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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盈照水(完)

  林行昭痊愈后休息了几天,差不多就到年关了。
  关以桑的身份今非昔比,府里没有能帮衬的人,即使他还有病在身,也不得不强撑着精神,为她料理府内及宫中的各种人情往来。
  儿子拖着病体劳累,做母亲的肯定是第一个找儿媳麻烦。林汶想办法同关以桑带了几次话,甚至把当初定下的那位表弟直接塞到了她面前,希望她多少体谅林行昭一些,为他仔娶一个得力的助手。
  关以桑觉得有道理,但当时还是坚定地拒绝了纳侧的事情。
  原因无他。
  其一,十七岁的孩子就算学过管家,一时半会也无法上手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最废心力的事情还是得由她同林行昭商量。
  其二,这个位置她许给了别人,而那人离开也不过是半年内的事情。
  两个原因或许同样重要,或许有一个比另一个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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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朝帝君母家姓林,是林行昭出身相对不显赫的表亲。
  皇帝一开始非储后人选,林家并不重视这位非嫡系的公主。一个是广撒网,一个是借人脉,两家人彼此心知肚明,偏偏这位帝君不够清醒,刚成亲不久便对皇帝一往情深,平生最恨的就是弄权的士子孟霭。
  也是这个缘故,文惠帝君相当讨厌梅知,连带着对林行昭也有些怜爱。
  然而,梅知如今毕竟主动走了,林行昭又成了关以桑唯一的丈夫,加上幼年总被压过一头的仇,文惠对他的敌意几乎可以说是有眼睛就能看出来。
  林行昭在一场宫宴里收到的刁难,或许比他前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咳咳……」
  让一个病人下雪天在殿外采集梅花,这种事情亏他想的出来。
  「冷吗?」关以桑问。
  回程的马车有些颠簸,他轻轻的点头几乎被颤动抵消了。不过关以桑也不管他是不是嫌冷,捂热冰凉的手掌,顺手就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
  「早就让你休息着。」
  马车上的亲密一直延续到了卧房,关以桑扶他上床,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他床边。
  听他讲完在宫内的前因后果,纵然是关以桑也不得不软下心来,用手拂去他脸上的碎发。
  「帝君逼走了孟公子,也不知在嫉妒我什么。」林行昭侧过头去,不去看关以桑的眼睛,「陛下待他如常,知寒却彻底对我死了心。」
  「没有。」
  叹了口气,望着林行昭闪着泪光的眼睛,轻轻地摇摇头,「晚上小心又加重……我留下陪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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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以桑并非溺于情爱之人,对床事并不十分热衷——起码林行昭眼里,她确实是这样的。
  自成亲不久,他就注意到了关于桑举世无双的自律和寡欲。饮食起居都有平常的惯例,几乎不因任何事情改变。除去初一、十五两个圆房之日,就只有在外饮酒放纵后,才会因为情绪高涨去敲他的房门。
  关以桑的收敛源于她的习惯,然而她确实又不排斥情事,于是林行昭很早便开了窍,每每二人起了争执,便低求欢,以此试探她的态度。
  若是顺理成章共赴极乐之地,则她深不可测的眸子里确实未有怒气。
  若是不为所动,冷漠地拒绝了佳人的邀约,那么她波澜不惊的面孔下,确实暗藏着难以捉摸的波涛汹涌。
  但这些都是讨巧的办法,若是他真的与关以桑心意相通,也犯不着这样揣测妻主的心思。而且正是因为这种办法讨巧,所以林行昭也只能读出几种特定的意思。
  想今晚这般,并不抗拒他的亲昵,却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知寒不舒服吗?」
  据他所知,关以桑此刻并不在经期。
  关以桑回头,亲了亲他的眼角。林行昭试图借机再进一步,侧身偷取她的亲吻,唇舌交缠发出啧啧水声,也是她愿意给的最激烈。
  然而林行昭的手却始终探不进她的衣襟。最多只到她腰部,随后便被她坚定地扣在身边。
  他有些不解,抬头迎上关以桑的视线。
  眼前人通红的双眼写满了愧疚,然而嘴角止不住上扬,分明是想到了极开心的事情。
  「昭昭,」关以桑的嗓音温柔得怖人,「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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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以桑刚刚显怀,林行昭正好蓄完了胡须。
  这是一项从前朝开始的风俗,一开始只在贵族男子间流行,如今则适用于所有讲究体面的公子少爷——主君到了一定年纪,便主动摆脱年轻男子的形象,留起胡须并与妻主分居,以示自己超越尘欲的高雅。
  夫妇情投意合,长久如漆似胶,这便是他们最痛恨的陋习。有的夫妇早就同床异梦,妻主便早早让夫郎絮须,对外给了个说法,也就不必再扮演恩爱有加。
  林行昭从小被严格管教,心里已经默认了这个归宿,不仅絮须,还要同他父亲一般,服用抑制情欲的药物,摆脱男子天生的劣性,修炼为一名合格的权臣公卿。
  然而他与关以桑琴瑟和鸣十多年,那人无言中隐约透露出来的承诺,也让林行昭暗自生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等知寒有了两个姑娘后,或许还会不肯让自己絮须,也不会因此与他分居,照旧一对鸾俦凤侣。而他为了表示洁身自好,则要自己主动在她面前服下阴药,断了与她的床笫之欢。
  想想年轻时真是可笑啊……
  终于到了这个年纪,她心里却有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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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附林家做工的百余户清白人家里,拢共有二十七名适龄的未婚男儿,其中一个,也有照水梅树般窈窕的身姿。
  「这位是新来的侍郎,」他将那小郎牵到关以桑面前,「母亲姓陈,小名叫宜仙。」
  侧躺翻书的关以桑只是抬头打量了一眼,嗯了一声表示知晓,接着便低下头,再不理睬屋内的两位郎君。
  她看得出宜仙与梅知的几分相似,但她也分得清宜仙与梅知的几分不相似。
  借口怀孕,将宜仙安排在了偏院,连着几个月都没去看他。
  不过到了后来,心里自然会生出些无法驱逐的想法。某日看完信报,刚想休息,忽然觉得床榻空荡,又怀念起了被梅知紧紧拥住的夜晚……
  到底是睡在了宜仙的屋子里。
  宜仙是个好孩子,年轻漂亮,而且相当听话。纵然关以桑觉得自己并不中意他,相处下来,却也对他有几分难得的怜爱。
  「若是宜仙喜欢,」她指着园中新开的梅花,「改日便在这里修一座凉亭。你也不必总是去找行昭的冰山避暑。」
  这宠爱虽然轻薄脆弱,可聊胜于无。
  于林行昭而言,即使是关以桑这,也是他此生最眼红的东西。
  「知寒觉得宜仙如何?」他问。
  关以桑点点头,「不错。」
  林行昭又问,「那夫人打算将这个孩子指给他养吗?」
  「唔……」关以桑沉思了一会儿。
  天已经快黑了。
  「他并不懂这些,年纪也太小。」关以桑拍了拍林行昭的肩膀,「你要是觉得太累,改日我和他谈谈。」
  说罢,便在十五的日子里离开了正君的卧房。
  林行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拱门之外,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郎主——」
  甚至在他晕倒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也不是关以桑的
  /
  中原洪水,清河决堤。关外鞑母虎视眈眈,断断数月有将近三十支大小马队侵扰边境。连罢黜临安公主的余党,近日也常常在江南现身。
  内忧外患,腹背受敌,皇帝每日焦头烂额,只有诞辰当日的私宴上,才能靠在年轻卿子的怀里,朝自己的心腹重臣开个玩笑。
  「最近朝堂实在不太平,」她向关以桑举起酒杯,「我就猜爱妃的肚子有动静。」
  关以桑几次得孕,大夏分别有异族入境、粮场大旱、倭寇作祟、西南地震……巧合的不得太平。这位贤臣确实担得起国之重器一称,几次怀孕都恰好踩在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却偏偏都有她的事情。
  连先帝都公然打趣过关以桑,说她是女娲娘娘门下徒子转世,血脉十分灵敏,能感知仙事、以天命得孕。
  当年临安公主叛乱,彼时只是常山公主的皇帝便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既然关知寒没有胎儿要养,那么此事必能顺利了结。
  天佑母皇。
  那时关以桑连坐入狱,收尽折磨,皇帝也曾私下安排过年轻的少年,扮作看守的狱卒送到她的房间。虽说那时她有谋逆的罪名,但孕囚总是要网开一面,不能天天在天牢里呆着的。
  如果关以桑当时真的这样做了,皇帝有了插手的机会,或许林家也不至于如此绝情,关家长女也不至于夭折于孤苦伶仃的寒冬。
  然而她不肯。
  皇帝在登基第二年同样失去了长女,然而新帝登基朝堂绝不安稳,自己也只有睡前半柱香的时间思念夭折的凤媛。
  她问过关以桑,因为自己的野心失去了亲生骨肉,这笔买卖到底合不合算,但她并没有得到关以桑明确的答案。
  但她又确信这位心腹早已经思考清楚了,只不过是不愿意和皇帝本人坦白。毕竟,先皇将她关入天牢之时,自己是可以帮她一把的。关家大女儿因病亡故,皇帝肩上也要担一些责任。
  就算关以桑不说,皇帝也能看见她思念女儿留下的苦楚。与女儿关系疏远、过度偏爱儿子,还有同林家公子的嫌隙……
  如今又怀上了孩子,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若是个女儿,便让她同昀儿一起念书。」皇帝抬手,「公子则由文惠扶养,将来从皇宫出嫁,如何?」
  关以桑点点头,却说:「自然是好事,可是妾身觉得不妥。」
  「如何?」皇帝问。
  「文惠帝君与内子有血亲,男系收养不合祖宗礼制。」关以桑回答,「纵然可见千万好,然而……」
  皇帝停下笔,「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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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甄选公卿结束,一艘特殊的画舫停在了京城的码头。见所未见的奇观画舫引来不少百姓驻足观看,啧啧称奇,纷纷猜测船上坐的是何种玉人。然而那人葱手掀开帘幕,众人只看到了昂贵的绣花面纱。
  画舫外的马车直通皇宫。
  过了不久,皇帝再召关以桑入宫,便是与新帝君商量出了这样一重恩赏:关以桑的幺儿将由孝诚帝君收养,享贵卿俸禄,赐少卿爵位,成年后由皇帝亲自主婚出嫁。
  但是这个安排有两个隐患。
  第一,孝诚帝君出身低微,争议颇多。单论对幼儿的教育影响,绝不如林行昭这位亲父。
  第二,边疆改土归流,皇帝愿意靠姻亲辅佐外族公主。万千宠爱的皇室养子便是皇帝能许诺的最大「殊荣」,将来山高路远天各一方,还要嫁入一阵勾心斗角的虎穴龙潭。
  关以桑明面上自然是千恩万谢,但内心却依然有些惴惴不安——
  幸好最后是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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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女儿的名字叫做关绮。
  这孩子的小名原本是玉妃,可她在满月时捉到了关以桑做状元时的绢花,于是后来就改叫了一个「魁」字,人人都喊她魁娘。
  然而这几个名字,对林行昭而言,只是一个比一个更加刺耳。
  女儿名字从丝,是为了纪念纺织起家的关家祖母。家里其他姑娘,关缣、关纨,还有关以柘的关绫、关绡,皆是生丝白练,唯独这个「绮」字特殊,天生比姐姐们多一道花纹。
  至于小名……
  关绮出生于夏末,并非寒冬所诞,捡了梅花这个「玉妃」的别称,显然不是纪念时令,只是纪念某个人。
  就算是「魁娘」这个小名,在林行昭听来也和那人有着密切的联系——梅花就是状元花,她可不是还在惦记着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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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绮满月后,关以桑才想着给梅知写一封回信。
  虽说是回信,可是梅知的信里只一首摘抄的乐府诗,靠这个方式委婉地告知了自己的住处,却再没有其他内容了,并没有该回复的东西。
  ……难啊。
  关以桑在文坛颇负盛名,写给情人的家书却起草几十次,次次都已撕成碎片告终。最后终于写成——
  「若不去,秋则为父。」
  ——还是觉得不好。
  这样写,听着有些威胁的意味。
  她怀里抱着关绮时,几乎从来没觉得她单单是自己的孩子——婴儿幼年长相随爹,关绮脱去新生的赤色,脸上简直哪哪都是梅知的影子。
  但是实际上,也不很像。
  起码除了她之外,人人说的都是女儿同林行昭何处相似。
  关以桑就是在这时候认真考虑了「一孕傻三年」之类的话,第一次想起了妹妹的叮嘱,以为自己确实是年纪太大了。
  于是她又叫来了关纨,捧着女儿的脸,仔细地搜寻她脸上属于林行昭的印记。
  竟然一处也没有。
  生育子息是女人不得不重视的大事,即使是流连花丛的放浪女,决定生养时也会刻意选定某位够资格的男子。更何况关以桑本来不爱招惹莺莺燕燕,除去宦儿多蹑,只有一位正郎君——关纨确实与林行昭血脉相连。
  然而她从未考虑过这一层。无论是怀孕时,还是怀抱婴儿哺乳时,关纨只是「我的孩子」,林行昭是她的「亲父」而不是「父亲」,即「母亲选定的养父」。
  换而言之,关纨是她的女儿,林行昭是她的夫君,至于关纨同林行昭有「父与女」的这层关系,那纯粹是因为关以桑自己处于这个家庭的中心。故而当年林汶强迫二人和离,和安园窘迫到揭不开锅,她也从未想过将儿子送去敏妃府。
  所以,关绮为什么一定是梅知的女儿呢?
  两人还是不一样。
  梅知不走,到了秋天,关绮肯定归他抚养,他自然是关绮的亲父。可是他走了,关于桑却还是能在女儿身上瞧见他的影子,他依然是关绮的父亲。
  然后她恍然大悟:蛮族女人不和丈夫或情郎生育儿女,对自己或许反倒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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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以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于是停了笔,最终没有寄出这封信。
  养育新生的婴儿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她早不如当初那样年轻。明日复明日,信件便耽误到了关绮的周岁宴,还是梅知主动寄来了一枚精致的长生锁。
  长生锁是梅知托认识的官员送来的,登记没有写真姓,只留了「照水」的名号。林宜仙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便将这件礼物送到了林行昭的床边。
  「你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吗?」
  林宜仙自然不会不知道,「但是郎主觉得该如何做呢?」
  此时林行昭已经卧床半月有余,脸色在见到长生锁后更是黑得不行。他盯着梅知的字迹,暗暗沉默了许久,一抬头,眼前林宜仙的身影,似乎也在慢慢与另一个人重迭。
  「你觉得呢?」林行昭问。
  林宜仙思考片刻,「得告诉夫人才好。」
  忽然间,他又摆脱了梅知的影子,变回了原本的林宜仙。
  「那好。」林行昭闭上眼睛,「你告诉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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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礼为媒,关以桑自然地同梅知恢复了书信往来。
  关以桑寄信还算方便,但梅知回信就有些困难。他少有信得过的渠道,还要担心关以桑的名声,故而经常几个月才能寄到一次。
  信件的内容平平无奇。梅知的生活丰富一些,总是给关以桑寄去自己新作的诗句,或者在江南听到的许多见闻。关以桑并没有那么多话可说——政事当然不能对梅知讲,女儿又算是她一直逃避的话题——除了偶尔附上和安园新开的花朵,就是大约地描述一下止机和持杼的情况。
  陈小姐中举人后不久,止机出嫁的日子就定了下来。林行昭带病无法操持,关以桑特地请了关以柘的夫郎前来坐镇。
  至于持杼……
  原本也确实到了该订婚的年纪,但是无论媒婆说了那一家,他的回答都是不愿意。
  林行昭拿他没办法,气了好几天,差点又晕过去。林宜仙不敢再瞒,把儿子推给了关以桑。
  于是关于桑亲自喊他来了趟书房,问小儿子自己到底是什么打算——
  「或许不成亲更好些。」
  ——结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关以桑问:「那是要做一辈子老公公吗?」
  持杼点点头,又摇摇头。
  「儿子不想一辈子依靠母亲和妻族生活。」持杼解释道,「母亲为我好,就让我去太和宫做个道士吧。」
  「做道士要修行,你富贵日子过惯了,能吃得下这份苦吗?」
  持杼摇头,「太和宫不是一般道观。世家少爷想寻一处清静地,除了进宫做男官,就是在那儿做道士。」
  他又说了些人物,表示了自己的决心。换做十年前,不,换做十个月前,关以桑都未必会同意持杼的请求。
  她对出家的选项还是有些顾虑,认为这不是儿子应该拥有的人生。只是犹豫的时候,忽然又看见了梅知的信件。
  持杼是梅知的学生,在她的安排之下,也是梅知教导过的儿子。止机看上去和林行昭一样,是位标准的儒生贵公子,然而持杼跟着梅知时年纪太小,自然而然地沾染了那人的几分习气……倒是比林宜仙更像梅知。
  她曾经留过梅知,但他还是走了。既然持杼有这个想法,放手才是好事。
  「你研究得如此透彻,想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吧。」关以桑说,「可是有人劝过你?」
  「不算有人劝过。」持杼回答,「有的人没得选,可我有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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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以桑一同意,林行昭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止机的婚事近在眼前,持杼决定出家的事情也正在妥善地安排。出乎关以桑的意料,身边所有人中,反而是梅知对持杼的心意最为反对。
  他的信洋洋洒洒好厚一沓,龙飞凤舞的字迹力透纸背,显然是情急之下未经斟酌的唠叨。
  他在信中委婉地提到了太和宫的情况,认为那里与「清净」毫无关系,只是一帮贵族男子伤风败俗的借口而已。他担心持杼,不愿意这位学生小小年纪便与那些人打交道,请求关以桑再管他几年,等持杼成年后再做决定。
  末了还嫌说的不够,两天后又寄出一封短信。
  「夫人不便开口,我亲自登门劝说持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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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行昭的生日正好是立夏,去世的时候,葬礼莫名其妙正好是夏至。
  他一生淡然持守,像是晚冬迎春的季节,然而最后落幕的告别,却落在了闷热的蝉鸣声中。
  这几年来,他的身体都不算太好,家事一直是林宜仙同多蹑在照料。关以桑早就安排好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时刻预备着最坏的情况,希望不要耽误自己的正事。然而在行昭走后的第二天,还是一头倒在了书房的屏风旁边。
  发烧不过一天,却在三日后才下得来床,由此耽误了给梅知的回信。
  书信再寄回时,梅知人已经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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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知在路上得知了林行昭去世的消息。
  他想见关以桑,但恰好在此时拜访,怎么想都是存心不良,有所企图。思来想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因为一次意外的偷窃无钱返乡,阴差阳错的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和她见一面。
  于是托了给陈宣舟作楔的师兄,同止机的妻家一起前往关府吊唁。
  他离开几年,府内的样子还熟悉着,可原先的用人们大多都不在了。新换的一批侍者并不认得梅知,把他也当成了陈宣舟随行的楔郎,并不安排他与关家人见面,只带他们去了别院等着。上的茶果倒是梅知熟悉的,但也不是曾经用来招待客人的款式。
  不仅是他们,连陈宣舟都抱怨几次川家
  梅知的师兄对此有些怨言,觉得关府故意苛待,摆明了是瞧不起他们。然而梅知只是感叹,若林行昭还在管家,关府给外人看的吃穿用度是绝对无可挑剔的。
  说来奇怪,丧仪的白绸挂到了门口,一路上见到了不少披麻戴孝的用人,但只有此时才生出林行昭已经辞世的实感。他从十七岁以来,一直活在那人的影子底下,如今那人忽然不在了,他却也没有感觉到一些放松。
  「梅公子?」
  梅知闻声望去,正是恰好路过的多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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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行昭病倒后,主要的心力都花在了几个孩子身上,尤其是两位小姐,几乎事事过问,亲力亲为,与他们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两个年长些的儿子还能尽力隐藏悲伤,关纨还小,第一次懂得离别的滋味,眼泪基本没有停下来过,一直挂在两位表姐身上嚎啕大哭。
  最小的关绮因为年纪太小,歧视并不明白这是一件什么事。
  她不知道为何家里人都变了样子,只知道自己必须收起嬉皮笑脸,同其他亲人一起严肃地捱过这场纯白色的仪式。
  可是素白的宽大衣服扎得她哪哪都疼,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即使坐在冰山旁边,一会儿也就攒下了不少汗,头上的白布早就湿透了。
  趁人不注意,关绮竟然悄悄溜出灵堂,追着难得的凉风,一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待会儿夫人就回来了,我正到处找魁小姐呢。」多蹑面色有些为难,「万一冲撞了其他贵人,那些人又要暗地讽刺夫人家教不严了。」
  「又要?」
  多蹑点头,「公子或许听过陈小姐的一些风流韵事……止机少爷同她闹了好久,连带着持杼少爷也嚷嚷着要出家。陈家比当年的林家还要讨人厌,夫人最近消瘦了许多呢。」
  听到关以桑的近况,梅知心里忽然噗通漏了一拍。
  「我知道了。」梅知答,「我和你一起找找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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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知猜测小孩子会往花园逃,自己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往惜荫轩走去。
  说来也巧,惜荫轩不大的池塘旁边,正有一位穿麻衣的小女孩,跪在池塘旁边,伸手去捞里头掠过的鲤鱼——
  「哎!」
  梅知赶忙上前,一把捞过了关绮。
  「周围没有大人,你落水了怎么办呢?」
  关绮推开眼前的陌生人,「魁娘想要那只金鱼。公子是大人,那魁娘现在可以抓了吗?」
  「不行。」梅知拉住她的手,「万一出什么事,你叫夫人怎么办?」
  「什么夫人?」
  梅知的眼神躲闪一下,「好孩子,跟我回你多蹑叔叔那儿去。」
  「不要。」关绮拒绝,「公子怕我落水,那我请公子帮我,行不行?」
  梅知当然不可能同意,正要说出拒绝的话,然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怎么担心起了落水的事情?」关以桑问,「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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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知在关以桑郊外的宅院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到丧礼结束,他才再次踏入关府的门,做完了他此次前行想要做的事情。
  持杼听了他的话,同意先缓一缓,在家修行一段时间,也一并准备男官的考试。
  但是人啊,一旦得到就会贪心,一旦靠近就会妄想。等梅知反应过来,就已经躺在惜荫轩的床上,气喘吁吁地接受情人的亲吻了——
  「别点灯。」
  ——这是他最后的清醒。
  不过点不点灯,区别其实不大。月光明亮,其实比油灯更加清晰。透过窗户进来的月色,已经足够关以桑看见自己想看的了。
  梅知强忍着动情的脸:微微颤动的睫毛、逐渐发烫的面颊、不停上下的喉结,比他未出阁时还要羞涩动人。
  还有他胸口的一道伤疤。
  被林煴羞辱时收的伤,以疤痕的形式在他身上刻下了记号。不浅的伤口第一次划开了梅知的青春,自那以后,他也再不愿在他人面前赤裸身体。
  /
  梅知又是一夜无眠。
  等到次日清晨关以桑伸了懒腰苏醒,他已经困得不行,耷拉着双眼拼命打哈欠了。
  「这么累吗?」
  「我又不是十八岁了。」梅知回答,有些赌气地拉起被子遮住脸,「林侍郎年纪比我小,夫人不如找他算了。」
  「宜仙过完生日不过二十,确实还只是个孩子。」关以桑点头,「然而府里有持杼这样不靠谱的少爷,想来还是要有个靠谱的主郎君好。」
  「夫人这就想起了续弦的事?」
  关以桑答:「大概是扶正宜仙的。」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信任梅知,故而一问一答都毫无保留。
  「那我呢?」梅知问,「我和夫人又是什么关系呢?」
  他坐起身,试图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弥补不足的底气,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可是他怎么能真的毫不在意呢?
  十四岁时他便发誓,自己绝不和周围的同僚一样,委身于富贵的夫人,依靠她们的赞助过生活。一直到现在,他都以为自己能坚持下去,然而……然而现在的他,不就是和那些作锲的兄弟们一模一样吗?
  难掩辛酸,给自己撑腰的气势反而成了透露心事的破绽。眼眶湿润,豆大的泪珠便直勾勾地掉在了关以桑的衣襟上。
  「如果我劝你留下,」关以桑抹去他眼角的泪水,「照水愿意吗?」
  梅知当然点头。
  关以桑又问:「为我?」
  「当然。」梅知回答。
  /
  梅知在江南几年,各种各样的人见的多了,反而对林煴还能有个好脸色。
  不过林煴并不认得他。
  刚替完正职的林煴对关以桑巴结的很,见面问好毕恭毕敬,夸赞恩师身边新来的眼熟美人,不曾为刚过世的哥哥喊过半句冤。
  「我现在倒是能主持酒局了,」梅知无不讽刺地说,「林小姐大概也不敢请我喝酒了。」
  关以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夫人觉得我放浪?」
  「早就觉得。」关以桑回答,「没多少人敢用『愿意』与『不愿意』对抗世俗,你却真的这样做了,世间也是独一份。」
  梅知伸了个懒腰,「不愧是夫人,说话让人一时分不清是褒是贬。」
  「我对你哪有什么褒贬,」关以桑说,「最多算是有些羡慕。」
  /
  争权失败的公主,除去不能称帝的失落,往往还有一件烦恼的事情。皇帝有政务要忙,生育子息的重担自然而然便落在了旁支的亲王身上。
  至于平常官宦家也是如此:林煴如今前程大好,甚至连成亲的打算都没有,而大她两岁的姐姐已经有三四个孩子,今年却依然怀孕了。
  唯一的例外便是关以桑和关以柘。
  她妹妹不是考科举的料子,写诗作画有些天赋,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所以人人都觉得关于桑不必太过操心子嗣,定亲时也能选择年纪稍长的夫郎,到时培养侄女继承即可。
  但妹妹也不愿意蹭自己的光,一辈子只做生养孩子的母亲。她不愿意与世家少爷联姻,心里只有那位富商出身的小郎。她不愿意安心读书入仕,宁可将时间花在大好河山之间。
  因此早早失去了「愿意」或「不愿意」的选择,她必须什么都做。
  关以桑放下茶杯,看着眼前低着头的梅知,长叹一口气,「幸运的是我同行昭一样,志愿在此,各司其位,并不觉得太累。」
  梅知玩闹似的撒娇,不肯让关以桑好好写一幅字,研墨时故意逗她做出皱眉样子。
  关以桑耐心陪他浪费了几张上等宣纸,最后还是忍不住,拉着梅知的手腕压了过来。梅知于是坐在她椅侧,伸手将她搂到怀里,亲吻她簪着石榴花的发髻。
  关以桑装作无意地问:「上次问的事情,照水考虑得如何?」
  梅知一愣,「我说了愿意。」
  「不是这个。」关以桑摇头,「你说是为我留下不反悔吗?」
  「当然不反悔。」梅知说。
  「那……」关以桑停顿了一下,「为你自己呢?」
  /
  那日亲吻梅知伤疤时,关以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她同梅知之间,似乎再没有什么外力的阻碍了。
  行昭已经去世,宜仙并不管事,内宅之中再没有能干涉自己决定的人。孟霭今非昔比,地位特殊,作为他养子的梅知,配他妻主的下臣也绰绰有余。关绮出世之后,长女夭折留下的空洞也被慢慢填满,再没有什么困着她不向前走了。
  甚至于他们的年纪——
  梅知依然比她年轻,然而却不再是曾经一张白纸般的模样了。如同夏日枝头青涩的果实,只等秋天就可以采撷享用。
  他们从未更般配。
  然而在这一切都消失以后,她就可以安心与梅知厮守到老吗?
  换句话说……
  在这一切都消失以后,她才没有办法安心同梅知厮守到老。
  「这是你十七岁时的札记,」关以桑将笔记递给梅知,「请你认真读一读。」
  封面上的秀丽小楷写的是「清致」,那时梅知还没决定要用「照水」这个名字。
  「这是惜荫轩库房的钥匙,这是走运河证明身份的引子。」关以桑把两样东西摊开,放在了桌上,「你挑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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