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妍姐儿已经五岁了,看着蓉姐儿细手细脚的样子怕她摔打坏了,拉了她站在床边玩,两个小人手撑在床上,给瓷娃娃换衣服玩。
  生女肖母,妍姐儿从小看着母亲裁衣做裳,拿了碎布头比比划划,两个小人儿把头凑到一处:“我娘还要给宝宝做双云头鞋!”
  孙兰娘针线了得,四邻八舍都是知道的,偶有些好布料,全都央了她来裁,妍姐儿给娃娃盖上被子,滑下床榻到柜子边踮脚拿了母亲的针线筐。
  红的紫的银灰的牙白的月蓝的,一块块碎布或是整的或是零的,摊在床上满满全是,这东西大人瞧起来不起眼,在蓉姐儿妍姐儿眼里却再漂亮不过。
  一个拿了红布说要给瓷美人做个红兜兜,另一个拿了月蓝的说要做条绫纹裙儿,妍姐儿想了一回,举着手指头说:“就像贞娘子那样的!”
  贞娘子是大柳枝巷子里嫁出去的,嫁到了江州府,她每回来探亲,都是一车人几车东西的往回拉,身边跟着的小丫头也都穿着细绫裙儿,脸上搽着茉莉花粉儿,嘴唇涂得粉艳艳,妍姐儿见了一回就记住了,瓷娃娃一拿回来,她怎么都要叫它贞娘。
  潘氏一路回去都生怕银子露了白,一进家门就急急往秀娘屋里赶,把一包银子放在她手里才拍着心口,顺了好几下才把气儿顺过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秀娘知道是王老爷给的,四郎没出门的时候他来过一回,被硬推了回去,在他心里哪怕是欠了丽娘的也比欠了王老爷的要强。
  潘氏知道王四郎的脾气,啧了一声:“他不该养着你,难道还不该养蓉姐儿?你们娘俩个拿他的钱不比那个烂心烂肠子的东西更应当!”
  形势比人强,秀娘不收也要收,那些欠着的银子赶紧填补上要紧。潘氏见女儿收下了,亲亲热热拉发她的手:“喏,妍姐儿的娘莫不是要你也出一注钱凑绸机?”说着瞬瞬眼儿:“我还能不知道她,左不过是这几样心思,也不知道留点儿力气生个男娃。”
  秀娘蹙了眉头:“娘,你这话少说罢,我如今家来嫂嫂又是给蓉姐儿裁衣又是做鞋的,一句酸话儿都没说过,便是不易了,那家还有出嫁的女儿再进家门的。”
  “吓!她能有甚话说,你爹娘还活着呢。”潘氏初时也怕秀娘回来了街坊说嘴,如今秀娘来了她倒还多了一笔进帐,哪有不乐的,把自家原来那点心思抛到脑后:“若她真有话出来,看我怎么收拾。”
  秀娘一直记着要还钱,如今这钱到成了及时雨,她取了两锭出来就要出门,潘氏一把拉住她:“去哪儿?”
  “这钱赶紧还给姐姐去。”丽娘借她是丽娘的情份,她却不能不还,还了十两,还差十两,总比二十两的债压在头上强得多。
  潘氏站起来拿手指头戳女儿的头:“你这个呆子,她那里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她都没提,你急个甚,不如拿这个凑了钱买绸机,这都够一张绸机的钱了,你自家置上一台,就算赁出去也能得些银子,织的绸再去贩,又是多少银子!”
  前两年沈家欠了帐,好容易还完了,沈老爷死活捏了钱不肯拿出来,说是他的棺材本儿,经不得折腾,家里有绸机也不是一定发达,若是雨多了蚕僵住不吐丝,那这一年的年成都不会好,他将要入土的人,不跟老天争利。
  沈大郎没法子只好自家攒钱,他一年能有多少银子,师傅那里要孝敬,拉活也要交际,余下来的又要往家里交上一多半儿,存了两年多还是不够一季的开销。
  潘氏还待再说,秀娘却铁了心肠:“这些是定要还的,她也没能自己当家呢,弟妹小姑子紧紧盯着,哪里就得自由,若是被人拿住了话柄,可还怎么作人。”
  丽娘已经闷在屋里好几日不出来了,她拿出来的是公中采买货物的钱,乡下的水田才刚开耕,蚕丝都没出,这些钱是进南北货去的,一少二十两,总不是一笔小数目。
  当着秀娘的面摆了阔气,过后对不上帐了,夫妻两个又起了争执,秀娘才把银子借走,小姑子高玉苹就伙同着二嫂子郑氏明里暗里来查帐。
  高老太太只作听不明白,不管她们怎么挑事儿都不接口,只顾抱了宝贝孙子俊哥儿,连高老太爷也是一样,知道媳妇家里不凑手,可儿子女儿都摆不平,只好装聋作哑,郑氏好几回挑刺儿都被茬了过去。
  可高大郎却不是个省心的,银子短了,他的交际却不短,又是十多两的开销,百来两银钱折了小半儿,进的货只能次了一等,被郑氏抓住了痛脚狠踩。
  这回高老太爷也不能偏着大儿子,全家人面前说了他两句,丽娘抱了俊哥儿,脸上实在下不去,偷偷掐了他一把,俊哥儿正眯了眼打瞌睡,挨了一下,张开嘴嚎起来,高老太太赶紧接过去又是拍又是哄。
  郑氏手里牵着旸哥儿,气得七窍生烟,她也生个儿子,不过晚上半年,高老太太还说什么俊哥儿命里带福,这才把弟弟带了来,只偏疼大房,二房却只能指着公中给的一注银子花销,一样是儿子,又一样生了孙子,偏大房占了个长子嫡孙,他们却只能喝剩下的汤水。
  郑氏酸话没少说,高家门里风言风语全是丽娘拿钱贴补了娘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连高大郎都来问她,她原说存的私房是不是也给了娘家。
  王老爷的这一注银子正好救了急,秀娘一来高玉苹跟郑氏就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丽娘也不拦着,把秀娘还回来的荷包“咚”的一声扔在桌上。
  她是拿私房去填的亏空,如今正好补在里头,秀娘拉了姐姐的手:“也难为你,还有十两,我想法儿还上。”
  ☆、有所求兰娘裁新衣
  秀娘家来便看着银子发愁,手上的银子凑一凑也有九两,可这钱是娘儿俩个安身立命的,若还上丽娘那儿,往后这一年又要怎么过活。
  她正想得出神,孙兰娘拿了蓉姐儿的裙子过来叩门:“小姑子在呢,这裙儿我做得了,你瞧瞧,可有要改的。”
  蓉姐儿拎着裙子在身上比划,长短正合适,孙氏翻了裙边儿给秀娘看:“这里头折上些儿,等她长了便放上一寸。”这一件裙子总好穿个二三年的。
  孙兰娘来也是有事相求,她跟沈大郎两个要去看蚕,没个四十来日蚕出不了四眠结不成茧,这四十来日不着家,妍姐儿倒要秀娘看顾。原是交给潘氏的,孙氏怎么也不放心婆婆,正好小姑子家来,她左右一盘算,才应得这样大方。
  “嫂嫂将要去看蚕了,最是花费功夫,怎的还急赶着做出来,失了精神可怎么好。”秀娘把裙儿折起来摆在床上,抱了蓉姐儿过来:“你谢过舅妈没有。”
  蓉姐儿团起两只手,捏在一处像拜年似的摇上摇下:“谢谢舅妈。”
  孙兰娘摸了她的头,从袖子里又摸出两根同花色的发带子,这是拿余下来的布料裹了竹丝儿扎的花,沈大郎绕的竹丝,她裹的布,姐妹两个一般模样。
  她把蓉姐儿揽过来在梳头,一边一个扣上花,笑眯眯的看:“咱们蓉姐儿真是俊,你姐姐也有,吵吵着戴上了正比着镜子美呢。”
  蓉姐儿歪了头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头上的花,手指尖尖一碰大眼睛就弯起来,笑得抿住嘴儿:“找姐姐。”沈氏笑看着女儿做这娇样子,挥手叫她去了。
  孙兰娘这才把来意说明:“娘年纪大了,看一个还费力气,看两个旁人倒要说咱们不孝,我想着,叫小姑子给我看看妍姐儿,这四十来日不着家,有蓉姐儿陪着也不会吵着寻咱们。”
  上一年看蚕看到一半儿,潘氏便带了妍姐儿找娘来了,把门拍的响,一屋子看蚕的人都拿眼儿直瞪,蚕最是娇贵的,连烟火都不能起,冷锅冷灶的要熬个四十日,一条街都冷清清,家家闭紧了门户,朋友亲眷都要错了这个点儿再上门走动。
  也不能全怪着潘氏,她带了妍姐儿还要做家事,挎了篮儿卖花,妍姐儿小小的人哪能跟着她走街串巷子的,这才哭着要找亲娘,潘氏也哄她,拿了吃食花儿给她,可她从来跟潘氏不亲近,呆上四五日还成,四十日哪里肯。
  沈大郎跟孙兰娘两个只好轮换着回去,一个带妍姐儿一天,可除了带孩子,一着家潘氏就要她烧灶头做饭,好好的人儿熬蚕下来比别人还多瘦一圈,两边都遭罪,这才想着要秀娘帮忙带孩子。
  秀娘一口应承下来:“瞧嫂嫂说的这外道话,我能家来已是不易,看个孩子能费多少功夫,妍姐儿乖的很,我只拿她当蓉姐儿一样待。”
  孙兰娘也是不住的道谢,还去屋里把两个小人儿都带了来,告诉妍姐儿,娘不在她就跟妹妹一处睡,妍姐儿闷了脸儿不乐,蓉姐儿便去拉她的小手,歪了脸凑到她面前去,呵呵逗了她笑。
  秀娘心里还有主意,嫂子哥哥待她好,她自然要投桃报李,摸了妍姐儿的头:“你娘去得不远,咱们每日都给送饭过去可好?”
  原来送饭这活儿是潘氏的,她节俭了惯了,送过去的饭菜里也算有荤,却不过是螺肉虾米仁儿,同素菜一起拿油炒了便算一个荤,吃这些个哪里能有力气整夜整夜的熬蚕。
  蚕眠过了就要饲叶,冷不得热不得,一个昼夜到要分四时来算,晨昏时节便处春秋,正午时分如盛夏,子夜就是寒冬,样样离不得人的调配,一夜都睡不到个整觉,再不吃哪里能行。
  沈大郎只好自家摸出钱来,到外头街市上买些,回来囫囵吃了图个饱,如今既有秀娘肯做肯送那是再好不过,孙氏这才安下心来回去收拾东西。
  哥哥嫂嫂去的头一日,沈氏便早早起来熬了一锅粥,往里头放了菜跟螺肉,这些东西用来下饭不饱,可放进粥里却再鲜美不过,蓉姐儿妍姐儿都跟着吃了一碗,点上几滴香油,配上酥炸猫儿鱼,一大盆带过去,吃得干干净净的送出来。
  孙兰娘精神尚好,拿了食盒出来递给沈氏,她这粥熬得厚,不似旁人那般清汤寡水捞不着几粒米,又是肉又是菜,还有炸鱼来配,沈大郎连吃三碗,几个别家的瞧见了,都饶了一碗来吃,吃完抹了嘴儿就商议着往后大家一处吃,每家出个份子钱。
  这倒是意外之喜,秀娘如今瞧见了银子就没不赚的道理,她一点头,孙兰娘转进去没一刻功夫就拿了个青布包出来,一间院子统共四户人家,连沈大郎跟孙氏的一共八口人,四十来日的伙食一家给了五钱银子。
  秀娘怎么也不肯要沈大郎的这一份:“哪有收钱的道理,若不是嫂嫂,我哪能有这个进项。”回去把菜单子拟了又拟,既收了人的钱便不能吃的差了,只不重样儿便成。
  到徐家肉铺子里饶了根猪大骨,本就是无人问津的东西,回家敲断了放进汤锅炖了一下午,把猪下水浸在盐水里泡,把这个卤了,猪肠子配饭配面既便利又开胃。
  既知道那条街上都是熬蚕的,秀娘便留了个心眼,她把陈阿婆家的推车借了来,一套家伙事全是齐的,车里垒了灶,添上柴便能煮水下面。
  一锅子猪肠倒用了半捏柴,潘氏由不得叽咕了几句,等秀娘推了车出去,一路勉力往蚕儿街推了,她又见不得秀娘那苦力支撑的样子,上去也帮着推,正遇上了娘家侄儿,招手就叫鹏哥儿帮着推,到了蚕儿街把了一碗面与他吃,又给了十几个钱,约定好了明儿还叫他来帮忙。
  一家闻见了香味,家家都出来买面,秀娘就占了沈大郎赁来的屋子门前的地头儿做生意,不消半个时辰,一刀刀切好的面卖了个精光,还有人拿碗出来总她饶些汤汁儿,回去好拌饭吃。
  给看蚕人做吃食很有赚头,可人数多了也吃不消,秀娘回来便在床上铺了块青布,把匣子里的钱全倒在上面,除了沈大郎一户里的全都付了定,其余全是吃零的,不给整数。
  她拿绳儿把这些一文一文的铜板串起来,来回数了好几回,算一算这一日光是卖面倒有四百多文,卖了三十多碗面,一锅猪肠连汤带水卖个精光。
  这下她更把绣活儿生意摆到一边,既这活计能做,第二日秀娘又去,潘氏被她拦在门口不叫出门,沈老爹是个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人,呆在家里便神仙似的拿了把羽扇,趿着鞋子躺在靠椅上摇晃,再不肯看孩子的,要是二人都离了家,两个娃娃谁来看。
  头一日潘氏得了钱,心里不乐也只得坐住了,拿了秀娘买来的丝线绣花儿,妍姐儿蓉姐儿两个便缩在屋子里玩瓷娃娃,不一时陈阿婆把宁姐儿也带了来,托潘氏给看着,她要带着安哥儿往乡间去,给儿子儿媳妇送些家常衣裳。
  走水路快的很,早间去晚间就回了,陈阿婆摸摸宁姐儿的头:“今儿就在蓉姐儿家里搭伙。”她蒸了一篮子的包子,肉馅还是秀娘帮着调的,她也知道秀娘每日都往蚕儿街去,挎了篮子便宜夸她:“你是好福气,有这么个能挣的女儿,秀娘真是不易,寻常男人家也没这样的进帐,不若等夏至,跟我一同到南山上去。”
  泺水镇人过得比旁地儿富裕,在吃上头也愿花钱,几条商铺街除了南北货成衣店,多数是食铺脚店,卖的细贵酒水各种吃食。
  镇上除了年节时分,能赚着钱的就是清明夏至,清明时节南山上的古圣人读书台聚了一群书生,把酒问明月清风,作几句酸诗,凑两幅对子。
  一群人里总有一个牵头的,酒水花果小食全是这人会钞,这些人要脸要面儿,家中又富,被几句一捧便真个觉着自个儿是李杜再世,银子流水一样的花销出去。
  再有便是夏至,江州府城豪富人家往泺水南山消夏,呼奴使婢带驾车骑马的往南山上建的别墅里去,小贩货郎这时便担了柴米面油菜蔬鱼肉,一应家常要使的东西坐了船担到南山脚下,在空地儿石台子上叫卖,这些人家的小厮使女总要下来买了回去。
  每年都有养蚕织绸的人家拿了彩缎子去南山下兜售,小户人家是一匹一匹的攒出来的,不比大户一出丝就是二十多匹,自有牙行遇叫人上门来收,他们那些攒出一匹是一匹,往南山上卖许得的价儿还更高些。
  陈阿婆家里虽富了,这项营生却不愿丢,她每回都留下上好的五六匹缎子,等着给富贵人家上门去看,谈定了价钱才卖,一来不争这几个钱,二来她倒跟潘氏一样毛病,就爱凑个热闹,看一回江州府里来的富豪人家排场,回来好跟老姐妹们唠上好多回。
  潘氏早想跟了去瞧,可家里刚织起来的绸还没攒到多少,这一年下来总要有三匹多了,不如跟着陈阿婆碰碰运气去,她家里为着方便下乡,还买了一条船,平日里租给船夫出船捞藕打鱼,到了蚕季便收回来用。
  两人说合定了,陈阿婆欢欢喜喜去了,潘氏便把宁姐儿带到屋里,叫三个女孩儿一处玩,里头妍姐儿最大,一下子管住两个小的,叫蓉姐儿拿了帕子给娃娃擦脸,另一个抱住小瓷狗,给它顺毛。
  三个娃娃正乐着,外头有人闯进门来,家中有人门自然是不栓的,那人一进门就嚷:“王四郎,王四郎坐的船沉啦!”
  蓉姐儿吃着一吓,手里抱着的瓷娃娃“啪”的一声掉在地下,头跟身子摔打粉碎。
  ☆、坐商船四郎遇水匪
  王四郎坐的船是两层大船,原是坐了小船出去的,到了江州港口跟着茶叶铺的掌柜换了大船,船家是惯走这条道的,那个掌柜也是跟人拼的船,满付身家在这上头,自然要寻靠得住的人。
  茶叶受不得潮,第二层的客房全拆开了船板儿隔断用来放茶叶,连那个掌柜自己都住在一层,被褥上头带足了湿气,白日里拿出去摊在甲板上晒干了,夜里拿回来不一会儿就又是潮的,窗子一开一股子水汽漫进来,到了半夜里起了雾,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王四郎初上船还只守了他的两筐茶叶,一刻都不敢擅离,后来才知道似他这样的货,在这样的船上只能算是个零头,那些个客商全不放在眼里,他此时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作豪富。
  船上人也分出三六九等来,六人间四人间两人间单人间,按日子收房钱,王四郎自是住在六人间里,船上也不包饭,单啃干粮过活。
  那荷包鼓涨有银子的,每到一处靠了岸便下去买些布绸头面,一箱子一箱子往船上搬,说是往家捎带给妻子女儿的,倒有一半折在了窑姐儿身上,几句亲哥热弟的一叫,便开了箱笼往外掏东西。
  还有人一靠岸便下去寻欢作乐,叫了粉头唱小曲儿弹琵琶,船上也不禁,还有挂了红灯的桥子抬到船上来,整个一层楼都能听着女人弹唱的声儿,船老大带了水手们也各处讨杯酒吃,还有客商使了钱专给他们开一席的。
  王四郎只身缩在船舱里,头两日旁人还以为他坐不惯船,后头见他日日跟了船上的水手们一处吃饭,吃的麦皮馒头就腌菜,晓得他本钱不足,再下船去作耍也不再叫他一道。
  他出来时身上带足了吃食,秀娘从徐家娘子那里贱价买来的猪肉,放在锅里焖得透熟,片成花牌大小的片,又给他带了一小瓮的酱汁儿,让他就了白面馒头吃。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王四郎带的那一包肉哪里舍得一天里就吃了,问船家讨了水,冷馒冷肉吃着也有滋味,卤好的猪耳朵味厚色浓,把馒头掰开了厚在里头,一口能下去半个。
  倒有个四川客商同他们一处,每每拎回酒肉来请,回回都不落下王四郎,王四郎吃过一次亏,存了十二分的小心,不很敢吃他的,那四川客商也不勉强,只一日送了吃食来,见他油纸包里的卤猪耳便两眼放光。
  王四郎请他坐下同吃,一间客舱里的人全出去了,正好占了两把椅子对坐斟酒,一包猪耳朵,四川客商一个人全吃了,摸了肚皮直咂嘴儿:“你浑家好手艺,我那婆娘原也做得好,我常不在家,病没了三四年才知道,倒是好久不曾尝过这滋味了。”
  那四川客商从此便同王四郎熟识起不,见着旁人瞧不起王四郎那两筐茶叶,啧一声开了腔:“谁不是一筐两筐起的家,甭理旁人怎的说,吃得苦中苦,总有发达的一天。”
  他说起话来南腔北调,一句里头混了好几个地方的话:“咱起初贩货连两筐茶叶都没得,你这本钱已经不低喽。”
  他脑满肠肥肚儿圆,说起话来还摇头晃脑,可这一句王四郎便愿吃他的,待拿了自家的银子买些回谢他,他却怎么也不肯吃:“莫事莫事,你那几个本钱,不如等贩完了茶再请。”
  王四郎一笔笔记在心里,那客商也不单请他一个,家家都请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天南地北就没有他不跑的地方,跟人论起交情一套一套的,一个船上单他的货最多。
  旁人也乐得跟他打交道,白吃白喝不算,还能听许多地方上的新鲜事儿,王四郎却留了神,这个四川客商看着糊里糊涂,实则却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
  被人白占了便宜也不计较,吃喝上头也散漫,有人叫了好酒粉头,问他借些银子使使,他开了钱袋子任人拿,可谁要问起他是怎么发的家,贩的茶叶又卖到哪些个铺子,怎么进货怎么出货,进是个什么价儿出又是什么价,他却打了哈哈一句都不肯吐露。
  王四郎听他一句便知道这人早年也是苦过来的,二层有一半是他的货,说起话来只要是贩货,就没有他没沾过的,王四郎有心跟他多交际,便使了一钱银子跟人换了铺位,睡在那客商的间隔,又晓得客商百无一爱,除了猪耳朵下酒是见天要吃。
  下了船跟人打听得城中哪家有卤得好的猪耳朵,肥烂烂的切了一碟子,拿油纸包着去叩他的门,那客商果然欢喜,拉了王四郎坐下,两人喝酒吃菜,一回二回,那不愿说的也就透露一二,总归王四郎本钱小,分他些汤喝总舍得的。
  船上要一个月的光景,两人混得熟了,那客商见他只有两筐茶大方的把这茶一同算在自己的货里,只等到了地头叫王四郎跟他一并下船,把这两筐按实价卖出去,王四郎初来乍道,跟了他走也不怕别人压了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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