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贵女 第72节
再者说了,这些东西也确实是生活必需品,并没有什么奢侈浪费的意思,所以也就收下了。
如今天气将寒,陈嫣又给他们按人头发放了布帛和丝绵,想的就是每人做两身绵衣。
以前他们的冬衣很少有丝绵的,大多就是塞些芦花、木棉进去,偶尔也有用飞禽羽毛的。
不过飞禽羽毛用的不多,盖因飞禽羽毛虽然暖和,却也有不小的缺点!此时的处理水平,这些羽毛大多都有一股味道,偶尔闻一闻没什么,可做成衣服,天天放在鼻子底下闻,这就过分了。
而且羽毛还有一个问题,那些细细小小的羽毛絮在夹衣之中,穿着穿着就会从夹衣布料的孔隙之间跑出来。然后一路钻过中衣,刺到皮肤上。只要试过的人就知道了,穿的久了,就能体会真实版的‘芒刺在背’!
本来是想拒绝这一过于‘高档’的礼物的,不过以前的东西都收下了,现在却拒绝一点儿丝绵,这好像说不过去啊!
须知道,农家诸人拒绝陈嫣的钱财,那是因为按照农家的理念,一个人的吃穿用最好都是亲手生产,所谓不劳动者不得食,他们是最严格的执行者。
所以接受不接受礼物要点不在于贵重不贵重,而在于这并不是自己生产的东西!只不过陈嫣做的太有分寸了,他们也不好拒绝,只能默认着收下了。
不管中间的过程怎样,反正这些东西送到了农家诸人手中,各家自然是要裁制冬衣的。别人家都有妻子、母亲来做这事儿,只有宋高家里,除了他就是女儿宋飞熊了。
于是这件事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宋飞熊肩上。
而陈嫣呢,她身边多的是人做针线活儿,制冬衣这种事本轮不到她。不过她这人闲啊!所以时常没事儿找事儿做——并不是她这人真的没事做,实际上她给自己安排了各种学习任务,时间是排的很满的。只不过她也不可能只是学习啊!劳逸结合,必然是有不少休闲时间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时代没有wifi,没有手机,没有电子游戏,没有…没有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她玩儿什么?玩儿的东西实在是太有限了!这让她逐渐养成了从日常生活琐事中寻找乐趣的习惯。
很多旁人觉得她一个翁主,本不必做的,她也会尝试着亲手去做!
今日做的冬衣其实也不是她自己的,她自己的冬衣教给身边的婢女去做,她并不会觉得和自己做的有什么区别…人家还做的更好呢!
她想的是给大舅做一身冬衣!
她以前就开始学针线了,只不过课程内容循序渐进,直到最近才开始了裁衣这一块儿——这还是因为她学的好、进度快呢!就算是早早担当起家务的普通人家女孩,一般也要在宋飞熊这个年纪才学到剪裁。
既然学了这个,就想到了给大舅做一身!虽然手艺肯定远远不如少府那些工艺绝精的针娘,但重要的是心意啊!
陈嫣和宋飞熊跪坐在坐席上,身前放的是各种各样的工具、原材料。陈嫣虽然学会裁衣不久,但针线活其实已经很熟练了。在准备工作中她相当娴熟的扯丝绵、理线、裁布,至少对于外行人桑弘羊而言,和他所见的那些专门做这些事的婢女没什么两样。
相比之下,宋飞熊的进度就缓慢地多了,陈嫣都在飞针走线了,她还在扯丝绵的步骤停滞。连续扯了好几个绵兜,扯的不均匀算是好的,更常见的是扯破了。
陈嫣觉得这很正常——宋高虽然是农家的大人物,身边也有十几个学生,但生活真的很朴素。以他的情况,物质上的享受恐怕是没有的,如丝绵这种也用不上,身为他的女儿,又怎么会相关的技能呢?更何况此时的主流方法还是将丝绵打碎了絮进被服来用,如陈嫣这种扯丝绵的手法,还是她去年做绵被时弄出来的。
第一次做这个,做成这样也情有可原啊!
桑弘羊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也没什么。但是,当宋飞熊开始动剪刀、动针线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限制了,发出了快活的笑声,“哈哈哈哈哈!你到底是不是个女郎,连针线缝补也乱来?”
这下就连陈嫣也惊讶地看了过来…看到了宋飞熊手上有些糟糕的半成品。说实在的,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宋飞熊从一开始给她的印象就是能干、性格好!能干这一点只要长眼睛就能看到。她从小就没了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生活,家里的事务很早就是她一肩挑了,不能干不行啊!
一个人在正院这边独立生活,虽然陈嫣安排了婢女照顾她,但她全然不用,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了!各种家务事,她都手到擒来。理所当然的,陈嫣自然会觉得缝缝补补这种针线活儿她绝对不在话下。
但现实告诉她,她想太多了!
宋飞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确实很早就开始照顾自己与父亲的生活了,只不过日常生活中她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就比如说裁剪、缝补这种,她好似天生就没有什么天赋。
好在家里平常也没什么机会做新衣,真到那个时候就拜托父亲学生的家眷来做就好了。至于常见的衣裳破了需要修补,她勉勉强强也能做吧…最多、最多就是缝的难看一点儿。
宋高是什么人?第一他不讲究这些,一个穿麻衣的人,会计较衣裳上面补的口子不够美观吗?第二,他疼爱女儿。女儿缝补的衣裳,虽说差了一些,但他又怎么会嫌弃呢。
宋飞熊虽然平常表现的十分大度,但和很多小女孩儿一样,也是有不能踩到的死穴的——就像偏向丰满的女孩子不喜欢别人说自己胖,小个子女孩子不乐意别人提自己腿短。针线活不好的宋飞熊自然也会因为桑弘羊踩死穴踩的准准的,而恼羞成怒啦!
抄起旁边一块衣料扔到桑弘羊身上,恼道:“桑公子倒是会笑!敢问您又会拿针线啦?”
桑弘羊好不容易占一次上风,一点儿也不为被砸这种小事生气。笑嘻嘻地将布料从自己身上摘下来,道:“这又不是一回事儿!人和人擅长的不同,将来要做的也不同。我日后又不必缝缝补补…倒是你,一个女郎,这个自然是要做好的啊!”
“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桑弘羊拉长了调子念道,这正是今日公孙老师课堂上念诵的‘礼记’《内则》中的内容,讲的女子应该学纺织缝纫,并且勤于此道。
宋飞熊气的脸红,可还真拿那笑嘻嘻的坏小子没办法。他说的有错吗?当然没错!这是社会公认的道理。
陈嫣本来是不想加入这一场‘桑宋战争n.0’的,毕竟这两人基本上每回碰面都要来一回。而如果每次并无多少恶意的摩擦她都迫不及待掺活一脚,倒像是她太爱指手画脚了。
说到底,这两人一个是她的同学,一个是她家宾客的女儿,都算是她的朋友了。但他们彼此之间是不是朋友关系,这又不是陈嫣能管得着的了!她太过多嘴,是站在什么位置呢?站在朋友位置,一次两次就够了,每次都出手,未免多管闲事。站在‘不夜翁主’这个身份?那未免太以势压人了,更不可取。
不过听桑弘羊开始说话些她也不同意的话之后,她就有了掺活进来的理由了。
轻轻咳嗽了一下,陈嫣看向桑弘羊,笑着道:“桑公子?”
陈嫣只要正正经经叫他‘桑公子’,桑弘羊就知道准没好事儿!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这才想起来:对哦,嫣翁主也是女子!她对于女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规矩,向来都是十分轻视的!如果典籍文章上有这种话,她向来是当废话的——搞球!说顺嘴了!
陈嫣微微一笑,然后才慢条斯理道:“女子就一定要善于缝纫之事?恐怕不见得罢!我家中长辈、同辈的女子,也不见几个会针线活儿的。宋女郎若是将来能撑起家业,她就算雇人为她缝补,又有谁能多话呢?”
人家有钱,自己找人做缝缝补补的事情,其他人吃得撑了才会说——就算说,估计也是羡慕嫉妒。
这个桑弘羊又该怎么接?只能原地装死了。
宜将剩勇追穷寇,陈嫣又和颜悦色道:“还说天底下男子就该撑起一家重担呢!可是桑公子观之,又有多少人家做的到?”
男尊女卑是各个学说都认可的,男子是一家之主,也是大家认可的。而在认可这个的同时,也几乎是同意男子必须肩负起养家重担。从某种意义上这可以看成是权利与义务的对等关系,男人想要取得压倒性的地位,那就得在经济上彻底支撑起家庭。相对的,后世女性地位越来越高,那也不是人的觉悟越来越高了,而是女性走出家门工作,实现了经济独立!
而在这个时代呢,按照各个提倡男尊女卑的大佬所说的,女人就该这样,就该那样——那男人呢?按照各位大佬的要求,男人做到了他们理想中的那种状态吗?答案是否定的。
后世陈嫣不清楚u,至少这个时代的普通家庭,光凭男人是无法养家的!女子需要纺织,需要喂养鸡鸭等牲畜,这些副产品和男子生产出来的农产品一样,都是家庭的生活来源——甚至农田里的活儿,壮年女子也是要参与的!
城市里的妇女更进一步,还会走出家门接受雇佣,赚取家庭生活所需。
一般人家,若是家中妇女只会缝缝补补、做一些家务,然后就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恐怕一家人就要饿死了!
这种情况下,汉代妇女的社会地位、家庭地位可是很高的!
陈嫣也不是故意要抬杠,所以让桑弘羊住嘴之后也就不说了,继续低头做自己的冬衣。
旁边的宋飞熊呆了呆,原本的羞恼之色尽数褪去,忽然觉得方才的心情挺没意思的。心情恢复平静,于是耐心地将做的一团糟的冬衣拆开——回头再请教院子里的婢女吧。
“弘羊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帮我扯线!”安静了一小会儿,陈嫣抬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道。
桑弘羊也没有男子不做这种事的想法——刚才他本就是为了气宋飞熊才那么说的。于是陈嫣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了。
“我方才没有说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那样想的,是斗嘴时口不择言…”
陈嫣和桑弘羊同时开口,听到对方的话,又赶紧同时道:“我知道你…”
“扑哧!”“咳咳、咳。”
第82章 园有桃(1)
室内烟雾缭绕, 又只有微光透射进来, 身处其中难免会觉得很有神秘感。特别是坐在你对面的人还在烤龟甲……
“如何?”见结果出来, 陈嫣满怀期待地看过去。
“中吉, 可以行。”对面老者终于给出了陈嫣想要的答案。
要知道这可是最近陈嫣第三次问卜了, 前两次的结果都是“终凶,不利涉大川、不可以乘车马‘之类。于是根据这些占卜结果,她只能和早就准备好的众人继续留在不夜县。
虽然陈嫣急着回长安,虽然大家也觉得东西都收拾好了,一直耽搁下去很烦。但没有一个人提出来说,别管占卜结果了,我们上路吧!就连陈嫣也没有。
随着天气凉下来,陈嫣回长安的这件事也提上了日程。不过也不是她想回去就回去的,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占卜出一个合适的日子。
汉代巫风极盛, 人们也很喜欢占卜, 可能也就是比商朝人差一点点吧…商朝人买菜也要占卜确定一下吉凶,那实在是比不了、比不了啊!
而出门这种事情, 也别是出远门,在这个时代是很有风险的事情, 极有可能就一去不回了!所以亲人朋友和本人都会相当重视占卜,一方面是真的相信这个可以帮助自己趋利避害, 另一方面也是求个心安吧。
或许大凶的日子出门也不会出事,大吉的日子也不见得安全…但这种事情, 还是那句话,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信一下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万一、万一呢?
而按照秦汉时期特别阐述这方面问题的《日书》所说,每年差不多一半的时间都属于不能出行的日子,也就是说和抛硬币一样,一半一半的概率。
陈嫣倒是不相信这种本质上就是‘概率’的占卜,不过她也得考虑到手下人的心理状态。若是占卜结果不好,大家都忧心忡忡的,那么就算她不相信,那又怎么样呢?
“让人准备祭祀祖神。”陈嫣兴高采烈地吩咐身边人,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这间用于占卜的屋子。外面,桑弘羊和宋飞熊已经在等她了。
陈嫣看着他们,笑着点了点头:“可以出行了!”
两人反应不太一样,虽然都是笑着的,但桑弘羊是真笑!这个出行也不是陈嫣一个人的事儿,他也一样要出行呢!陈嫣是回长安过冬节,他也一样要回洛阳啊!
如果是一般的学生侍奉老师,三五年不回家倒也正常。不过桑弘羊这里就没有必要了,公孙弘不需要他如此侍奉。而陈嫣回长安肯定也要带着他…桑弘羊要也跟着去,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桑弘羊固然是个皮孩子,不夜县的生活也的确非常完美…呃,唯一不完美的是宋飞熊,不过鉴于其他地方都太好了,所以这也不是不能够接受的。但他这个年纪,想家也是正常的。
所以现在能够出发回家,他已经等不及了!
相比之下,宋飞熊的情绪就复杂多了。她脸上虽然也在笑,但心里却是闷闷不乐的。不同于陈嫣回长安,桑弘羊回洛阳,她当然是哪里都不能去!她父亲宋高在栌山庄园沉迷于培育各种作物,她自然随父亲一起。
到时候栌山庄园依旧是一个热闹的大庄园——无论是离宅院有些远的地方生活的奴客荫户,还是维持宅院运作的奴婢、在作坊工作的奴隶,这些人都还在。但宋飞熊还是觉得整个庄园就此沉寂了,没有不夜翁主的栌山庄园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从一开始就迷上了这座庄园的热闹、漂亮,但现在她已经忘记那些东西了!
陈嫣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伙伴的复杂心情,现在的她完全沉浸在了即将回家的喜悦与兴奋当中——没错,就是‘回家’,在不知不觉中,她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归属,有了被认为是家的地方。
想到家,她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并不是华丽雄壮的宫殿,而是家中的人。大舅、母亲、外祖母、姐姐…想到这些人,心里就觉得很温暖。这些家人在的地方,那就是家了。
等到第二日,临出门之前,由陈嫣主持了祭祀祖神的活动。
祖神其实就是行路神,他原本是水神共工的儿子修,本身就是一个喜欢远行,踏遍了天下的、爱好特殊的神明。因为他的这个小小爱好,大家觉得他会保佑出门在外的人。时间久了,出远门的人在出门之前总会祭祀一番他。
祭祀完祖神,这就要上路了。车马纷纷从庄园里拉到外面的路上,陈嫣还没有上车,她、桑弘羊、宋飞熊三人并排走着,正在道别——其实汉代人送别是有一套程序的,毕竟此时的亲朋,往往一别之后就没有然后了。所以关于送别,真的是如何重视也不为过。
但陈嫣他们又不太一样,陈嫣估计每年都会来不夜县这边度夏。而桑弘羊呢,在家里过完冬节之后,只等天气稍微暖和,就应该去长安和陈嫣汇合…毕竟按照正常的说法,他还是公孙老师的学生,名义上最最重要的还是跟着读书。总不能拖延到了夏天,直接来不夜县汇合吧!
那还读个鬼的书!
这样一来,再次见面就成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既然是这样,送别虽然还是有悲伤的氛围在,但却没有普通的朋友送别那么伤心。
当一件事习惯之后,人调动情绪就很有限了。
送别的仪式原本非常复杂,现在却是硬给整的简单了。三人水边送别,陈嫣身边的婢女奉上陈嫣的那张瑟。
瑟的乐音响起,充满了离别的哀愁。宋飞熊擅鼓琴,也带了自己的琴,在一旁相合起来——这并不奇怪,在汉代时音乐教育是所有读书人教育的一个重要内容!若是单单指女性,这个重要性还要上升一个档次!
宋高与宋飞熊父女过去虽然生活清贫,可宋高确实是知识分子没错。教女儿读书倒也平平,可在音乐上却丝毫没有放松。再加上宋飞熊喜欢,常常练习,水准确实不低。
桑弘羊倚靠在水边柳树旁,凝神听着。两人的乐声虽然比不上什么当世名家,特别是陈嫣,她再有悟性,也就是一个初学者而已,水平能高到哪里去呢?但两人是真情实感的,再加上技艺虽然稚嫩,但隐隐约约依旧可以看出高妙。
已经很有可听之处了!
更何况,听音乐这种事不仅和音乐本身有关,和奏乐的人是谁也有关,和自己听音乐时的心境也有关!
桑弘羊固然是急着回家的,但此时此刻,分别的愁绪也是存在的啊!他还能和陈嫣同路一段时间没错,可是对不夜县,生活了这一段时间,留下了很多很美好的回忆,立刻这里总是一件挺伤感的事情。
即使他知道,明年又能再来。
乐音止,站在稍远一些地方的公孙弘点了点头。他也是要跟着陈嫣去长安的,不过家眷就不必了。毕竟舟车劳顿的,即使不夜翁主的车队算是安逸的,也比不上住在家里舒服。他的家眷中还有年事已高的继母,还是不要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