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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她福运绵绵 第33节

  如同她从前预料的那样,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陆凝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只要身上还有公府嫡长孙的重担, 定会被情势裹挟着步步前行, 在私心与阖府前程之间有所取舍。
  玉妩轻垂眼睫, 竭力不露异样。
  对面的陆凝却仿佛被惊雷劈中, 在看到玉妩夫妇缓缓走来时, 僵在原地。
  他这半年过得其实十分艰难。
  先是婚事上遭受挫折, 他费尽心思求得祖父点头的亲事被潘氏彻底搅黄,非但退了亲,还闹得满城风雨。而他被老公爷困在府邸,几乎与世隔绝,等得知这些事情时,玉妩已平白受了许多唇枪舌剑。
  很快,宫里就颁了赐婚的圣旨。
  纵使他与潘氏闹翻,极力澄清潘氏捏造的种种传闻,但造谣容易辟谣难,皇帝亲赐的婚事更无力扭转,他的挣扎只是徒劳。没多久,京兆府里接了桩离奇命案,因案子极为复杂,且惊动了乾明帝,令整个京兆府焦头烂额。
  陆凝费了许多心力才得以破案。
  谁知磨难还在后面——
  甘州战事焦灼,他与祖父奉命督办粮草之事,亲赴北地。结果那领兵的将领是个庸才,非但打仗时节节败退,连巡查都漏洞百出,先是押送粮草的队伍遭了突袭,险些将粮草付之一炬,好容易将粮草交到军营,回程中竟又遭了侵扰突袭。
  实力悬殊的厮杀里,陆凝与祖父侥幸捡回性命。
  老公爷却受了极重的伤,险些丧命。
  陆凝提心吊胆,一路将祖父护送回京,请了太医精心调养,虽说伤势渐愈,却因重伤后元气大伤,至今都卧病调养,将公府的重担尽数交到了他的手上。为了公府前程,老公爷更是拿病情要挟,执意与靖宁候府结亲,遭陆凝强烈反对后,正自僵持。
  今日,陆凝原是陪母亲和堂妹来瞧京中时新的样式,好另造几幅首饰给陆幼薇添妆,待九月大婚时带到楚王府去。
  谁知到得珠玑街,陆幼薇竟跟那靖宁候府的三姑娘来了场“偶遇”。
  这般巧合,不用猜都是潘氏安排的。
  陆凝心中不悦,本想尽早脱身,听周遭人说淮阳王携孺人钟氏来挑首饰,因许久没见到玉妩,不免生出稍作逗留看看她的念头。按他的打算,出了这座以精巧首饰著称的彩蝶轩,对面酒楼里有雅间,可供他悄然藏身。
  谁料潘氏实在磨蹭,等陆凝出门时,迎面玉妩已徐徐走来。
  *
  满街绫罗珠玉,人头攒动,陆凝一眼就看到了玉妩。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
  年才及笄的女子,正是含苞欲放的年纪。上回见面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双鬟珠钗,春衫单薄,似扬州初开的琼花,清丽灵动。如今她锦衣华服,发间钗簪名贵,耳畔滴珠娇艳,腰间环佩宫绦俱是绝品,衬着秀致黛眉,明澈双目,顿觉艳色逼人。
  她的旁边是淮阳王,如玉山峨峨,昂藏清冷。
  迥异于所谓的重病将死。
  仲秋的明丽阳光洒满街市,穿透道旁高槐投下斑驳碎影,两人徐徐走过来,哪怕没有簇拥的仪仗,单论姿容气度就已足够引人瞩目。尤其她熟悉的如画眉眼,便是隔着层层人潮,陆凝都能轻易找到。
  陆凝原以为,凭着他的城府历练,定能妥善应对这般场景。
  然而真的看到藏在心尖的小姑娘站到旁的男人身侧时,那画面终究分外刺眼。
  人群静寂,陆凝站在那里,脚下如同灌铅。
  潘氏情知这偶遇的场面着实尴尬,匆忙朝儿子递个眼色,欲同旁人一道避去旁边,藏进人堆里。眼色使出去,陆凝却毫无反应,她心中暗恨,忙伸手去拽。这般磨蹭之间,周围人群匆忙避让行礼,就剩陆家一群人仍在原地。
  而王府开道的仪仗,已经到了跟前。
  这会儿再躲太过于失礼突兀,潘氏只能收回脚步,停留在原地。
  周遭都是久在京城的高门贵户,自然听说过钟家跟陆家退亲后沸沸扬扬的传闻,亦有不少人猜出潘氏落井下石的龌龊手段。
  如今钟家女儿嫁入王府,轻易得了四品诰命,又被淮阳王如此张扬地带到珠玑街,同陆家母子狭路相逢,众人不免暗中看戏。
  当然,是看潘氏的笑话。
  种种目光或明或暗地投过来,潘氏只觉背后被火苗燎着似的,尴尬之极。
  她心中暗恨,却不得不屈膝拜见。
  旁边陆凝也回过神,忙躬身拱手为礼。
  倒是陆幼薇和靖宁候府的三姑娘溜得快,早已混入人群中,垂首拘着礼数,不甚惹眼。
  周遭有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屏息不语。
  周曜随意抬抬手示意免礼,目光径直落在陆凝身上,徐徐走近。最后,他的脚步停在陆凝母子跟前。换作从前,他跟陆家素无往来,便是碰见了也懒得多看一眼。不过这半年来,他没少从狄慎嘴里听到陆家这对母子的名字。
  或是因朝堂,或是为玉妩。
  反正都不是好事儿。
  他瞥了眼紧跟在身侧的玉妩,见她挺秀而立,眼睫轻垂,目光有意无意地盯着脚尖,半分都没往陆凝身上挪。这般姿态,显然是心里还藏着事情,不管是为扬州的旧日交情,还是为后来的反目成仇,总归做不到坦然面对。
  可陆凝算是哪根葱呢?
  周曜抬臂,忽然握住玉妩的手腕。
  隔着单薄的衣袖,细腕纤弱,不堪半分催折。
  玉妩指尖颤了颤,愕然抬头看向他。
  周曜的目光却仍落在陆凝身上,神情清冷如旧,只将手指缓缓往下挪,摩挲过她的手背,而后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她的手指生得纤细,指甲上涂了丹蔻,每回给他盛汤喂饭时都极悦目,如今握在掌中,更觉柔若无骨。
  侍卫仆从拥围,旁人无从目睹这动静。
  但陆凝却看得极为分明。
  那只手他曾在玉妩幼时牵过,携年幼的她走过溪桥,爬过远山。那时的扬州燕子双飞,桃花蘸水,他撑着小舟载她涉水渡河,春雨靡靡如丝,她时而弯腰拨水,时而伸手摆弄水畔柳荫,笑容明媚而纯真。
  后来年纪渐长,为着避嫌已许久不曾碰触。
  两人定亲时,陆凝也曾暗中立誓要握紧她的手,护她此生安稳无虞。
  如今,却被旁的男人牵在了手里。
  陆凝死死盯着紧握的两只手,心如刀绞,五味杂陈。却听周曜道:“本王这份良缘多赖夫人出力,费心周全。听闻信国公北上督办粮草,却遭敌军侵袭,身负重伤。如今可好些了?”说话间,威冷的目光落在了潘氏身上。
  潘氏头皮一麻,哪还敢看他?
  当日之所以撺掇赐婚,是她认定了周曜兄弟宫斗落败,太子的东宫之位都废了,淮阳王身中剧毒又遭皇帝厌弃忌惮,死在乔皇后手里是迟早的事。将玉妩塞进那火坑,既能彻底斩断陆凝的念头,也可借乔氏之手让玉妩难以翻身。
  谁知道等死的淮阳王竟会醒转?
  方才那番话,分明是查清了赐婚的原委。
  潘氏毕竟忌惮周曜无法无天的手段,忙行礼道:“多谢殿下记挂,已好多了。”
  周曜哂笑,牵着玉妩的手进了店中。
  随着他缓步离去,那股无形的威压亦悄然消散。只等王府的侍卫随从都离开,潘氏才缓缓站直身体,脸上勉强堆出的笑容亦消失殆尽。母子俩各怀心事,她状若无事地理袖,余光瞥见人群里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不用猜都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
  自是因为玉妩。
  上回梵音寺里被玉妩堵住了行礼,潘氏虽恼恨,毕竟是背着人的。如今众目睽睽,昔日被她弃如敝履、肆意欺压踩踏的小官之女,却堂而皇之地站在淮阳王身侧,坦然受她拜见行礼,这事情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如同一记耳光扇在脸上,潘氏满面涨红。
  在议论言辞入耳前,她匆匆乘车回府。
  这情形看在旁人眼里,无异于落荒而逃。
  于是,在淮阳王病情痊愈,携妻逛街的消息在满京城疯传时,信国公府陆夫人捧高踩低、自取其辱的笑谈也在后宅女眷之间悄然传开。
  甚至还有人私下里说,淮阳王娶了钟家女之后从鬼门关捡回性命,老国公欺辱钟家人微言轻,却横遭灾祸,督办个粮草都能身负重伤。由此可见,仗势欺人这种事是万万不该的,做多了会遭报应。
  *
  这些传闻,玉妩自然无从得知。
  摆满的绫罗珍宝随意挑选这种事虽令人愉快,整条街走下来,却也颇累人。
  乘车回府时周曜倚着厢壁小憩,玉妩挺直腰身坐了会儿,终不抵困意侵袭,打起盹儿。
  迷迷糊糊的,她做起了梦。
  梦里还是在扬州的佛寺,慈爱的祖母坐在佛堂前的水池边上,摆好了笸箩针线,给她缝制贴身穿的衣裳——扬州城是天下头等温柔富贵乡,其实不缺漂亮的绫罗衣裙,但玉妩的贴身衣裳却都是祖母亲手裁剪缝的,说是穿着舒服。
  玉妩帮祖母穿了针,去池边喂鱼。
  池里养了许多红鲤鱼,因在后山精舍附近,寻常上香的人很少能碰见,除了僧人和祖母外,多半都是玉妩在喂。
  那年夏天,山里连着下了几场暴雨,河溪里水位暴涨,就连池子的水都来不及往外排,几乎溢满。有一夜大雨如注,狂风交杂,玉妩缩在祖母怀里,暴风雨中连门扇都没敢开,等次日清早睡醒了出去,就见池水溢满,那群红鲤鱼都不知去向。
  祖母说,鱼儿定是顺水入河,去了海里。
  玉妩却还是伤心,偷偷哭了好久。
  如今梦回幼时,那满池红鲤鱼还在,鱼食撒下去,红鲤鱼吃得欢快。
  祖母笑眯眯地看她,像从前那样念叨,说自家孙女儿生得如此漂亮可人,将来定会碰见极好的男人,将她疼到骨子里。只可惜啊,陆家这孩子见天往跟前跑,却是有缘无分。不过只要得遇良配,这些都无关紧要。
  含笑感叹之间,祖母放下针线走向后山塔林。
  玉妩匆忙起身去追,却被迷雾阻断了路,任她怎么哭喊都没能换来祖母回头。
  梦里她寄于佛寺孤身无依,只能抱膝而泣。
  ……
  泪水自眼角溢出,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周曜闭目养神了半天,察觉车厢里没有半点动静,掀开半条眼缝去瞧身侧的小姑娘。这一瞧,就见玉妩靠在车厢角落里,双眼紧阖,气息微微起伏,眼角有泪珠悄然滚落,顺着白皙的脸颊一路滑到腮畔。
  她在偷偷地哭,无声无息。
  是因为今日偶遇陆凝吗?
  周曜眸色微沉,胸口处,似曾相识的堵塞感觉再度涌起。
  可他记得很清楚,方才当着陆凝的面牵住她手时,玉妩分明没有半分躲闪抗拒。比起先前被他搂腰时的微微僵硬,她的姿态极为自然。若真是旧情未忘,藕断丝连,就她这清澈见底藏不住事的性子,当时必会不自在,或者强作镇定。
  但她当时并无半分异常,甚至反握住他的手指。
  周曜克制住帮她拭泪的冲动,看到她的泪珠接二连三地滚落,胸膛亦微微起伏。
  他终于觉出不对劲,轻拍玉妩的肩。
  倚在角落的人猛然惊坐起来,睁开了眼睛,修长的睫毛上还颤巍巍悬着泪珠,眼底水雾迷蒙,藏有伤心。她并未伸手擦拭泪珠,只茫然看着他,口中道:“怎么了?”说完,察觉脸上潮润,才拿手背轻轻沾去。
  如此反应,显然不是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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