,正轻轻掰碎茶饼,均匀地洒在铜釜中。不多时,铜釜便烧得红了,而烘烤过后的茶饼,也溢出了清淡而苦涩的香气。
  崔渊轻嗅着这淡雅的香味,挑眉浅笑:“九娘是如何想到,要将这茶饼烤一烤的?”
  正手执香箸的王玫将长长的香箸在他跟前晃了晃:“各种香饼不都得用炭烤着,才会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么?我总觉得这茶饼或许也可以试上一试。”说着,她便用香箸小心地拨弄起了茶饼,不教它们烤得焦了。
  经过一番炙烤后,茶饼的香味仿佛被激发出来了一般,漫溢在室内。王玫便将铜釜取下来,放凉之后,将里头的碎茶饼分成了两半。一半她收进了专门的茶盒之中,另一半则倒进了茶碾里,用瓷杵细细碾碎了。
  因气力不足,才碾过一两遍,她的额头上便沁出了一层细汗。崔渊见了,将这差使揽了过来:“须得碾成什么样?”
  “脂粉状。”王玫道,“越细越好。”
  研漂颜料时也需碾得更碎才好漂出几等颜色,崔渊自是娴熟得很,很快就碾出了均匀且细密的茶粉。青绿色的茶粉盛在茶碾之中,衬托着雪白的瓷杵,显得格外雅致漂亮。坐在另一侧的王珂看得微微眯起眼,忽然道:“而后便可煮茶了?”
  王玫颔首,笑道:“多谢阿兄愿将酿酒的山泉水分给我。”说罢,她便又换了个茶釜,将一小坛山泉水倒进去。水初沸的时候,加些许冷水压一压;待二沸之时,便一边顺时针搅动沸水,一边撒下茶粉,再加些许冷水;三沸时,茶汤上的浮沫随着鼓动的水起伏,此时便算是煎成了,应立即将茶釜端下来。
  “阿兄、四郎尝一尝罢。”王玫将茶分别倒进备好的青瓷茶碗里,低声道。其实,这煎茶之法,与她先前所见崔渊煮茶的过程并无太大的差别。只是,她事先将茶饼烤出了香气,彻底碾碎成茶粉,又不加任何佐料罢了。
  因而,崔渊、王珂也并不觉得十分意外。两人端起茶碗,闻着气味,缓缓地啜了一口。
  “味道如何?”王玫问道。这样的煎茶,她在后世时曾屡次听闻,却不曾品尝过。虽然比那滋味一言难尽的茗粥味道好些,但毕竟苦涩浑浊,仍然不合她的口味。不过,这也许是她煎茶的技巧太差的缘故。换了旁人,说不定煎出的茶汤就十分可口了。
  “什么都不加,反倒别有风味。”崔渊放下茶碗,看着上头的浮沫,“不过,九娘这煎茶之法,还须勤加练习。”
  “不仅茶沫浑浊不均匀,举手投足也欠缺风雅。”王珂则更直接了些,“不加任何佐料,让我想起了子竟你的水墨山水。正因只有黑白二色,才更显得出尘不凡。这茶或许也是如此,单饮反而清淡许多。”
  “茶亦能入药。作单方,比胡乱加佐料,更有解腻清肠胃之效。”王玫接道,又将装了山泉水的铜壶放在红泥小炉上烧开。她特意剩下一半炙烤过的茶饼没有碾碎,就是想泡茶。不过,她本来便是对茶艺一窍不通的俗人,也只听闻过一道水、二道水之类的说法,实际却从未尝试过。比起煎茶,泡茶的技艺也同样生疏,更没什么讲究。得了几碗茶后,她便又让王珂、崔渊尝了尝。
  “啧,没想到,冲泡出来,反倒是苦涩之后隐有回甘之味。”崔渊叹道,忍不住接过了王玫手中的铜壶,长袖微拂,风度潇洒地沿着茶杯倾倒着开水。他分明从未泡过茶,但姿势动作却如行云流水,仿佛早便做过千遍万遍一般,令人看得转不开眼去。“若将茶作药,不加佐料之煎茶或许更合适些。不过,若将茶作浆水日常饮用,倒是泡茶之法味道更好。”
  “是呢。阿实和二郎都喜欢泡茶,觉得煎茶太苦了。”王玫心里感叹着他的无师自通,“改日我再去问问观主,茶饮究竟有何养生功效。咱们日日饮酪浆、果浆,有些人家又习惯加糖饴,所食所饮,口味都未免太重了些,正需要换一换。”
  “若这茶饮确实有益养生,咱们家便换成饮茶罢。”王珂道,“以茶待客,或煎茶或泡茶,便如同温酒、烧酒一般,也别有一番意趣。”
  崔渊忽地笑了起来,亲昵地对王玫耳语道:“若是饮茶有益养生,又堪称风雅之事,想必很快便会人人效仿罢。如此,九娘可是做了一件大功德。”他桃花眼尾一勾,意味深长地道:“说不得,寺庙里那些比丘们可保不住他们的茶饼了。”
  王玫笑吟吟地端起他泡的茶,有些享受地饮了一口:“既然饮茶有益养生又风雅,那么种茶、制茶、卖茶,想必也不是什么俗事了。就算旁人不喜饮茶,咱们家自己每日要饮,还天天去寺庙里找大和尚们要茶饼不成。我早就想过了,与阿娘、阿家、叔母、阿嫂们商量之后,买几个小山庄,开茶园,专门种茶、制茶。”目前,她也只是想能喝些更合口味的茶饮,推广饮茶之风与养生之道而已。当然,随之而来的利益,探手可得,她也不会就此放过。要知道,再过数百年、上千年,那些上好的茶所带来的可不仅仅是享受,更有暴利。
  “……好端端的风雅之事,说到这些,不俗也俗了。”王珂摇了摇首,道,“你也别着急,兴许旁人不喜茶饮呢?”
  王玫瞥了崔渊一眼,狡黠之色一闪而过,甚是理所当然地道:“名动四方的崔渊崔子竟喜欢的茶饮,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他们家书画诗赋三绝的崔子竟,如今算起来也是文人士子中当仍不让的巨星了。他做广告的效用,自然不必怀疑。因此,她坚信,煎茶、泡茶必定能成为人人崇尚的风雅之事,逐渐由高门世族传向寻常百姓人家。
  崔渊、王珂微微一怔,互相看了看,不禁齐声大笑起来。
  “什么事能惹得你们二人大笑不已?莫非早知道我要过来?”这时候,书房外响起崔滔的声音,懒散中带着些许疑惑。他肩头微湿,一身浓浓的水汽,抱着一个木盒子走了进来:“这是什么香味?闻着浅淡,倒是不错。”
  “你怎么来了?寻访药王之事有眉目了?”崔渊问。
  “药王的行踪若是那么容易访得,他老人家也不必隐居了,谁都能寻他问诊看病。”崔滔回道,见他身前摆着几个盛满茶水的茶碗,端起来饮了一口,“这是什么浆水?味道不错,清冽中有苦有甘。”
  王玫立刻又将方才分出的煎茶推给他:“试试这种?”
  “……这种也能喝?”崔滔尝了尝煎茶就放下了,一脸嫌弃地将泡出的茶水饮尽。而后,他将怀里的木盒抛给崔渊,示意他打开看看:“方才,魏王底下的人辗转让管事送来的。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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