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孤、家、寡、人!
  不需要唐泛提醒,汪直心中已经浮现出这四个字来了。
  他悚然一惊,冷傲的表情变得有些不淡定起来。
  若说之前唐泛那一通分析,只是让汪直觉得颇有道理,并且打算执行的话,那么刚刚顺着梁文华的事情一说下来,他的危机感顿时就比刚才强上一百倍。
  简直到了如坐针毡,恨不得立马就入宫的地步!
  可是入了宫又能如何?
  万贵妃借故不见他,这就已经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了。
  汪直紧紧皱起眉头,手指掐着扶手,面沉如水,少顷,他起身朝唐泛郑重一揖:“请先生教我。”
  得,从直呼其名直接上升到先生了,这待遇简直不得了!
  但也反映出汪直这人不是不会放下身段,只是要看对方值不值得他这么做而已。
  ——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唐泛自然也要起身相扶,温言道:“汪公不必如此,我能赴约而来,就已经表明态度了,而且事情现在也没有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汪直也只是做做样子,将唐泛吃这一套,立马顺着台阶下:“那你就赶紧给我说道说道罢。”
  如果说两人之前因为身份不平等,汪直言行之间总还端着些架子的话,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正视起唐泛这么一个人,将他放在与自己对等的位置上来看待。
  因为事实证明,唐泛压根就不需要通过依附他来上位,就算没了官职要报仇,他也有隋州这个助力在,以隋州的能力和被皇帝看重的程度,执掌锦衣卫只是迟早的事情。
  反倒是自己几次来找唐泛问计,还欠了他不少人情,人家不仅没有要求兑现,每次还基本都是有约必到,有求必现,光是这份义气,也是旁人比不得的。
  汪直不是不识好歹,没有眼力的人,只是一直以来,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的履历使得他有点忘乎所以了,加上这两年在边事上又屡立功劳,他有点唯我独尊的飘飘然。
  不过现在这份自得已经被唐泛一点点击溃,现在只剩下满腔的凝重了。
  唐泛:“该如何做,方才我已为汪公一一剖析过了。但是汪公自己心里该有个底。”
  汪直:“愿闻其详。”
  唐泛:“我知道,你看不惯万安与尚铭那帮人,但又因为被贵妃提携,不能不站在她那边,因为在朝臣眼里,你就是昭德宫的人。”
  昭德宫乃万贵妃受封的宫室,朝臣有时便以昭德宫代称。
  汪直也不讳言:“对,实不相瞒,如今我的立场甚是为难,几方都不靠,也几方都不信任我。”
  唐泛说得很明白:“万贵妃也好,万安也罢,他们都是依附陛下而生,你只要效忠陛下一人足可。除此之外,就像我刚才说的,西厂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了,它会给你带来丰厚的回报。”
  汪直:“我还有一事要问你。”
  唐泛:“请讲。”
  汪直:“上回东宫案之后,太子殿下知道我从中为他转圜,很念我的好,曾经还转托过怀恩向我致谢,连怀恩那老家伙对我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一点。”
  唐泛知道他要说的肯定不止这些,就没有插话,听他继续说下去。
  汪直:“但太子终归是太子,只要一日未登大宝,名分上就是储君。而贵妃一直瞧太子不顺眼,只是苦于太子一直做得不错,没有机会下手罢了。”
  唐泛轻轻颔首:“从东宫案就可以看出来了,贵妃与太子之间的矛盾,迟早有一天会爆发。”
  万贵妃杀了太子的亲娘,她能不心虚吗,以己度人,她会相信太子真的没有报复之心吗?哪怕太子表现得多么仁厚温和,她的心里也始终横了一根刺,如果可以换个太子,起码她能睡得更安心一点。
  东宫案就像是导火索,将两方之间的隔阂彻底摆上台面。
  汪直一字一顿道:“那么有朝一日,陛下的决议对太子不利,你认为我该站在陛下一边,还是站在太子一边?”
  这问题太诛心了,想来汪直也是酝酿已久,才会将这个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疑虑问出来。
  这个问题,也正是他迟迟没有站好立场的根本原因。
  此刻雅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说完之后,汪直仍旧感觉到一阵阵的后悔。
  万一唐泛要是不值得信任,将今日的话传于第三人之耳,那他的政治生涯也就完了。
  唐泛:“我且不说那些天理良心的话,汪公不妨想想,如果按照昭德宫那位的想法另立了太子,将来继位为新君,对你来说有好处么,那位新君会念你的好么?簇拥在万贵妃身边的人现在已经够多了,不差你一个,而如今的太子仁厚诚爱,谁在他落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他必然会记住这份恩情。对你来说,孰优孰劣,不难选择。”
  汪直沉吟片刻,显是听进去了,不过这样重大的事情,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也不可能将结果告诉唐泛的,只是道:“你说得轻巧,你是没有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根本就体验不到什么叫如履薄冰。”
  唐泛笑道:“所谓能者多劳,要不怎么汪公的权势会比我大,官位比我高呢?权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汪直:“罢了,闲话休提,你既然要离京,今日这顿酒席,就当是为你践行罢。”
  唐泛:“我告诉你个秘密。”
  汪直:“?”
  唐泛:“其实我当初在翰林院被授以官职之后,还曾与同年偷偷去过那秦楼楚馆吃过一回花酒。”
  汪直简直莫名其妙:“你告诉我这个作甚?”
  唐泛微微一笑:“用秘密换秘密啊,免得你不放心我,总怕我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汪直:“……”
  其实相交这么久,他心里还是比较相信唐泛的人品的,否则也不会在这里和他谈论这种深层次的话题,但唐泛的不着调实在令他深感无力。
  不过伴随着唐泛这句话,满屋的凝重氛围也随之烟消云散。
  唐泛从仙云馆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二更天了。
  出了仙云馆所在的那条街,一切喧嚣顿时被抛在身后,两边都是静悄悄的民户,少许还有从窗户里透出一点光亮的人家,估计是读书郎在挑灯夜读,又或者女眷正在为亲人赶制一双冬天穿的棉鞋。
  唐泛虽然已经没有官职,不过仍旧有官身在,所以宵禁也禁不到他头上。
  酒喝多了,难免有几分醉意,不过脑子倒还清醒,他便慢慢地往回走,看着天上的月亮,不由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好像也是因为吃酒回家晚了,结果路上遇到一个装神弄鬼的白莲教妖人,最后还是隋州及时出现。
  任由思绪天马行空地乱跑,他不知不觉就看到那条熟悉的小巷了。
  与来时的路一样,周围都是一片昏暗。
  但不同的是,巷口似乎站着个人,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
  那道熟悉的身影令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走上前去。
  果然是隋州。
  他大半夜地站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喂蚊子。
  “怕你回来晚了,看不见路。”他对唐泛道。
  唐泛出来时,手里也有灯笼,但走了这一路,烛火早就昏昏欲灭,比不上隋州手里的明亮。
  明亮的烛火仿佛也照暖了人心。
  唐泛微微一笑:“谢谢。”
  这一声谢,谢的不仅是隋州出来接他。
  至于谢什么,两人心知肚明,很多事情不必说明白。
  说得太明白,就没有意思了。
  一阵风吹来,唐泛手里那盏灯笼垂死挣扎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
  周围唯一的光源就剩隋州手里的灯笼了。
  昏黄柔和的微光沿着唐泛的下巴轮廓蜿蜒而上,当真是清隽俊朗,无以描绘。
  正可谓灯下看美人,不外如是。
  “走罢,回家。”
  ——————
  要去探望姐姐,当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唐瑜嫁过去的贺家是一大家子,三代同堂,还有那些三姑六婆的亲戚,唐泛上门,代表的就是唐瑜娘家的脸面,礼物必然是要备足的。
  好在京城天子脚下,应有尽有,唐泛买了好几天,总算将东西都买齐了。
  但经过这么一顿搜刮,唐大人的积蓄水平起码倒退好几年。
  本来他还打算购置一处宅子的,毕竟随着阿冬一天天长大,让她跟隋州同处一个屋檐下已经不合适,这当然不是说隋州对阿冬有非分之想什么的。但在外人看来,男女有别,阿冬的名声也要考虑,再者唐泛脸皮再厚,总不能在别人家里赖一辈子罢。
  以这几年隋州帮忙攒下的钱,按说在京城购置一处便宜一点的房产也该够了,不过隋州希望他们能住得近一些,当然最好就在周围,这样彼此有个照应,唐泛也是这么想的,可惜隋州家附近的房价太贵,一时半会还拿不下来。
  正好隋州隔壁家外调为官,没有个三五年都别想回来了,男主人便想卖了在京城的宅第,要价虽然高了点,不过唐泛若是把积蓄全拿出来,再卖掉一方好墨,还是刚刚好的。
  结果现在为了给贺家买礼物,凑好的钱又出现缺口了。
  唐大人的心伴随着长着翅膀飞走了的银子在滴血……
  滴血归滴血,礼物还是要买的,买好了礼物,唐泛便告别隋州和阿冬,带着钱三儿离京了。
  临走前他将买房之事托付给了隋州,让他随便拿主意,至于钱的问题,就只能先跟隋州借了,反正既然感情这么好,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钱债这玩意,欠着欠着,也就习惯了……
  随行人员中还有两名锦衣卫,其中一人便是跟着唐泛他们一道去巩县的锦衣卫总旗严礼。
  唐泛如今没有官职,总旗却是正七品,人家锦衣卫威名赫赫,来给自己一个闲人当保镖,未免太委屈了点,不过他也没办法,因为隋州很坚持,给了他两个选择——
  要么带上,要么别去了。
  唐大人无奈,只得屈从于“淫威”了。
  当然,他不会觉得隋州是为了监视自己,这无非是隋镇抚使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罢了。
  一路上马车辘辘,车轮滚滚,上面装的不是人,全是礼物,由钱三儿驾车。
  唐泛与严礼等三人骑着马,前者在经过巩县一通奔波之后,也已经习惯了骑马这种方式,一路缓行前进,更与之前快马加鞭赶路不同,累了就停下来歇歇,想走再继续走,十分富有闲情逸致,当然也就谈不上累。
  “老严,真是对不住了,这回还要劳烦你跟着我跑一趟!”唐泛歉然道。
  严礼爽朗一笑:“唐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也难得有这个偷懒的机会,还得多谢唐大人你呢!”
  唐泛:“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唤我的表字润青罢。”
  严礼虽是武夫,却粗中有细:“那不行,你是我们伯爷的至交好友,我还是唤公子罢!”
  唐泛拗不过他:“随你。”
  严礼看着唐泛带的那一车礼物,好奇道:“贺家有那么多人么,公子带的礼物会不会太多了?”
  唐泛摇头:“一点也不多,我还怕不够分。香河县虽小,贺家却是地道的官宦人家。如今的贺家老爷子贺英,曾官至浙江布政使司左参政,如今已经致仕。长子贺益,进士出身,如今外放为官。”
  这年头出个进士很不容易,父子两代都为官的更是千难万难,像贺家这样的,确实可以成为官宦世家了,更何况贺英的父亲也是官员,不过早就去世,而且年代太过久远,就不必提了。
  严礼恍然:“贺英这名字,我是有些印象的,如此说来,莫非令姐的夫君便是贺益了?”
  唐泛:“不,我姐夫叫贺霖,是贺家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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