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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之诚 第256节

  带着这丝晕眩,霍染因问:“什么时候走?”
  “嗯……你前面是不是省略了很多该说而没有说的话?”纪询已经绕过霍染因,舒舒服服瘫在沙发的另一边,双手捧着酒杯,像小鸟啄水一样,一啄一啄喝着酒。
  霍染因看着有趣,纵容补全对他们而言没什么意义的废话:“胡芫说的事情,不能不在意,但也不至于当作一个正儿八经的线索直接上报。这种情况下,我手头上还有工作,不可能请假离开,只能你单独行动,去福省查查情况了——什么时候走?”
  “睡起来吧。”
  也就是明天。霍染因想。他静静听着纪询说话。
  “明天我先去看看爷爷。”纪询沉声说,“我之前没有和你提过,因为我本身也根本没有做什么联想……爷爷是福省人,但一直拿着香江户籍。”
  “香江户籍。”霍染因低语,“和老胡一样。”
  对,和老胡一样。
  恐怕不是巧合吧。
  “不过爷爷,从三年前开始,就有些糊涂了。”纪询闭上眼,酒杯在他手中晃动着,不像是他摇转酒杯,更像是酒杯想自他手中挣扎脱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线索……”
  冰凌凌的光扑在纪询脸上,纪询倒在霍染因肩上。
  一道带着酒薰的吻,落在他的眉睫。
  霍染因闭上眼。
  轻轻的咔嚓一声,被纪询拿在手里的酒杯落在茶几上,接着他被禁锢,更多的吻绵密如同张开的网,笼罩下来,一点一点,全在他的眼睫上。
  隔着层薄薄的皮肉,什么都能感觉到。
  纪询的呼吸,纪询的温度,纪询的渴望,还有纪询的战栗与恐惧。
  越近真相,越加恐惧。
  那是种来自身边的熟悉的陌生的战栗,一种颠覆过往多年认知的恐惧。
  有时候霍染因觉得自己和纪询,像是荒野里意外遇见的两个人,虫鸣蛇咝,天黑霜冷,明知对方身体里藏着数不清的秘密,也假装无知,在饥寒里停于同一道篝火前,尽己所能地为篝火添加燃料。
  但篝火不愿意永远燃烧下去。
  所以在还温热的时候……
  霍染因反手拥抱纪询,他变得主动,变得急迫。
  浮动的酒意里又多了血的味道。
  冷惯了的人,像野兽一样,咬开皮肉,吮吸鲜血,也要取暖。
  *
  天色还昏冥的时候,纪询已经起了床,霍染因睡在他身旁,趴着,被子虚拥在腰腹处,露出依然留有大面积疤痕的背脊。
  如同烙印上野兽花纹的背脊。
  纪询拉高被子,将伤痕掩去。
  他无声走下床,稍微收拾下散落在客厅的杯子和酒液,再从卧室拿了几套衣服,装进包里,离开房子。接下去的第一站,是爷爷奶奶的住处。他已经很久没过去了,久到不记得上一次去是什么时候,久到两老的面容,都在记忆中模糊。
  这种遮了一层雾般的模糊,在纪询到了爷爷奶奶家,切实见到两人之后,终于消散。
  老式的小区里,就算时间还早,也有了活动的人流。
  爷爷奶奶住在一楼,有个小小的院子,纪询到的时候,正看见爷爷坐在院子的摇椅里晒太阳。
  爷爷和记忆中的相似,很瘦,瘦到了皮附着层骨头的地步,和纪语留给他的最后记忆一样。
  爷爷又和记忆里不太相同,他的记忆里,每次和父母妹妹来到爷爷奶奶这里时,爷爷总会抓给他和妹妹一把零食,有巧克力,饼干,糖果等等甜的东西,总是甜的东西。
  那些咸的肉制品零食,从来没有在爷爷的屋子里见到过,就像是众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见爷爷去夹肉菜吃。
  但爷爷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在家居士,为什么不愿意吃肉?那时候他们和爷爷的关系还不错,他想把自己吃过的好东西给爷爷吃……也或许只是小孩子的调皮罢了……总之他买了路边的肉饼,骗爷爷是糖饼,让爷爷吃了。
  爷爷吃下去的第一口,就吐了。
  接着一直对他们很和蔼的爷爷勃然大怒,扬手就要打他。
  还好父母就在客厅,听到了动静,跑进来把爷爷安抚住了,他们也匆匆走了。
  后来妈妈教他,不是所有人都能吃肉的,在她工作的医院里,就有人因为胆囊的问题,从出生下来,一点肉都不能吃,一吃就吐,爷爷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吃肉,再也不能拿肉给爷爷吃。
  他似懂非懂,做了坏事,也不敢当面辩解,只在心里反驳……爷爷也许胆囊有问题,不能吃肉,但爷爷肯定吃过肉,不然怎么会对奶奶说“你肉做老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他惴惴了好几天,总当心爷爷就此不喜欢他了。
  但下次再过去,爷爷就像是忘了上回发生的事情,对他依然亲切,依然给他抓了把糖果。
  两家人彻底划下裂痕,变得淡漠,还是因为纪语那件事……
  不是三年前的事情,是更早,早在纪语进行欢心手术的时候。
  人的记忆就像一本放老了的书。
  外表看着还光线,真翻开来细细品读,才能发现,有些内页,被水湿了,有些内页,被火燎了,有些内页,被虫噬了,还有一些,两两黏合起来……那些明明经历过的人与事,也得七拼八凑,才能自脑海深处渐渐泛出。
  纪语换心之后,他在家中见到了爷爷。
  那是爷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上他们的家门。但不是来看望休养的纪语的。爷爷怒气冲冲,一进门就和爸爸去了书房,书房的门关着,但薄薄的一扇门,根本挡不住爷爷暴怒的声音。
  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瘦弱的身躯,居然能够爆发出震动门墙的怒吼。
  爷爷在骂爸爸,不应该给纪语看病。
  具体的责骂,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纪询的脑海中淡去了,他只记得,妈妈在怒骂响起的第一时间就跑进纪语的房间,捂住睡着的妹妹的双耳,她长久地望着书房,脸色一如树梢上的冰棱般寒冻。
  后来他们从书房里出来了,爸爸的脸上有伤,爷爷动手揍了爸爸……
  纪询问妈妈,为什么爷爷发了那么大的火?
  妈妈当时说,因为爷爷不喜欢妹妹,觉得妹妹个是女孩子,不应该花这么多钱。当时他也不小了,他隐约觉得,也许真相并不是妈妈说的那样子……在他和妹妹一同去爷爷家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对他们有什么区别。他有一把糖,妹妹也有一把糖,爷爷笑呵呵的,但从不抱妹妹,也从不抱他。
  爷爷对他们一视同仁。
  纪询走进院子,蹲在爷爷面前。
  他审视着爷爷布满老人斑的脸,白汗衫上衣,蓝色裤子,黑色拖鞋。
  “爷爷,你还记得我吗?”纪询握着老人的手,“我是小询,纪询。”
  老人的手湿漉漉的,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潮气。
  他对上老人浑浊的眼,听老人嘟囔:“询,询。”
  他摸到老人双腕的关节,同样的手,左手比右手粗大一圈,肩膀也向左斜,斜着能缓解些左肩处肩周炎的疼痛。
  他第一次用一个侦探的视角,看着并不亲近的爷爷。
  答案自然而然浮现在他脑海——爷爷曾经是个厨师,惯用左手颠锅,所以手腕粗大,肩部关节炎,所以看一眼,就知道奶奶的肉做老了。
  一个不吃肉的厨师?
  “爷爷,”纪询又说,“你认识阿坤吗?”
  阿坤,胡坤,和你同样老,同样香江户籍的人。
  爷爷:“坤,坤,卢坤。”
  纪询精神陡然一颤,但再仔细一听,从爷爷喉咙中滚出来的,根本不是胡坤的原名“卢坤”,而是一声带着痰的呼噜声。
  “……小询?”
  前面忽然传来苍老的女音。
  纪询抬起头,叫了声:“奶奶。”
  奶奶是个小老太太,只有一米五三的身高,爷爷还清醒健朗的时候,奶奶像道阴影般站在爷爷身边,不怎么和爸爸妈妈说话,也不怎么和他们兄妹说话;等到爷爷开始糊涂,家里家外,开始由奶奶一手操持,他们的接触才多了,只是多也多得有限。
  “今天怎么过来了?”奶奶困惑问。
  “想你们了,过来看看。”纪询笑道,帮着奶奶把在外头晒太阳的爷爷带进房间。
  这时候的爷爷很听话。
  让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让他往里走,他就往里走。
  进了屋子,房间有着老式建筑的黯淡,猪肝色的柜子桌子,也带着浓厚的时代气息,奶奶从纱橱柜里拿出碗来:“小询早上吃过了吗?要来也不提前和奶奶说一声,奶奶这里除了榨菜就没有别的东西,我给你做两个鸡蛋好吗?”
  不等纪询回答,油下锅中,排气扇扇叶呼呼卷动,卷出食物的香气。
  他笑一笑:“奶奶,不忙,我吃过了。这次来是想问你一点关于爷爷的事情。”
  “什么事?”
  “爷爷是福省人吧?他的香江户籍是怎么来的?”纪询说。
  然而老人转过头来,迷糊问:“怎么,你爷爷不是香江人吗?你从哪儿听说他福省的?”
  “……”
  纪询端详着奶奶,老人脸上的诧异是真切的,这回不是谎言。
  奶奶不知道爷爷是福省人。
  那我是从哪里知道的?
  父母?
  不,父母在家里很少很少聊爷爷。
  那是……是一张放在小镜子里的照片。纪询想起来了。父母与爷爷因为纪语冷战的第三年,父母带着他们再度登门,爷爷站在门口,一时没有让开,后来还是奶奶站了出来,笑着将他们迎进去,那年的团圆饭等待的着实有些尴尬,奶奶单独在厨房里准备食物,他们一家在客厅呆着,爷爷则躲入了书房。
  谁都觉得爷爷并不欢迎他们。
  但后来,纪询自书房的门缝里看见了,爷爷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个漂亮的银壳雕花小镜子。
  爷爷对着那面镜子哭。
  没过多久,饭做好了,爷爷也终于从书房里走出来,和大家坐在一张桌子上。他则趁机以上厕所的名义下了饭桌,溜进书房,找到爷爷的银壳小镜子。
  他发现了张照片。
  年轻的爷爷,抱着还是婴儿的爸爸,站在码头上的黑白照片。
  那时候的爷爷,完全没有现在的瘦弱内敛,还是又胖又壮的模样,抱着婴儿开心得就像在捧这个世界上最宝贝的礼物;他的背后,有条横幅的边角,边角上印着两个黄色胶字——“福省”。
  对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爷爷是福省人。
  但小时候看见了这张照片,又听见爷爷的福省口音,就理所当然地认为爷爷是福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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