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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春夜 第21节

  彼时李知叶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姑娘,哪里知晓什么山盟海誓,想着以后府中还是他们一家人,多个弟弟就多个弟弟吧,可是阿娘的泪水却越来越多,人也日渐消瘦,夜里常不能眠,对着院中的芙蓉花自言自语。
  偶然李知叶碰到一回,隐隐约约听阿娘说什么是我们一家对不起你们,暗自猜测母亲心魔并非那私生子。
  成王妃自尽那日,李知叶是第一个发现的,她跪在早已冰冷僵硬的阿娘脚下,脸色苍白,牙齿打着颤,半点声音都发不出,阿娘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上面痛骂成王忘恩负义,必遭天谴,只愿与他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李知叶从那天起自己就成了“孤儿”,阿娘带着她敬仰的“阿爹”一同赴了黄泉,她也从无忧无虑的河阳郡主变成了因失去母亲而怨恨父亲的毒妇。
  成王妃去世两年后,她终于找到时机逃出洛川,往西南奔去,路上倒也顺利,她自认有几分易容的本事,女扮男装轻而易举混入西南军中。
  见到谢池时,她喜极而泣,心心念念的郎君除了身形更挺拔,更有男子气概外,其他言谈举止几乎与记忆力的行舟哥哥一般无二。
  那时她自以为得上天垂怜,觅得良人,宽慰两家母亲在天之灵,与谢池在军中|共事一年,相处甚欢,以友相称,后来她终于寻得良机,打算表明身份,也好修得正果。
  不想前一刻还把酒言欢的谢池,得知她是个女儿身,立刻变了脸,逃似的离开酒楼,她心中悲愤,多饮了几盏酒,醒来后就已被软禁在谢池府中,身边还有两个严厉的老嬷嬷称她做“画屏姑娘”。
  她哭过闹过,甚至试图自伤以求见谢池一面,以为他恼她混入军中不知分寸,可谢池见着她血淋淋的胳膊,却对一旁的嬷嬷说别让她死了就行,神态冷漠。
  彼时李知叶不信谢池如此绝情,直到她亡母祭日那天,谢池亲口告诉她,自打他在西南军营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已认出她河阳郡主的身份。
  她之所以如此顺利的到达西南都是成王为缓和父女关系,派人暗中保护,到了西南卫邈接应罢了,谢池为了让那两个人放下戒心,陪她演了一年相见恨晚的知己戏,演到自己都快恶心吐了。
  “只要你一天下落不明,成王就一日不敢另有动作。”谢池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得意,眼中瞧不出一丝情意,看她李知叶像看一枚会说会动的棋子。
  关于女儿突然失踪,成王曾怀疑过谢池,甚至连卫邈也一并怀疑了,可暗中搜索一番一无所获,谢池府中婢女早有记录,没有少一人,更无多一人,紧接着从大渊各地陆续传来消息,说是见过与河阳郡主相似之人,成王以为李知叶发现他暗中派人监视,才离开了西南,遂不肯放过关于女儿的任何消息,苦苦寻觅四年,方得相见,只怕她再消失。
  “你莫不是还钟情谢池那小子?若是你想要,阿爹拼尽全力也要满足我儿。”成王思来想去,除了私生子之事,父女间最大的嫌隙便是谢池了。
  闻言,李知叶抬头冷冷看着成王,她想起自己曾问过谢池,若没有父辈间的恩怨,他会不会爱上她。
  谢池的话犹如烧红的烙铁一般深深印在她心中,他说:我嫌李弘煴的血脏。
  李弘煴正是成王之名,谢池提起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
  可祸不及儿女,我不过是爱慕你,你为何如此待我?
  彼时谢池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笑得不能自已,他问李知叶,好一个祸不及儿女,那李弘煴可曾放过他?他不会对她怎么样,待时机成熟,会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回洛川。
  “钟情他?儿不嫌命长,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阿爹还有什么话?儿困了。”李知叶打了个哈欠,表情甚是不耐烦。
  “谦儿毕竟是你的弟弟,血浓于水,待阿爹不在了,他就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成王有意为姐弟二人缓和关系,培养感情。
  “阿爹此番论调,儿在民间不少话本子上看到过,以命起誓尚可违背,可见人心叵测,况且有您这样的爹,流着同样血脉的子女必定也是冷血无情之辈,亲人?可笑,说不定日后儿与那野种还要互捅刀子。”语毕,李知叶脸上浮起神经质的笑容,凑到成王跟前,低声道:“去母留子,阿爹手段高明,你说让那野种知道亲生父亲杀了亲生母亲,他该如何自处?”
  成王惊得后退了几步,怒目圆睁:“你在说什么浑话!”
  李知叶打开院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儿知道的可比阿娘多,说不定哪日高兴,也讲给世人听听。”
  成王踉踉跄跄离开了院子,观棋从暗处走出来,手中端了个药碗,递到李知叶面前:“郡主,今日该用药了。”
  李知叶接过,一饮而尽,也凑到观棋耳边道:“你听得可开心?向你家主上汇报时可别有遗漏,若有记不清的可来问问本郡主,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观棋奉命监视李知叶,今夜之前观棋以为面前的河阳郡主不过是画屏假扮的,适才听到她与成王所言,方知其真实身份,主上给她下毒不是怕她叛逃蜃楼,而是怕她临阵倒戈。
  “郡主哪里的话,主上也是关心郡主。”
  “关心?哈哈哈哈哈哈……观棋你自己信吗?罢了罢了,今夜这场戏甚好,谢池能睡个好觉,本郡主自然也能,养足精神,往后精彩之处可多了去呢。”李知叶摆摆手往屋内走去。
  ***
  三日后,长安城,皇帝书案前多了封奏折及家书,奏折所言无非是初到洛川,尚在熟悉驻军情况,倒是那封家书令皇帝沉思许久,家书乃李无眠亲手撰写,讲了些洛川的风土人情,以及王叔的热情款待,其中提到成王府正堂前的石头栏杆制作精美,令她想起长安宫中种种,思家之情顿生。
  信自然是李无眠写的,可其内容却出自于谢池,他不多说,她也不多问。
  洛川驻军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成王丝毫不知已在皇帝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现下竟然敢在府中逾制建造,其背后意图恐怕不言而喻。
  皇帝沉思片刻,只令谢池好生安抚驻军将士,细细查案,而李无眠那边则命人送了好些锦缎料子,让她莫要委屈自己。
  家书中短短几句话就令皇帝严惩成王,定然不现实,可只要皇帝生疑,那谢池所谋之事就算成功了一半。
  他一连在军中忙了十多日,隔三差五李无眠便会派人送去些膳食补品干净衣物,她从未问过谢池何时回府,自打那夜从成王府中赴宴回来,她便隐隐约约感觉到他有大事在谋划,自己帮不上忙,也不好拖其后腿。
  这日晌午谢池得空,难得排了休沐,回府路上见玉竹老老实实骑马跟在身后,不禁有些好奇,开口问道:“你不是说累吗?洛川城里那么多酒楼馆子,怎么不去喝上两坛?”
  玉竹没有旁的嗜好,每个月总要喝一次酒,不醉不归,多少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当年他们在南诏沙场,玉竹怀里都放着酒壶,某种层面来讲,称得上自律。
  “宋先生说饮酒有损头脑,最近军务繁忙,属下不宜饮酒,以免误了将军正事。”为证实自己所言非虚,玉竹挺直脊背,言词恳切。
  “哦,你倒是个靠得住的。我听公主说要将四平从长安接过来,也好与燕字做个伴儿。”谢池平日里从不说这些鸡零狗碎之事,因心中生疑,眼下想看下玉竹的反应。
  “不可!将军,眼下洛川府中人多眼杂,四平是个心思单纯的,别被人下了套,反倒成了麻烦,再说还有落雪成霜,两个女子还不够与燕字为伴的?”玉竹心焦,话说得也快,倒也足够印证了谢池心中所想。
  “她配不上你。”
  此话一出,二人之间再无言语。谢池是因为该说的已经说了,而玉竹则是被人道破他一直逃避去思考的事情,心里头多少有些难受,从他执着于照顾好燕字的伤势开始,一切就变了。
  难得休沐一日,他不想去酒楼,只想瞧瞧她,朝夕相处近三个月,十多日没见,心中某处总觉得空空落落,怪不得劲儿的。
  远远瞧见将军府门前站了一行人,中间一名女子头上戴着幂篱,长长的白纱被风吹起,隐约见其清秀面容,正是李无眠。
  “那将军可思念公主?”玉竹此话明显以下犯上,平日里他绝不会如此,现下多半是因不甘心,他不是骆林悦,终日流连富贵温柔乡,难得动心一次,也想问问戳破他动心之人可会动情。
  谢池凝神注视身裹白纱之人,眼看距离不足两丈,玉竹本以为谢池不会回答他,不想他突然开口说了句:“我也不配。”
  他身负深仇大恨,手上染血无数,情之一字对他来说是负担也是奢侈,动情是万恶的祸端。李无眠温柔纯良,天真无邪,早知如此,便不该拖她下水……如今只要能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便再好不过。
  “不是说不用等吗?公主怎站在府前?”一般府宅规矩,家中郎君在外忙碌数日,归来时做娘子的总要站在府前迎接,可李无眠身为贵主,这规矩她无须遵守。
  李无眠见谢池下巴上冒出的胡渣,他平日里极为重视仪表,知他定是今日将将忙完,尚来不及修整就往家中赶,难免心疼,比划道:出府透透气,站得也不久,我学了些菜式,请将军品尝。
  燕字转述时,见玉竹不错眼地盯着她看,偷偷冲他翻了个白眼,而玉竹见她活动自如许多,精神头也足,放下心来。
  李无眠亲自下厨烧菜给谢池吃,还是头一次,谢池若有所思,只道有劳公主费心。
  成王府夜宴那金银蒸卷她尝着不错,见谢池也多食了两个,猜他定是喜欢,特地找来府中的厨娘学了好一段时间,虽取蟹肉蟹黄时有衬手的工具可用,难免还是受了些伤,几个指头上都有细细密密的小口子。
  她不许落雪成霜和厨房的娘子们帮忙,自认为这道糕点的每一步都由她亲手完成,方可见其诚意。
  一行人进了屋中,谢池将披风递给落雪,成霜也帮李无眠卸下幂篱,夫妻二人坐在桌前,李无眠将一笼金银蒸卷推到谢池跟前,眼巴巴望着他,眼神甚是期待。
  谢池手中筷子略微顿了顿,便夹起一块吃下,细细咀嚼,咽下后,又夹起一块,放入口中前才开口道:“公主做的蒸卷色味俱佳,甚是可口。”
  闻言,李无眠方才放下心来,喜不自胜,也拿起筷子用饭,一旁伺候的燕字见她不说近日来的辛苦,也好让将军知道她用心良苦,只得主动开口道:“将军有所不知,公主为了学做金银卷,手上划破了好些伤口,每日夜里婢子给她上药,都心疼得紧。”
  李无眠欲将手藏到身后,谢池却先一步抓住她的手,定睛细瞧,果真如燕字所说,他的脸顿时就阴沉下来。
  “落雪成霜。”谢池冷冷道,二人早已习惯谢池的说话方式,这便是做错了事的意思,二人忙跪在地上,只听他又道:“府中的婢女和厨娘都是废人吗?还是府中人手不够……”说着就要叫管家来,一并治罪。
  见状,李无眠忙拉住谢池,比划解释。
  燕字知道自己犯下大错,也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道:“请将军恕罪,是婢子说错了话。公主说她想亲手做些将军爱吃的糕点,不许婢子厨娘们插手。是婢子没把话说清楚,将军若要罚就罚婢子,此事与落雪成霜还有管家他们无关。”
  李无眠见谢池发火,她知他是借题发挥,却不知这气是出自哪里,思来想去,多半还是自己做错了事,身为公主不应亲自下厨,自辱身份,说不定日后还要连累他一起被旁人笑话。
  她不敢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自顾自地解释,燕字见李无眠比划的净是些让谢池责罚自己不要牵连下人之语,也不愿开口转述,只跪在地上请谢池治自己的罪。
  眼下谢池有些后悔自己情绪一时失控,许是李无眠对他这般上心,令他竟生出了畏惧之感,又或许忙碌多日,难得休息,回府图个清静,却被人打扰。
  “都起来吧。”谢池眉头紧皱,干脆起身告辞:“公主,臣适才想起还有公务要忙,需去书房处理,先不陪公主用膳了。”也不待李无眠回应,大步流星出了厅堂。
  李无眠也跟着起身,往前追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一一扶起跪在地上的三人,比划解释:此事与你们无关,我自会跟将军说明,都怪我,没有分寸,连累你们了。将军忙了这许多日,想来疲累,府中琐碎之事不要让他操心。
  她为谢池解释,为下人们解释,却不为自己解释。
  待燕字转述后,落雪扶着李无眠坐下,往她碗中布菜:“公主莫要担心,将军脾气便是如此,婢子和成霜已习惯了,无碍的。”此话半真半假,二人只见过谢池对其他人发火,其实只要将军在府中时少开口,降低存在感,便少去好些麻烦。
  另一边成霜则去安慰燕字:“姐姐肩上还有伤,快让我瞧瞧,可别再裂开了。”
  “公主,都是婢子多嘴,坏了规矩,还是责罚婢子吧。”燕字哽咽着说道,又要磕头。
  正巧玉竹奉命回屋取谢池的常服,见到这一幕,三两步上前,拽起正欲下跪的燕字,恶狠狠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们别争了,将军是在气我!我自会去领罚。”
  取了衣裳,玉竹对着李无眠郑重行了一礼:“请公主见谅,我们将军平日里并不如此,都是属下回来路上多言。”
  一大早接到谢池要回府的喜悦就这么消失得一干二净,李无眠食不下咽,又想到谢池除了那一口蒸卷,再没吃过其他,便命厨房煮了碗面。
  李无眠原打算自己去,怕她们挨罚,又怕只有自己去,谢池要责问是否府中无人,便叫来管家端着食盒,一起往谢池书房走去,不想他门前没有侍卫,那便是书房里头没有要紧事,无需通传之意。
  李无眠抬起手正要敲门,却听屋内传出说话声,似是宋怀山,“将军吃了螃蟹,身上就会发红长疹子,此事不能让外人知晓,可公主总归是将军的妻子。”
  门外李无眠一惊,怪不得去成王府赴宴要带上宋怀山,原来竟是因此事,就连落雪成霜也不知,否则一定会劝阻于她。
  李无眠疑惑的抬眼看向一旁的管家,可管家低头垂目面无表情,她心中明白了几分,谢池的任何行为都可能是演给旁人看的。
  而她,也是旁人之一。
  第三十七章
  许是听得差不多了, 管家在门外沉声道:“将军,公主给您送午膳来了。”
  宋怀山打开门,正要对李无眠行礼, 就见她头也不回往外走,脚下极快, 若不是常年受宫中教条管束,她恐怕能跑起来了。
  宋怀山从管家手中接过食盒, 问道:“该听的都听了?”见管家点头,示意其去忙分内之事,再关上书房门。
  “主上, 属下有一事不明。”宋怀山放下手中食盒, 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
  谢池瞥了一眼, 并未说话, 自顾自地看手中信函。
  “属下记得当年河阳郡主到了西南,咱们尚且唱了一出志同道合肝胆相照的戏,如今换作九公主, 主上怎就演不得鸾凤和鸣情投意合了?”这问题着实憋在宋怀山心中许久, 两年前李无眠就是个变数,后来他们将这个变数算进去了,可谢池又改了主意不说, 还处处提醒她防着自己,宋怀山着实不解。
  “她与李知叶不同……总之,我们的事情她也没什么用处。”谢池皱眉, 有些许不耐烦, 为了让成王和卫邈放松警惕, 也为了让李知叶死心塌地, 他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可也得棋逢对手才行,李无眠那点子心眼,不值当。
  宋怀山自打西南就在他手下做事,没有他父亲那般怕谢池,又问:“怎么没用处?将军当初不是想让九公主死在成王府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
  “大渊善机关暗器的只有你了吗?还是你以为蜃楼中只养杀手?”谢池说此话时眉眼带笑,斜眼看着宋怀山。
  宋怀山许久没见过谢池真正动怒的模样,脊背一凉,躬身行礼:“属下僭越了。”他以大夫的身份跟在谢池身边,行的却是机关术,好不容易到了洛川,还摸进了成王府,他不能离开,筹谋多年,那人还在九泉下看着他呢。
  谢池下了逐客令,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中许久,直至桌上的鸡汤面凉了,浮起一层白白的油花,令人毫无食欲。
  眼下谢池不想明白心中这突然出现的柔软究竟是什么,他遇见过无数向他讨好之人,却总在揣摩其意图和目的,可李无眠干脆地告诉他,我想对你好,单纯地对你好,尤其是她看向他的那双眼,写满了心疼与关心,甚至还有爱慕之情。
  他在无数女子眼中看到过这种情意,并嗤之以鼻,色令智昏,一副好皮囊罢了,就连李知叶曾经那般痴情,待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也吓得不敢逾越半分。
  若是李无眠对他情根深种,却没早早看清他的虚伪冷血,到那时,眼中的失望与愤怒大概能将他灼出一个洞来。
  她与骆林悦不同,男人之间的情谊更加粗犷,李无眠好似一场久不见晴的温柔细雨,不知何时,竟令他那坚硬的外壳碎了一角。
  眼下这令人烦躁的复杂情感中,或许还含有一丝恐惧,他必须与李无眠划清界限,才能使自己维持原状,对,维持原状就很好。
  偶尔床榻上尽力缠绵,各取所需,身体的欢愉来自本能,而他的本能畏惧儿女情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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