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8)

  李如意反应过来了。倘若陛下真的以郎君之躯小产,这绝不是能让旁人知道的事情。最多、最多加一个全副身家都被天子捏在手里的张院判。而眼前人,不过一个民间大夫。他若知道,后患无穷。
  至于燕云戈,他面颊微微抽动一下,重复:哪一处穴位?
  被他看着,大夫又一次开始觉得脊背发凉。他咽了口唾沫,到底低声说了。
  往后,他被请出门。
  屋内逐渐飘起了艾草燃烧的味道。这样味道中,躺在墙角、被人遗忘的郭信咳嗽了两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床边,燕云戈的唇依然紧紧抿着。他按照方才大夫的话,举着点燃的艾条,凑近陆明煜的几个穴位。
  李如意在旁边心惊胆战地看着,时不时又往窗外看一眼,见天色愈发明亮。
  他在心中计算张院判家到平康的距离,把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终于求来了张院判。
  这时候,原先找来的那个大夫已经被侍卫们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临走前,尽了最后一份力,把参片切好,让李如意垫在天子舌下。
  张院判来时,看着周遭景象,一个字儿都不敢多说。再一搭皇帝的脉,他脑子嗡的一下,几乎动弹不得。
  院判不必多想,这时候,李如意开口了,好生治好陛下就是。
  张院判头脑还是空白,但常年累月的经验,让他这会儿能机械地说出:前面的处理很好。那大夫有开方子吗?让我看看。
  从卯时到巳时,天子身上的出血终于止住。
  他的眼睛依然紧紧闭着,面色青白。仅有微弱呼吸,证明天子依然活着。
  张院判擦了擦汗,正好听李如意问:院判,陛下如今这样,能挪动否?
  冷汗又下来了。张院判不敢再擦,想来想去,到底知道把一朝天子放在花楼里太不成体统,于是勉强说:把轿子里外都裹紧了,让人慢慢地、缓缓地走,应该可行。
  李如意忧心忡忡,让人去准备。
  又一番折腾。到晌午,这番动乱终于结束。
  也是这会儿,在张院判来时终于被人记起来、请出去的郭信终于等到出来的燕云戈。
  郭信大致琢磨清楚了。皇帝昨夜发了病,看起来快死了。可惜大夫来得快,人还是被吊住。
  如今见到燕云戈,他迎上前,问:云戈,如何?
  燕云戈的脚步都是僵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郭信在和自己讲话。
  他脑海里仍然充斥着方才所见、所闻。张院判低声和李如意说了几句,关于天子身体的特殊状况这些暂且不论。最重要的是,如果陆明煜真的有过一个孩子,那这个孩子,一定是
  光是想到这点,燕云戈就浑身发冷。
  他勉强回答:约莫能好吧?这话说得太不确定,完全是在自我安慰。
  能好?郭信却失望,我方才还想,那狗皇帝若真这么没了,岂不是正好?
  其他王子还没到长安,整个城中唯有宁王、安王。安王之子的年纪比宁王还小,到时候,只要
  郭信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他暗暗得意,自己这段时间听多了郑易等人的分析,竟然也有能这样洞悉局面的时候。
  这么想着,也就没有察觉燕云戈望来的阴沉目光。
  郭信又开口:不说这些了。他这个样子,对你我来说毕竟是好事云戈,你做什么?!
  他衣领被燕云戈扯住,后者嗓音冰冷,说:你方才说什么?
  郭信懵了。他看出好友生气,却想不明白,燕云戈在为什么生气。
  他下意识重复了自己刚刚才的话:那狗皇帝若是没了,对你我是好啊!
  郭信只觉得面颊一麻,最后才是疼痛。
  燕云戈一拳砸在他面上,将郭信的头砸得往旁边一偏。牙齿刮破腮肉,口腔里迅速多了血腥味。
  燕云戈!郭信大怒,你做什么?!
  燕云戈说:谁准你这么说他!
  郭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燕云戈说的他是皇帝。
  他怒极反笑,问: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从前不也是这么说那狗皇帝的吗,从未见你多说什么!到了今日,怎么就不同了?!
  这话如同一击重锤,狠狠砸在燕云戈心口。
  他骤然想到:对啊,郭信说得没错。在陆明煜登基之后,不,甚至是在他登基之前,提起陆明煜,郭信从来都是这样的态度。
  自己从前,从未多说过什么。
  燕云戈不知所措。趁这当口,郭信反客为主,从燕云戈手中抽身,同样一拳朝他面上砸去!
  燕云戈唔了一声。论蛮力,他还真比不过郭信。此刻三下两下,就被郭信压在地上,面颊一连又挨了数拳。
  第39章 迷雾 他对陆明煜从未好过。
  面上剧痛, 不过燕云戈未有动作。
  他脑子乱哄哄的,到最后,汇成一句话。
  他恨陆明煜不信自己, 对他下毒,可陆明煜为什么要信他?
  他从来都放任身侧人对陆明煜肆意辱骂,此前从未有所制止。是,在陆明煜下毒之前,郭信从未在他面前把狗皇帝三个字说出口。可那时候, 郭信待陆明煜就有过尊重吗?
  没有。
  不只是郭信,还有郑易甚至他自己。
  郭信的话,好像一个线头。轻轻抽一把, 就能看到之后更多。
  燕云戈恢复记忆以后,一直将在永和殿里待的数月视为耻辱。偶尔想想陆明煜所说的、他与云郎的曾经,他的态度也是嘲讽居多。陆明煜何其痴心妄想,竟然编造那样多假话, 骗得他甘愿成为天子宫中的一个侍君。
  可是、可是
  好的曾经都是假,岂不是正说明他对陆明煜从未好过?
  郭信已经起身了,可燕云戈仍在地上。
  郭信心中犹是怒意, 懒得与燕云戈多说, 转身便走。
  他好心好意, 想带着云戈来放松、找寻乐处,就得了这么一个回报?
  郭信气得要发疯。他直接冲进郑府, 抓住一个小厮,问对方:郑易呢?
  小厮哆嗦一下,回答:少将军与将军在谈事呢!
  郭信皱了皱眉,稍稍冷静。
  他将人放下,说:罢了, 我等他。
  话虽如此,可郭信在郑易院子里不过喝了两杯茶,就开始琢磨要不要干脆出城跑马。
  就在他起身欲走时,郑易推门进来了。
  他和父亲没说什么要事,只是针对皇帝今日没有上朝的状况聊了几句,猜猜皇帝身体是如何状况。说到一半儿,小厮来了,告诉郑易郭信来到府上,显得怒气冲冲。
  郑易听着,第一时间想到自己和郭信此前的商议。
  他此刻赶来,先道:莫非是云戈
  同时,郭信道:燕云戈太不识好歹!
  两人对视,郑易说:你先说。
  郭信便三言两语,说了燕云戈打自己的事。
  郑易听得头晕,皇帝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道:等等,你从头说。
  郭信有些不耐,但也的确有一肚子怨言想要吐露,于是勉强从昨晚燕云戈去而复返说起。
  郑易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思索。
  这么看来,云戈出去之后,就遇到了皇帝?可皇帝如何知道他们在那里?
  和燕云戈昨日的第一直觉一样,郑易本能察觉到危险。但如此一来,云戈后面打郭信的事,又有点说不通。
  郑易想了想,问:你说皇帝病了?到底是什么病,有多严重?
  原本觉得皇帝也许不是生病,只是因为出了宫,所以未来得及回宣政殿。可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止于此?
  眼前谜团无数,郑易努力将其一一理清。
  郭信先回答:什么病我倒是不知道。但是,的确严重我仿佛看到一件血衣,就挂在房中。
  血衣?郑易彻底摸不着头脑,喃喃说,难道昨日有人刺杀皇帝?
  郭信说:总之,云戈实在太过分!
  郑易把跑远的心思拉回来,说:你莫急。这样,我去找云戈探探口风。
  郭信恨恨道:口风?依我看,他怕不是正悔着呢!
  郑易听着,面色一点点凝重。
  倘若真是这样。他缓缓开口。
  郭信看他,眼里带着催促的意思,要郑易快些说出下一句话。
  郑易道:你可听过一句话?
  郭信茫然:什么?
  郑易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说罢,他抿一抿唇,露出从容神色。
  看着好友这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样子,郭信挠挠头,说:不明白。不过既然无事,我便安心了。
  郑易却说:也并非全然无事。这样,等我见完云戈之后,再做打算。
  郭信吐出一口气,说:也只能这样了。
  郑易说得坚决,但事实上,他第一步就折戟。
  跑去燕府一问,才知道,燕云戈压根没回去。
  郑易想了想,道:燕叔总是在的,我既然来了,总要拜会一下。
  小厮知道郑家少将军与自家郎君关系一直很好,对老将军而言,也是相当于半个儿子的亲厚小辈。听到他的话,当即笑呵呵地答应下来,引郑易进入屋中。
  昨夜下了一夜雨,到这会儿,天色已经放晴。
  郑易见到燕正源时,后者正在书房写信。
  见了郑易,燕正源也未避讳什么。郑易看他把信塞入一个竹筒中,交给旁人,才来招呼自己。
  接待客人,最初几句话自然是寒暄。不过紧接着,郑易往前一步,对他说了些什么。燕正源的笑意一点点收敛,眉尖拢起。
  于长安的百姓而言,这年的五月谈不上好坏。
  下过一场雨,往后就是晴天居多。平日行走在城中,还是像往日一样做做买卖,其他就是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
  但对朝中诸臣来说,五月,尤其是五月下旬,整个朝堂都蒙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人人见了面,都是一副忧愁神色。
  这是必然。皇帝病得起不来身,接连半个月都再未出现。宫中始终没传出什么消息,而现在看,这已经是最好的状况,至少说明皇帝的情况未再恶化。
  这种时候,除了礼部专门负责官员以外,明面上,甚至没人再讨论几位王子怎么还没进长安的事。
  谁都知道皇帝召这些王子来长安,就是带着要从他们之中挑选太子的意思。说得直白点,依皇帝身体状况,他要是在近几日里崩了,第一个进城的王子,就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这会儿说起此事,岂不是咒皇帝早死吗?被言官参上一本,谁都受不了。哪怕真有什么念头,也该咽到肚子里。
  至于燕家少将军忽而病了的话,更是只被零星说起,没有更多人留意。
  一直到了六月,皇帝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几个先帝留下的辅政阁臣被召进宫一次,证明皇帝已经有了初步与人议事的能力。
  也就是这会儿,张院判被同僚换下来,可以回家歇上两天。
  他挂念着儿子读书的情况,一边担心皇帝的状况,一边归心似箭。
  张院判自己当了太医,却决心让儿子换条路走。在儿子不到五岁的时候,就给他找了远近闻名的先生开蒙。
  如今张大郎十六岁,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要参加院试。
  回家以后,张院判径自去了儿子院中,看他读书如何。
  在宫中待久了,他走起路来轻声轻脚。到了地方,先止住小厮行礼地的动静,再悄悄探头,往儿子书房的窗口看去。
  第一眼,张大郎捧着一卷书在读。
  张院判露出欣慰神色。可下一刻,张大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自言自语,说:我可一定要把这记下来,明日哎,爹?!
  张大郎一抬头,就和张院判的目光对上。
  张院判面色沉沉,大步踏进书房,说:你在做什么!
  张大郎小幅度地哆嗦一下,没说话。
  张院判问:马上就要院试了,你不读书,却在看些什么说到一半,定睛往儿子手上望去,见着封面上异人录三个大字,更是恨铁不成钢,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张大郎小声解释:阿父,这里面说,像是宁王那种状况,从前也有。
  张院判:
  他鼓足了的气势被儿子一句话打断。而张大郎说到兴处,又道:自古以来,都有捉白兽、献祥瑞的说法。照这本书里讲的,无论白虎白鹿,还是像你说的,宁王那样白发白肤的人,其实都是得了同一种病症。
  宁王的情况注定不好公开,如今算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一个都不知道。张院判也不是亲眼所见,而是仅仅听天子说起。
  张大郎说完,张院判还在恨铁不成钢,没接儿子的话。
  张大郎却越说越兴奋,问:写这书的,也是一个大夫。我看序言,说他行遍名山大川,见过不少怪人怪事,再在老年时将他遇到的怪人们写成一册。照这书上写的,宁王的眼睛会是淡红色。阿父,可是真的?
  张院判眼角抽了抽,说: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一顿,陛下和我提过,宁王的眼睛是黑色。话中的重点还是问他,有无办法对宁王的情况遮掩一二。
  张大郎听到这里,顿时失望,说:看来这书也不过是有人胡乱写来。唉!他前面一页还写过,行至西南时,曾见到一个郎君亦可怀孕的村落。我就说,世上哪有这等事。
  张院判听到这里,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往前一步,从儿子手中一把抄过那本古书,哗啦啦翻了数下,偏偏因太心急,未找到儿子所说的页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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