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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的外室美人 第23节

  第28章 像  “重画。”
  江音晚记得那年的冬天, 那个少年淡淡地笑着,嗓音是十来岁男孩子特有的清越,细雨如酥般, 问她:“你是谁家的孩子, 如何独自跑到了这里来?”
  伸到她面前的手, 瘦长白皙, 并不像成年男子那样蕴含力量感,而是白瓷样的秀泽。
  六岁的小女孩, 眼里含着一汪泪, 不答他的话,只是狼狈地牵住他的手, 被带着站起身来, 那只手便很快收回。
  少年耐心继续道:“你不是宫里的人,是不是今日江昭仪宴请的客人?”
  江音晚弱弱地点一点头,抽抽噎噎,总算把事情讲清楚了:“我原在御花园里跟人玩捉迷藏,不小心迷路了。”
  少年低着头,浅浅望着她。他的容貌虽带着稚涩,但已可以看出日后的卓绝风华, 至少在比他更幼小的江音晚眼里, 这个大哥哥可称世无其二的漂亮。
  他似含无奈地笑了笑, 道:“走吧,我带你回去。”
  江音晚跟在隽润少年的身后,一步一步,踩在未扫的积素上。脚下蓬松如玉沙,簌簌地轻响,渐渐有冰凉的湿气浸上那双红香羊皮小靴。
  可她浑然未觉, 只看得到那道俊秀背影,亦步亦趋地跟着。原来这里距御花园这样近,她觉得一眨眼的功夫便走回了原处。
  江音晚身子不好,冬日里一贯穿得厚实。那日在重重冬衣外,又披了一件红羽纱面的狐氅,纤弱的小小身躯,被裹得如糖葫芦一般,圆滚滚的,更衬得她的小脸玉雪可爱。
  宫人们已在着急地寻找江音晚,远远望见那抹红,便露出如释重负的欣喜笑意。然而目光很快触及她身前的少年,那笑容展至一半,忽而有些微妙地僵在脸上。
  两个嬷嬷疾走几步迎上前。江音晚看到她们对走在前面的少年行礼:“奴婢见过大皇子。”
  彼时江音晚对宫中规矩不甚熟悉,只隐约觉出她们容色和语气中含着些微尴尬,却不解其故。
  她尚未能辨出,嬷嬷们福身时,屈膝弧度较常礼更浅几分,那些许的尴尬,其实是遇见想要忽视的人、却偏偏不能避开时的敷衍。
  倒不是淑景殿对大皇子特有什么敌意。而是阖宫上下,对他的态度,大抵都如这般。
  江音晚那时不懂这些,只是有些懵懂地想,原来这个大哥哥就是她听家人提起过的,先皇后留下的大皇子。
  少年对宫人的敷衍恍若未见,温声唤她们起身,回头向江音晚浅笑道:“我就送你到这里,去找你的伙伴们玩吧。”
  嬷嬷们走到江音晚身边,蹲身殷切询问:“江姑娘这是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好像哭过了?有没有摔着?有没有冻着?”
  江音晚却怔怔望着少年高瘦挺拔的背影。他沿来时的路折返,一袭白衣清逸,叫人想起远山青松上的凝雨琼华。
  他的前方,是未扫的积雪,留下两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耳垂上传来丝丝麻麻的疼。江音晚回神。那年御花园里的寒风散去,红墙白雪消融,那一枝孤梅呈于她面前画卷,朵朵精致柔婉,如宛转旧梦,唯一朵苍劲,凌霜傲雪。
  青玉香筒里,沉檀的清幽香气溶着枣花蜜的一点甜,从镂雕梅竹纹的缝隙间一丝一缕地溢出来。她却仿佛再闻不见,鼻端只剩下淡淡龙涎香气,涩冽微苦,将她笼罩。
  红梅图边,男人修长清瘦的指停在一沓画纸中的一幅,只漫不经心的一问,便不再发一言。沉默里携着沉沉的压迫感,等待她的回答。
  江音晚蓦然觉得开口艰难,良久,才轻轻道:“音晚画的是殿下。”
  男人压在宣纸上的手指抬起,慢慢捏住了她尖柔的下巴,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掰着偏转过去,使她与自己对视。
  江音晚对上那双矜冷漆眸,眸光平静,如水面无波无澜,其下是她看不透的深深寒潭。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听到裴策浅淡吐字:“是么?”
  江音晚觉出平静下的危险,轻蹙蛾眉,还是点了点头。
  裴策轻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否相信。他睨视着掌中芙蓉玉面上每一寸细微反应,漫然道:“可孤觉得不怎么相似。”
  江音晚蜷长的眼睫轻垂,有些怅然地想,确然不大相似了。
  又听到男人嗓音低沉,懒懒缓声道一句:“不如重画一幅。”捏着她下巴的手,慢慢将她调转回去。
  裴策维持着在江音晚身后环住她的站姿,重新铺了画纸,握住她纤白右手,轻轻掰开五指,将那支被她搁下的紫毫,塞回了她的手中。整个过程慢条斯理,等着她重新作画。
  江音晚感受着身后的淡淡注视,那视线疏慢,却让她提笔悬于宣纸上方的手腕隐隐作颤。
  裴策并不催促,耐心极佳,看着那柔荑失了力与稳,落下虚浮的一笔。
  他一手撑在桌案边,紧挨着江音晚纤柔身躯,另一臂更是直接将她的细腰环住。
  是裴策要江音晚重画,见那一笔笔渐渐寻回了水准,勾勒出水墨形意,他反而不甚在意地将视线移开,转而静静落在身前女子低头时秀颈柔曲的弧度,神色清廖自若。
  片晌,裴策抬手将半遮颈上的乌发拂到另一侧。指腹不紧不慢,在那如玉似露的柔颈上摩挲,懒懒的,有些好整以暇的意味。
  江音晚感到痒意,身子微微一瑟,避开他的手,笔下同时一颤,溅下豆大的墨点,难以弥补。
  她下意识想要回头,也不知是想求助,还是讨饶。然而身后男人的声音已在头顶慵淡响起:“重来。”
  那被墨点毁去的画纸被裴策轻轻提起,置于一边。新的宣纸在江音晚面前铺开。
  江音晚眼眶微红,手腕更觉酸乏无力,却不得不在男人凝睇下重新落笔。
  海棠纹铜壶滴漏里,漏箭一分一分地沉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绵韧宣纸上,浓淡有致的墨韵勾勒出一个玄衣男子,五官尚未细细描绘,却已具备了清漠峻然的气度风骨。
  裴策垂眸看着她笔下的自己,面色静得莫测难参。江音晚还在细致勾画眉眼,他沉默着看了一会儿,蓦然偏头,将一记蜻蜓点水的吻印在她凝脂般的颈侧,眸底却寡凉。
  江音晚浑身一僵,右手手腕又是一抖。幸而及时将笔撇远,星星点点的墨渍,溅在紫檀黑漆书案上,漆地上镶嵌的螺钿花蝶纹,染上了廖然几点黑。
  她兀自低着头,凝目在半成的画面,那疏密水墨,在她视线里渐成漫漶黑白。一滴泪,倏然溅落于纸上,墨痕晕开,这画,终究还是毁了。
  江音晚浅浅吸一口气,搁下了笔。左手因莫名的酸涩而轻颤着,捏起薄薄宣纸一角,想要将之移开,再度重画。纤手却被身后的男人按住。
  裴策幽邃目光凝在那滴泪渍,面沉如水,声线寂寒若泉:“不必再画了。”
  第29章 梦  故梦
  江音晚依然低着头, 鬓发如鸦云,衬着女子柔曲身段。身前宣纸上,又一滴清泪落下, 染开一点墨色。
  裴策扳着她的双肩, 将她身子转过来, 垂目瞥向怀中人雪颊上的泪痕, 辨不清他眼底情绪。
  书房不似寝屋,以夹墙火道通暖, 而是用熏笼取暖。紫铜鎏金镂空八宝纹的熏炉里, 上好的银丝碳静静燃着,不见朱火青烟, 不闻毕剥之声。
  一时间周遭极静, 唯听风从直棂窗吹进来,拂到紫檀黑漆书案前,只余轻轻的几缕,案上宣纸窸窣微响,玄衣男子峻凛画像卷起一角,复舒展开。
  江音晚今日的衣袖,是织金锦的料子, 藕色底上细细绣出花鸟纹样, 那藏雀色如玫瑰, 绒羽纤毫毕现。袖摆被风轻拂,露出半截玉质皓腕,不易察觉地颤着。
  裴策半垂着眼,长睫下眸光疏漠,静静睨视袖下皎白之色。半晌,终于伸手, 大掌覆住江音晚的右腕,触感微凉,如同乍然将一方温润良玉握在掌心。
  江音晚右腕又轻颤了一记。
  裴策淡淡问:“抖什么?”
  江音晚的眼中泪雾凝聚,如湛湛琥珀。她带着隐约哭腔,很轻地答:“手腕酸。”
  裴策不知信没信这话,只默然桎梏着她的雪腕,那么纤细,仿若轻易可以折断。
  他眼底静邃,几息后,终是克制着力道,轻轻揉捏掌中细腕。
  江音晚低着头,眼皮轻瑟,眸中含着的那颗珠泪直直坠下。她被裴策困于书案前的方寸之间,两人挨得那么近,那颗泪就溅落在裴策腰间玉带上,一室悄寂中,发出“啪嗒”轻响。
  裴策的视线,从她的手腕轻轻上移,停在她眸中水光。他面色矜冷,难以捉摸。
  良久,裴策轻喟一声,一手仍揉捏着细瘦雪腕,一手压着她纤薄肩背,将人摁进怀里:“好了,不画了,也莫再哭了。”
  他下巴抵在江音晚的发顶,感受到她轻轻点了点头,额角蹭过他的肩颈。然而依然有点点凉意洇在他的衣襟。
  裴策抚着江音晚脑后的发,嗓音低缓漫淌,似哄着她:“孤新得了一块羊脂玉,改日让人打成一对镯子送来。”
  羊脂玉温润莹透,洁白无暇,可衬她的柔腻纤腕。
  江音晚又点一点头,娇柔嗓音闷在他的胸膛前:“谢殿下。”自己既然已依附裴策而活,在这些小节上,也不该再矫情推辞,反而可能惹他不快。
  裴策静静拥着她,微低了头,余光里,玲珑耳垂已不似作画时那般羞窘通红,只残留着一道被吮咬后的浅浅红痕。他想起库房里的和田红玉,思量着叫人打一对红玉耳坠,一并送来。
  片刻后,不知是否有意将作画之事揭过,裴策又说起另一件事:“你近两日的晚膳,都用了蟹酿橙?”
  蟹酿橙乃取黄熟的大橙截顶,剜去果穰,留少许汁液,将蟹膏蟹肉填入其中,再把截去的蒂枝顶覆上,放入小甑,佐以种种调料蒸熟,既保留了蟹的鲜美,又有橙的清香。(1)
  当下时令,已过了食用螃蟹最适宜的秋季,但也并非不可购得。依然有渔民凿开冰层捞蟹,运至长安,其价格高昂,只供王公贵族。
  前几日值江音晚的信期,身体虚乏,连带着脾胃亦不适,太医又叮嘱膳房日日备下药膳,弄得江音晚胃口更差。
  终于那几日过去,膳房里的厨子们挖空心思烹制各色精致膳食。其中有人购来这时节难得的厚膏肥美的螃蟹,蒸了蟹酿橙。
  江音晚对这鲜美滋味的确有几分胃口,便多下了几箸。
  秋嬷嬷在旁劝道:“姑娘,螃蟹性寒,太医叮嘱过的,您当尽量避开这些寒凉的膳食。”
  江音晚已过了腹痛的日子,又难得摆脱了药膳,自是舍不得这道蟹酿橙,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巴巴望着秋嬷嬷。
  这幅情态,饶是秋嬷嬷这般见惯了风浪的人,亦不能不动摇,最终又为她从大橙里剜了两小匙蟹膏出来。
  连秋嬷嬷都劝不住,宅邸上下更无人敢管束江音晚,只一味奉承其意,膳房的人讨到了巧,翌日晚膳,又呈上了一道蟹酿橙。
  秋嬷嬷知道不能再纵着江音晚,劝诫下,江音晚只用了浅浅两口。她的一饮一食,皆呈报于东宫,秋嬷嬷管不住的,自有人能管。
  江音晚被按着肩背,偎在男人胸膛前,猜到他要责备自己,弱弱地“嗯”了一声。
  裴策果然蹙起了修眉,嗓音略沉下去,仍缓声道:“先前不是答应了会听太医的叮嘱?性寒的食物都需忌口。才过了几日便不顾了?”
  江音晚眼眶仍红红的,自知理亏,不辩解什么,只闷闷地埋着头不说话。
  知道她此时本就情绪低落,裴策不欲严厉责备,察觉到怀里的人恹恹不语,裴策面色峻冷,却将声音再放缓几分:“如今不注意,往后每月都要难受。体质不调理改善,日后弊病还多着。”
  这语调、内容,皆不自觉像极了家中长辈劝导稚童。
  江音晚的嗓音低弱绵软,带了一点微咽的颤:“音晚知道错了。”
  裴策不意这样几句话都能教她这般委屈,轻叹一声,揉揉她后脑的发,低低道:“这回便算了,往后要仔细身体,不可任性。”
  怀里的小脑袋再度慢慢点了点。裴策长指穿过她垂下的发,缓缓抚着,耐心将她后脑被揉得微乱的青丝捋顺,眸底澹静,漫不经心转过的念头却是,那个厨子断不能留。
  长安城风雪琳琅,这一晚,裴策又歇在归澜院。
  被墨渍与泪痕毁去的两幅半成的画,裴策都已不动声色妥帖收好,预备带回东宫。
  窗外朔风之声隐隐,夜明珠莹润微光里,江音晚被坚实臂膀揽着,枕在一片宽厚胸膛前。
  这段时日以来,二人共眠的次数已不少,江音晚渐渐适应,阖目不动,困意渐渐漫上来。她无意识调整了一下睡姿,寻到最舒服的位置,便沉沉睡去。
  上回的梦魇已过了一段时日。今夜,她竟再度置身那般逼真的梦境。
  仍是残碎的画面。入目先是一片御用的明黄之色。江音晚心中一惊。
  寂阔深殿里,重重明黄帷幔垂地,上用的绫罗质地轻薄,偶尔随风微曳。
  昏昏斜阳透过一连排的槛窗隔扇映进来,在墁地金砖上投下灰白的影,那影子,犹可辨出隔扇上精美雕琢的龙凤谐舞图样。
  江音晚看到了自己。
  竟是在平滑金砖铺陈的地面上。
  她看到梦中的自己,身上只潦草裹了一件单衣,过分的宽大,明黄贡缎上绣着金龙出云纹样,显见不是她的衣裳。衣裳主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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