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
他还没想清楚,就听到宫门开启的动静。诸臣往前走去,要往宣政殿里。孙青先一步走了,陈修的眼皮止不住跳动。一直到回家之后,才缓缓松下心神。
大约还是想多了。他想。
孙青是什么德性,两人一同办差的这几个月,他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一味拖后腿、添乱,到现在,便是之前能找到的线索,恐怕都被抹了去。
对陈修来说,这是神经紧张之后有所平复的一天。对上官杰来说,这是继续等待外出寻找诸王世子的人回复消息的一天。而对燕云戈来说,则是时隔一旬,终于又能清净养伤的一天。
上官杰找来的大夫来去匆匆,到了牢里,也只检查伤口、为燕云戈换药。从此以外,不听、不看,更不说。
燕云戈觉得这样也不错。他惦念着上官杰是否查出什么,可除了上官杰本人之外,再不会有人与他说起这些。那么再有旁人来,自是越安静越好。
大约是出于燕家也许蒙受冤屈,以后还要起复的考虑,这几天里,牢中布置也有变化。有狱卒每日来收拾,把边边角角都清理干净,甚至给燕云戈搬来一张小榻,供他趴着养伤。
燕云戈看在眼里,偶尔心想,不知父亲那边如何。大多时候,还是在想陆明煜。
转眼到了第八天,眼看天子给出的时间将要用完。
这一晚,上官杰在床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他心中暗叹:虽然陈修和孙青是打嘴仗,但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如今这天,是一天比一天要热
实在睡不着了,他干脆起身,点起灯,继续看案卷。
窗外有蝉声。嘈嘈杂杂,遮住了夜间行人的脚步。
刑部大牢前悄然多出几个影子。他们分工明确,趁狱卒不备,把一捧沾了蒙汗药的帕子捂到狱卒面上。不多时,狱卒身体软下,没了力气。
来人便将狱卒扔在地上,摸了钥匙,往牢中去。
燕云戈原先已经睡着了,却忽而听到一阵响动。
征战生涯保留下来的敏锐让他瞬间睁开眼睛。瞳仁适应了黑暗,分辨出牢外晃动的身影。
这个时间、没有拿火把、明显在偷摸做事
燕云戈悄然从榻上坐起。他背部仍有疼痛,但至少已经开始愈合,不会动一下就撕裂伤口。此刻动作大些,一样无碍。
他从榻上落在地面,谨慎地往牢房边缘摸去。原先想着趁来人不备,反客为主。这时候,却听到轻轻一声:云戈?
燕云戈瞳仁猛地收缩!
郑易?他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有钥匙?
话音尚未落下,燕云戈忽而意识到什么。
你疯了?!他问,你要劫狱?
随着这句话,郑易陷入片刻沉默。之后,他嗓音冷下,说: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惦念着皇帝吗?燕云戈,你疯了?!
燕云戈不言,郑易往前一步,在黑暗中准确找到燕云戈的方向,说:我只问你,你走不走?!
燕云戈冷静道:郭牧去了哪里?你们有多少人?
郑易却全然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冷笑,说:哈,我还当皇帝将你家上下、我家上下都捉进牢中,总算能让你回心转意!可现在看,你还是执迷不悟!也对,皇帝之前要杀你,你不照样对他死心塌地?是我的错,竟然还想着救你!
说到最后,他嗓音抬高许多,说得痛快了,便要转身走人。
不过没有走成。
燕云戈一把拉住郑易肩膀。郑易原先就不是强于体术之人,这会儿虽有防备,却还是被燕云戈制住。他砰一声跌在地上,听燕云戈嗓音森冷,问:你们来了多少人?
郑易惊怒交加,骂道:郭信说的没错,皇帝正是给你灌了迷魂汤!怎么,我不告诉你,你还要杀我不成?!
燕云戈一顿,说:郑易,如今真的不同。只要上官杰查清安王之事,燕家就能全身而退!你这样,才是害了你家阿父!
郑易嗤之以鼻,道:那也得他有命去查!
燕云戈一愣。
他追问:怎么回事!自己这段时间一直被关着,消息不通。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郑易如今被燕云戈制住,正是最口不择言的时候。他哈哈笑了两声,说:你当我们为何今日来劫狱?因为安王选在今天动手!
燕云戈瞳仁猛地缩小!
郑易咬牙切齿,说:云戈,我最后叫你一声云戈!看你还认不认我们这些兄弟,认不认燕叔!你是要当人上人,还是要给那皇帝当走狗!
燕云戈道:你方才说什么,安王
郑易沉默。
燕云戈怒道:还不快说!
郑易又笑,笑声撕心裂肺。他不回答,燕云戈咬咬牙,干脆起身,要往出走。
在他身后,郑易止住笑声,再度开口,说:怎么,你还要去救驾?
燕云戈不理。
郑易嗓音一沉,说:你去了宫中,要如何解释自己能出现在那里?若皇帝还活着,又要如何追究燕党逃狱之事?燕云戈,这一条条、一件件,都是大罪!你有几条命,供皇帝凌迟?
燕云戈脚步不停。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清光他会不会出事?他不能出事!
郑易晃晃荡荡地站起身,追出牢门,到底说了最后两句话。
他道:你今日不走,让安王成事,燕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诛奸惩恶!
燕云戈走后,郑易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须相信,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真的要出大事了。
他一路隐藏身份,赶回长安,听说燕家上下、郑家上下,加上过往诸位叔伯都被下狱的消息。郭信几乎当时就要去劫狱,但是被郑易拦下。郑易说,有更好的办法。
也就是盯住安王府。
既然云戈没有撒谎,那安王有异心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如今燕家被捉,安王倒是安然无恙。可这样的安然无恙,又像是镜花水月。郑易推断,为了不让事情败露,已经走起险棋的安王没准会干一票大的。
他的猜测成真了。
这几日,不断有人出入安王府。事情都做得隐蔽,郑易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确认。到今天,此前出入安王府的人开始往外布置。郑易断定,安王选在今日动手!
而他一旦成功,长安必定大乱。这是燕党最好的机会,他们逃出之后,便能前往边城,与大军会和。到时雄兵在手,大义在侧,如何不能成事?!
郑易嗓音尖锐,道:燕云戈,放着坦荡富贵你不要,你要去寻死
燕云戈依然不理会,坚定往前。
就在此刻,他听到隐约风声。
在郑易话音的最后,一股力量从旁边扑了过来!
燕云戈经历了上千次战场锤炼的战斗本能发挥作用,翻身躲过,并未直接被撞在地上。饶是如此,他的身体状况,依然无法支撑激烈打斗,几下就被人制住。
在他身后,郑易缓缓走来。
他冷笑:自己方才那样声嘶力竭,原先就是为了分散燕云戈注意力。
正想到这里,忽听到几声惨叫。
郑易一怔,随即加快脚步。等到了此前埋伏的人身侧,只听到一阵阵哎哟声,竟然到底被燕云戈跑了!
第54章 走水(上) 从宫墙之后传来的火光!
出了刑部大牢, 燕云戈径直往皇宫去。
他把郑易、把过往的友人,把整个家族抛在身后。
虽然已经做出选择,可此时此刻, 燕云戈并不轻松。
他很清楚,郑易所说不错。自己这一去,燕家恐怕当真要被葬送,而造成这一切的,甚至正是他本人。
若非他从上林苑回长安时带着满腔激愤, 若非他在陆明煜初次问起宁王状况时表现不对燕家何至于走到今日?
可同样的,他已经做错很多,往后不能再错。
一旦天下再起干戈, 死伤者将不计其数。郑易所说的事成富贵,要用万千人的白骨生生堆成。他如今要做的,正是悬崖勒马。至于阿父、叔伯、兄弟往后如何,燕云戈心中痛极, 想,倘若他们今日当真逃脱,那么
只要天子仍在明堂上, 大义就永远不在燕家之侧。
没了理由, 燕家一旦起兵, 就要遭天下唾骂。
阿父明白这个道理,郑叔、郑易同样对此再清楚不过。
燕云戈不希望他们一意孤行, 可在这同时,他也希望自己的家人、友人们能好好活着。
夏夜风中,他鼻腔一片酸涩,眼梢闪过隐隐水色。
这水色只出现了短暂一瞬,快得像是错觉。
再往后, 宫门近在眼前。
燕云戈心脏怦怦跳动。他惊诧发觉,宫门之前竟有重重守卫!
他甚至认出其中几张面孔,正是长安禁军!
夜幕之下,燕云戈脚步渐缓。
他立在建筑的阴影中,沉默地望着眼前一切,露出惨然微笑。
按照郑易的说法,安王选在今夜动手。
这话应该是真的,郑易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骗他。可眼前景象,又分明告诉燕云戈,皇宫安稳,一切井然有序。天子早有防备,安王的人手哪怕真的有所行动,也绝对讨不了好处。
多半已经被擒,甚至正在被审讯。
到天亮,长安的确会变天,却与郑易所想不同。安王不会沾染那把椅子,相反,等待他的是专门关押陆家人的天狱。
为何如此?答案很容易想见。燕云戈此前一再告诉上官杰,说安王有异。他甚至让上官杰提醒天子,一定对此人怀有防备。
天子信了。
燕云戈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虽然他唯一一次选择站在陆明煜身侧时,陆明煜并不相信他的用心。但是,他依然听取了燕云戈的话。
如果没有郑易横插一脚,安王野心暴露,燕家自然可以转危为安。诚然,其中依然带有对天子的欺骗,可这已经是燕云戈能想到的最好结果。
可到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燕云戈口中发苦。他怔怔站在原地,像是看到巍巍燕家正在自己眼前崩塌、覆没。不知站了多久,他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打更人的声音。
燕云戈猛地回神。
他先想:不,还有机会。去找阿父,说明现状。阿父或许还要斥我忤逆不孝,但还有什么比活着重要?皇帝没什么错,百姓不应遭受战乱之苦!阿父在边疆多年,见过多少国人在突厥铁骑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景象,他会想通。
又想:不对劲
禁军之中,仿佛出现了隐隐骚动。
这样的骚动,让燕云戈的脚步停驻须臾。紧接着,他意识到骚动产生的原因。
是火光。
从宫墙之后传来的、明耀摇曳的火光!
短短一瞬,燕云戈脑子嗡的一声。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先一步有所行动,朝着火光传出的方向冲去!
禁军正在骚乱,一个个士兵在头领勒令下不好开口,可还是相互交换眼神,偶尔也能听到几声压低了嗓子的讨论。他们惊恐地、慌乱地相互确认,不对劲啊,皇宫里是否又发生了什么?
距离宫墙太近,他们反倒没有远处的燕云戈看得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出现一道人影。那人影由远及近,虽然前方的禁军有所反应,却还是没将人挡住,竟然让人插`入人群当中!
禁军头领眉毛一竖,正要下令将此人捉拿,忽听到一声雷霆般的高喝:宫中走水,还不快去救驾!
这一声,让原先就有所骚动的人群彻底哗然!禁军头领一愣,抬头,恰好看见飘起的浓烟。
而在这当口,燕云戈拨开身前诸人,推开宫门!
宫墙不再是阻碍,燕云戈朝火光传来的方向望去。心中抱有很多焦灼,但也仍然怀有一丝希望:也许火与安王的行动并无关联,仅仅是因夏日干燥。
可这一眼,让燕云戈的心骤然凉透。
这个方位,十有八九是福宁殿着火!
咳、咳咳!
陆明煜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给了上官杰十日时间查案,那以后,就顺便加强了皇宫中的守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既然已经开始怀疑安王,陆明煜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对方。
如果晋王世子、魏海,包括燕云戈说的都是实话,那安王究竟想做什么?
哦。从前几个月的状况来看,他这个皇帝俨然要不行了。而在安王、在所有人看来,宁王都是个天生怪病,不被当做妖邪都全靠皇恩浩荡的废人。一旦其他人进长安的时间推迟,甚至再也不能进长安,皇位不板上钉钉是安王那个才一岁多的儿子的?
而到时候,身为新帝父亲、先帝弟弟的安王出面监国,大约也很顺理成章。
陆明煜冷笑。
可惜的是,如今他非但没死,还有活得越来越好的趋势。
不止如此,此前声势浩大的燕党谋反一案被搁置下来。假若安王真的是幕后那只手,他一定要惊慌失措。
毕竟一旦事情被查明,等待他的就是死路一条。狗急了都会跳墙,陆明煜很轻易得出一个结论:这种情况下,对安王最好的结果,就是皇帝先一步暴毙了。
时间太紧急,安王多半没工夫考虑其中是否应该多些铺垫。实在不行,干脆推到正有谋反之意的燕党身上。毕竟朝堂上的人也都知道,燕党尚有党羽流窜在外。郑易、郭信,嗯,都是甩锅的好人选。
想到这里,陆明煜几乎被气笑了。
这么一看,他的好弟弟,他的好情郎,无论哪一边,总有一个想要他死。
可他偏偏要活。
私下如何布置暂且不论,表面上,陆明煜安安稳稳。
他在等待。
等了八日,终于等到了安王这只一直隐藏在旁人身后的黄雀。
将夜袭宫廷的刺客捉住时,陆明煜近乎想要叹气。
他没有想象中高兴。相反,疲惫、倦怠,种种情绪压在他心头。吩咐了一句将人提下去审之后,陆明煜让所有人退下,自己独自留在寝宫中,准备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