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行三国 第955节
虞翻还是不作声,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讥讽。此人狂傲,目无余子,连荀彧都不放在眼里,却被吴王三个问题逼得发疯。此刻要问的怕是这三个问题之一。他虽然不知道这三个问题是什么,但他觉得没什么问题是他回答不出来的。
“天尊地卑,地以何礼敬天?”
“……”虞翻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反倒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鬼问题,从来礼都是因人而行,地何尝有礼敬天?
见虞翻不说话,祢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又道:“三代不同礼,何以贯之?”
虞翻再次语塞。三代礼都说不清楚,遑论贯通。
虞翻好奇心大起。“这是大王考你的三道题吗?还有一道是什么?”
“哈!哈!哈哈!”祢衡仰天大笑三声,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虞翻气得直翻白眼,恨不得施展轻身法,追上祢衡,暴打他一顿。你好歹说完再走行不行,这三声大笑是什么意思?就因为我没能回答前两道题,所以连听第三道题的资格都没有?
见虞翻脸色不对,侍从连忙劝道:“计相,时间不早了,大王家宴或许已经散了。”
虞翻点点头。关键时期,他可不想被孙策看见他和祢衡起冲突。祢衡是狂生,无官一身轻。他却是计相,关系到大吴朝廷的脸面。他转过身,匆匆向自己的别苑走去。分割诸郡的事要尽快搞,如果能赶在吴王登基之前通过,又能安排不少官员,有利于聚拢人心。
回到别苑,铺开扬州的地图,虞翻凝神沉思起来。可是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却始终翻滚着祢衡的那两个问题和三声大笑。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两个问题应该就是孙策考祢衡的问题。既然如此,孙策必然知道答案。他不知道,说明已经和孙策拉开了距离,不再是那个能在众人面前自称深谙三境的高士。
第三个问题又是什么?
虞翻反复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这像是孙策提的问题。孙策提问题往往有两个极端,要么是极小,要么是极大。祢衡说的这两个问题正是如此,一个是具体的礼仪,却是从来没有人细究过的;一个是统合三代之礼的核心,是有人想过,却没人想通的。
虞翻正在出神,阚泽并肩走了进来。虞翻和阚泽很熟,也没起身,示意他入座,案上有酒有茶有点心,可以自取。阚泽也不客气,入座后,提起壶,先给虞翻添满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计相,年关将近,我奉命来送观象台明年的预算。”阚泽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推到虞翻面前。虞翻没动,瞥了阚泽一眼。“又增加了几成?”
阙泽笑笑,竖起一根手指。
虞翻松了一口气。“算你们知趣,一成还好,应该能抽得出来……”
“不是一成,是一倍。”
虞翻一愣,随即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一倍?你们还真是敢说,这观象台都快建完了,费用还有增无减,居然要增加一倍?”
阚泽起身,走到虞翻背后,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计相,我问你一个问题啊。”
“你也有问题?”
阚泽不解。“怎么,还有别人有问题?”
虞翻哭笑不得,知道阚泽大部分时间都在观象台,不问俗事,便将祢衡刚刚提的两个问题说了一遍。阚泽沉吟片刻,笑道:“也许我能助计相一臂之力。”
“是么?”
“嗯,计相想想,大王既然不信天命,为什么还要不惜重金筹建观象台?”
虞翻眯起了眼睛,眼神闪烁。片刻之后,一抹笑容从他嘴角绽放,随即化作爽朗的大笑。他一边笑一边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原来这才是大王心中的敬天法地。噫,最初我纠缠于实务,太久没有听徐大师论天道,不知不觉便俗了。”
“没有计相的务实,我等岂能从容务虚?计相,这明年的预算……”
虞翻笑容一收,斜睨了阚泽一眼,取过案上的纸,一边看一边说道:“虽说如此,观象台也不能全无节制,随着性子花钱,这份预算能不能通过,还要经过三府审核。”
“那是自然。”阚泽笑了笑,又道:“大王出了三道题,我刚刚听了两道,还有一道是什么?”
“祢衡没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虞翻说着,忽然一愣,目光一闪。“德润,你我不妨猜猜?”
“这可不好猜。”
“其实也不难猜。”虞翻撇撇嘴,轻笑一声:“祢衡不说,恐怕不是问题难答,而是另有原因。大王一向重虚实相杂,又因人设问,这一条很可能是针对祢衡本人的。我想着,或许应该是知行一类的问题。”
阚泽思索片刻,点点头,赞同虞翻的意见。他随即看了虞翻一眼。虞翻也反应过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哼了一声,抖了抖手中的预算方案。阚泽会意,哈哈大笑,起身离席,拱拱手,告辞而去。
虞翻自嘲地笑了两声,摇摇头,一声轻叹。
“知礼而不能行,可乎?大王,臣惭愧啊。”
第2408章 会花钱
孙策靠在光滑的汉白玉池壁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揽着袁权柔若无骨的身体。
年近三旬,保养得体的袁权越发娇艳,略显丰腴的身体如婴儿的皮肤一般嫩滑,触感极佳,令人爱不释手。孙策的手指轻轻滑过,袁权有些怕痒,缩了缩身体,嘴角挑起一抹浅笑。
“大王不是说有事要说吗?”
孙策收回目光,欣赏着袁权的娇态,笑道:“是有事,不过现在又不想说了,破坏气氛。”
袁权抬手掩嘴,轻笑出声。水波荡漾,水下的身子也跟着摇曳起来,如灵动的眼眸。清澈温热的池水顺着袁权的手臂滑下,白里透红的皮肤更显光滑。
“妾可是俗人,专会破坏气氛。大王不说,妾可说了。”
孙策点点头。“你说。”
“不知大王可曾看到今年的商会上计,纳税最多的三家商行分别是中山甄氏的山海商行、东海麋氏的东海商行,还有颍川钟氏的万钟商行。除此之外,前十名以内,还有南郡蔡氏的万里堂,南阳尹氏的济世堂,丹阳甘氏的千竹堂。”
孙策笑笑。他已经收到了商会的报告,知道这些数据,今天想和袁权说的事中也有这一件。既然袁权主动开了口,他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有所耳闻。”
袁权转了一下,伏在孙策腿上,面对孙策。“虽说我们都是合法经营,也都按规定纳了重锐,可是十家中有六家出自外戚,终究还是难免非议。有人便提议审核我们几家的帐务,亏得没查出什么问题,要不然我们就可罪在不赦了。”
“既是合法经营,又按规定纳了税,有什么好怕的。”孙策笑笑,伸手捏捏袁权的鼻子。“你怕了?”
“有大王在,有新政在,我们自然是不怕的。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妾等不能为大王分忧,也不能为大王招谤。所以妾和妹妹们商量了一下,打算拿出一部分利润来,做点善事,免得落个为富不仁的恶名。大王觉得可好?”
“这很好啊。”孙策说道:“你们打算做什么善事?”
“就是不知道能做什么善事,所以才来请教大王。”
孙策看着袁权狡黠的笑容,忍俊不禁。他知道袁权担心什么。做为君主,从来不怕臣民有钱,但是有钱还邀名,这就可能犯忌了。如果只是抚恤百姓,那还好一些,如果接济有影响力的人群——比如读书人——很可能会出现间接影响朝政的事,所以一向为朝廷所忌。
袁权出身世家,知道他不喜欢世家结党,主动来向他请计,自然是为了避嫌。
“你们几个那么有钱,就算拿出一点零头来,想必也有几千金吧?”
“几千金?”袁权微愕,随即佯怒。“大王这是要吃大户吗?几千金,那是连我们的本钱都要抽空了,哪里只是零头。我们若是没了饭吃,可都要大王养着。”
“哈哈哈……”孙策大笑。袁权等人有多少钱,他不知道具体数目,但大致规模还是清楚的。以郭嘉的夫人钟氏出面的万钟商行为例,主要经营各种奢侈品,以世家大户为目标客户,几年下来,累积获利早就超过了三亿,仅去年一年获利近八千金,拿出几千金是根本没问题的。
三个多亿的现金掌握在手上,他们必然要寻找新的投资途径,如此大的资金流,足以对市场产生影响。如果没有重税压着,无须刻意,他们早就垄断整个奢侈品市场了。
“姊姊,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这么多钱抓在手上,紧张吗?”
袁权目光微闪,点了点头。“的确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
袁权沉默了片刻,盯着孙策看了两眼,轻笑道:“怕人惦记。”
“和被人惦记相比,子弟豪奢,恐怕才是你最担心的吧?”
袁权脸上的笑容散去,点了点头。“大王所言极是,这正是妾最担心的问题。倒不是舍不得那点钱,而是子弟衣食无忧,唯知攀比斗富,除了挥霍,一无是处。长此以往,只怕非家族之福。所以妾想着,与其存在手中,坏了子弟,倒不如拿出来做点事,为大王分忧,却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所以你看,挣钱固然不易,花钱却更难。花得好,可以锦上添花。花得不好,说不定就埋下了祸根。”
“大王所言极是。”
“我让你们拿几千金出来,并不是想分你们的肥,而是建议你们做一件大事,不仅要留名,而且要留千秋名。最近王粲正在统计有多少人撰写专著。他们写的专著都是一些冷门学问,有利于国家,受众却少,如果不印行天下,将来必然遗失。如果印行天下,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像这种事,自然要有人来做,做好了,不仅能得利,更能得名。”
袁权听得认真,斜坐在池中,伏在孙策膝盖上,湛然有神的双目盯着孙策,一动不动。
孙策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他建议袁权等人筹集一部分资金,采取后世基金会的方式,独立经营核算,用每年的利润来资助印行学术专著。以天下一百多个郡,一千多个县来计,每个郡学堂收藏五部,每个县学堂收藏两部,印三千部书,总费用也不过三五十金,每年十部书不过三五百金,影响却非同小可。
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可以一直沿续下去,只要经营有方,传个几百年、上千年一点问题也没有。不仅学术界能够因此得利,郡县学子也能从小就有机会接触真正的学问,受益匪浅。他们长大了,又怎么会认为提供基金的人为富不仁?
这样的办法还有很多,比如建立一个助学基金,专门资助那些贫困失学的孩子。你单独给钱,影响不大。成立一个基金会,天下人都知道。
袁权深受启发,连连点头,掩唇而笑。“论花钱,大王天下第一。”
孙策抱起袁权,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资助你们经商了吧?这叫放水养鱼,鱼养大了,我才好收利。会赚钱的人很多,会花钱的人却不多。有足够的钱掌握在你们几个人手上,我才能掌控这些钱该怎么花,又不用朝廷的名义。”
“原来如此。”袁权双臂环着孙策的脖子。“这么说,我们也是为大王效力?”
“当然,而且你们的贡献一点也不逊色于首相、计相。”
“那我们以后也能封爵吗?”
“当然可以。凡是主持与国计民生有关的基金会,都会得到应有的荣誉爵位。我准备设计一种勋章,届时奖励给你们,并在礼仪中加入一项,勋章获得者可以参加相关的仪式,比如新年大飨、藉田之类。”
袁权眼神灵动,吃吃地笑了起来。“那妾可得好好考虑一下,不能落了后。”
……
祢衡呼哧呼哧的上了山,一路上遇到无数人,他都视而不见,横冲直撞,引得无数人侧目怒视。
来到山顶的平台,他看到孙策和荀彧并肩则立,正轻声交谈着什么,听到脚步声,孙策转身看了一眼。
祢衡下意识地收住脚步,拱起手,躬身施礼。
“平原布衣祢衡,见过大王。”
荀彧很意外,看了孙策一眼,又盯着祢衡上下打量。他和祢衡见过无数次了,还是第一次看到祢衡这么规矩,虽说离彬彬有礼还有一些距离,可是对祢衡这个狂生来说,没一见面就翻白眼,大放厥词,便是不容易了,更何况还主动行礼。
看来吴王那三个问题真的难住祢衡了,要不然他不会这么老实。
“祢正平,来得很快啊。”
“大王有召,不敢拖延。”
“可惜孤给你提的三个问题,你到现在只勉强回答了一个。”
祢衡脸色很难看,嘴唇嚅了嚅,仿佛要开口骂人,终究没骂出口。“衡愚昧,敢请大王指教。”
“知道这是哪儿吗?”
“观象台,术士观天象之处,想必大王是要回答‘天尊地卑,地以何礼敬天’的问题。”
“没错。”孙策点点头,转身荀彧。“荀大夫,你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吗?”
荀彧略作思索。“地以道奉天,非礼也。”
“正平以为这个答案可否?”
祢衡一愣,脸色变幻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一声长叹。“原来如此,那倒是……好吧,衡愚昧,因题索解,未能及远。天地之初,未有生人,自然有道无礼。大王的意思是说礼因道生,制礼不能背道,背道则不祥。故三代之礼虽不同,皆奉道行,然乎?”
孙策微微颌首,转身看向远方。“然,亦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