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她最不愿被他误解,想解释,却无从说起。
  他坐过的长椅边靠着一枝手杖,难怪他看起来步履艰难,仿佛强行支撑。
  乔叶拿过手杖,银质的手柄上似乎还留有他的体温,她用手指眷恋地轻轻抚娑,打算给他送回病房去。
  忽然有股力量钳住她的肩膀,拽的她往后一个踉跄,转过去发现居然是王胜元,还来不及反应,脸上已经劈头盖脸挨了一耳光。
  “贱女人,你骗我?说我得了肝癌……居然是骗我的!”天知道他吓得魂飞魄散,还真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原来都是假的,他只不过被人当猴耍了!
  “还以为多高贵冷艳呢,也就是出来卖的!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脸上那么长道疤,不知是被哪个男人玩儿毁了容,老子看上你那是瞧得起你!三百万是吧?也不是多大个数,开口就是了,老子别的没有,钱多得是!玩儿阴的害我,你特么活腻了是吧?”
  原来他听到了刚才她与贺维庭的对话。
  乔叶捂着半边脸,等他嚷嚷完,才抬起头挑衅地笑了一下,“三百万是友情价,对你这种人,就算三千万我也不卖!”
  “你……”他扬起巴掌,眼看就要再往她脸上招呼,却冷不丁被人抓住手腕,狠狠地摔开,随即又是一记重拳击中眼眶,砸得他头晕眼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贺维庭握紧垂在身侧的手,挡在乔叶面前,目光如利剑,几乎在王胜元身上戳出几个窟窿。
  他又上前在对方后腰处补上一脚,因自身所限,不是那么重力,却踢在了最疼的位置,只听得一阵哀嚎。
  乔叶及时拉住他,“维庭,算了。”万一真的伤出个好歹来,为这种人渣惹上腥臊,不值得。
  重逢之后她第一次这样叫他,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还是为了别的男人求情。
  贺维庭深深呼吸,对地上蜷成一团的男人道:“滚,滚远一点,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就不是打你一拳这么简单!”
  打了人的拳头还在微微发颤,他要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过去再补上一顿拳脚。
  他发了狠,胸口要爆开似的疼,仿佛有满腔怒火,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泄,拉起乔叶的手,“你跟我过来!”
  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挥拳还没将他如今有限的能量燃烧殆尽,拉着乔叶还能走得飞快。
  医院走廊里单调的白色有种虚幻感,就像在一条无尽的隧道里与时间较劲——假如他能赢过时间,他和她是不是可以回到过去,开始和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
  贺维庭将她拎到他的病房,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乔叶皮肤细嫩,挨了巴掌的半边脸几乎立马就肿了起来。她不再捂着,微微偏过脸去,这样狼狈的样子她一点都不想被贺维庭看见。
  然而她已经在他深褐色的瞳眸中看到自己,两个人就像困兽,互相对峙,却又互相依赖,眼里满是焦渴和彷徨,仿佛下一秒就会兴起争斗厮杀,不知是与彼此,还是与这个无形的困住他们的牢笼。
  ☆、第10章 人工呼吸
  他忽然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皮夹,从大钞夹层里拿出所有的钞票,大概有两三千块,在手中重重一扬,全都甩到她面前,只差一点就甩到她脸上。
  “不是要钱么,这些都给你。”他终于开口,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一种绝望的平静,“还想要多少,你干脆一点,开个价,我写支票给你,要是你喜欢现钞,我让吴奕用提款箱直接拎过来。”
  纷纷扬扬的红色纸币落满她脚边的水磨石地面,像狂风骤雨之后的满地繁花。
  是谁说,落花不是无情物,她怎么觉得眼前这刺目的红已满是无情,尘埃落定?
  “为什么给我钱?”她只想知道,这是在羞辱她,还是羞辱他自己?
  贺维庭胸口像被巨石压住一样又闷又疼,手撑在床头的柜子上才勉力支撑住身体,“你不是为了钱才回来的吗?说吧……你到底要多少,到底想怎么样……才肯从我眼前彻底消失,不再演这种委曲求全的戏码?你到底留恋这份工作什么,它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保障不了!”
  乔叶想笑,可唇角稍稍一动就扯动了挨打的脸颊,“别这么说,要不是这份工作,我又怎么会认识你?”
  她想她的表情一定非常扭曲,说出来的话却是真心诚意的,在当下又完全用于讽刺。
  贺维庭咬紧牙,似乎过了很久才道:“我宁愿……从来都没认识过你。”
  是啊,不认识她,就不会一朝缠绵入骨,一朝辗转反侧;不认识她,就不会明白得到又失去是多么残忍的事情;不认识她,就不会爱那么久,恨那么久,病那么久,短短几年就耗光一生用于幸福的可能性。
  不认识她,就不会上一刻还冷嘲热讽说尽狠话,下一秒看到有人羞辱她却比直接拿刀子捅入他的心窝还难受。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早已过了争强斗狠的年岁,记事以后从未有过用与人挥拳相向的记忆,可拳头就是不受理智支配,又一次,为乔叶破例。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凡事都有解决办法,很多不止一种途径,可眼下他能想到解除这番困境的办法,就只有彻彻底底赶她走。
  有时否定一切,不需要长篇大论,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够了。以前恶人都是她来做,现在轮到他了。
  乔叶还是笑了笑,“刚才闹这么一处,惊天动地的,就算我想走,也许医院的董事们也不会善罢甘休,总得有人对事情负责不是吗?”
  “余下的事,你不用管,我会解决。你要做的,就是拿着这些钱走,从我眼前彻底消失。”
  他说的很明白,不留一点余地。乔叶站在那里,直站得全身都麻木僵硬,甚至脸上新添的淤肿都感觉不到疼了,才认命了似的,弯下腰去,认真的把那些散落一地的钞票一张一张捡起来。
  钱可真是好东西啊,没人会跟钱过不去,不是吗?只不过她怎么以前都不知道,几千块钱原来这么多,好像怎么捡都捡不完似的,捏在手里厚厚的一沓,火炭一般滚烫。
  “谢谢贺先生。”她说得很违心,哪有人说感谢的话时眼泪都在眼睛里打转还不敢掉下来?
  贺维庭没说话,她抬起脸轻轻吸了吸鼻子,刚要站起来,病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猛的推开了。
  容昭是听说svip区有人闹事打了乔叶才赶过来的,在露台看到倒地哀嚎的王胜元被人打成熊猫眼,旁边有一枝贺维庭专有的手杖,就猜到乔叶肯定是被带到这里来。
  再看看两人现在的模样和一地狼藉,什么都明白了。
  他上前拉起乔叶,“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其实脑子里昏昏噩噩的,已经全凭下意识作反应。
  “你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啊?”容昭无端燃起对好友的无名火,朝贺维庭吼,“眼睁睁看着她被那种人渣欺负还不够,还非得补刀再伤她一遍才过瘾吗?”
  他攥紧乔叶的手腕,“跟我走,你好歹是我员工,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白受委屈,走!”
  贺维庭没有阻拦,安静得仿佛根本不存在于这宽敞的病房里。他其实已经说不出话来,身体里所有力气都像被掏空了一样,只能眼看着乔叶踉踉跄跄地跟在容昭身后被他拉走。
  他这才知道,原来刚才出手痛打那一顿,不是英雄救美,也算不上争强斗狠,根本只是逞强而已。
  门外好像来了很多人,医务处的秘书长、律师、保卫科负责人,应该都是听说s区有人闹事才赶过来,包括吴奕和江姜,大概是容昭通知了他们,或者恰巧就在医院附近打算过来探病正巧赶上了。
  自他病后,每日待处理的公务堆积如山,贺维庭也确实有很多话想跟江姜他们交待,但是这一刻又全都想不起来,视线里、意识里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乔叶其实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单是看他站在那里,就觉得像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实际上很脆弱,稍稍一碰就会断裂;而从容昭进来到带她离开,他一句话都没说,连冷嘲热讽都没一句,这太不像贺维庭了。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恰好就看到他整个人晕倒在地上。
  那么高的一个男人,倒下去时姿态那样痛苦,却悄无声息。乔叶刹那间呼吸都停滞,挣脱容昭的手就跑了回去。
  “维庭!维庭……你醒醒,你哪里不舒服,维庭?!”
  她几乎是扑到他身上,焦虑地大声叫他名字,发丝都散落下来,声音也在发颤。此时此刻,她不知自己更像一个病人家属,还是更像一个医生。
  容昭也跟着赶过来,跟她一人一边蹲跪在贺维庭身边,已经做好了急救的准备。
  然而乔叶的反应比他更快,心外按压之后,已经俯身下去口对口地为他做人工呼吸。
  她的唇碰到他的,还是往昔那种熟悉的触感和气息,就像亲吻,你中有我,呼吸交缠,可彼此都完全兴不起任何绮念。
  他没有回应,再不会用舌头轻轻缠她,一下一下地抿在唇间轻噬、啄吻,像好不容易吃到糖的孩子,舍不得立马吃光,只好慢慢回味。
  他的温度冷得可怕,唇色是缺氧造成的青紫,而不再是薄薄红润的颜色。
  不是因为绝情,他只是病了,太累了。
  乔叶眼眶泛红,一次次把空气渡入他体内,配合胸外按压,眼看着他的呼吸缓和下来,脸色渐渐好转,都还无法停下来。
  她也是这时才终于确定,她是一个医生,是他的主诊医生,身上还穿着白大褂,无论他现在多难受多煎熬,她都可以救他。
  最后是容昭硬将她拉开的,贺维庭上了急救床,接驳了各种最先进的抢救仪器,最终一定还是能够化险为夷。
  “够了……他没事了,你冷静一点,别哭了。”他从身后攥住乔叶的手臂,都不忍心看她的神情和眼泪,那种怜惜和心疼的感觉,像潮水一般又渐渐涌上来,无法抑制。
  她在哭吗?乔叶无法想象自己的狼狈,抹了一把脸,手里果然全是湿冷的水痕。
  “师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很感激容昭每次为她解围,可是心里的结却不是他能解的。
  乔叶拨开人群,回到刚才换衣服的更衣室,那里没有其他人,至少还有一个角落可以让她好好痛快哭一场。
  她真傻,之前还揣测贺维庭为什么会晕倒被送进医院里来,现在才知道,原因是什么根本不重要,他在眼前倒下去的那一瞬间简直是撕心裂肺的让人难受。如果他真的是因为她才承受这样的病痛,她赔上一生也不足以弥补。
  ******
  贺维庭其实根本不愿意醒过来,至少梦里不是他独自一个人,有人陪着他,亲密地吻着他,被他深深拥在怀里。
  面目不清的女人,但他知道那是谁。发丝扫在他的脸上,有他熟悉的香味,还有怀中的窈窕身段,真实得可怕。
  自打三年前分开,他再也没有等到过她入梦,所以可以自欺欺人说已经忘了她,不再想她。没想到不过一次几可乱真的梦境,他就放纵得不愿醒来。
  他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跟梦里一样,非常模糊。他撑着额头努力坐起来,就听到秘书吴奕喜出望外的声音,“boss,你终于醒了啊!”
  贺维庭朝他伸手,“把我的眼镜拿来。”
  “哦。”吴奕赶紧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放到他手里。
  架上眼镜,模糊的画面并没有一点改善。贺维庭烦躁的又将眼镜摘下来扔在一边,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医生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您还在医院,容医生怕捣乱的人会到您原来的病房骚扰,特意换了一间病房给你。”
  贺维庭冷笑,“我会怕那种人么?”
  ☆、第11章 他的孤寂
  吴奕连忙摆手,“当然不怕,您以后都不会再看到他了,这点事我还是能办好的。”
  贺维庭有些虚弱,撑着额头坐在那里,不怒不喜,只问:“还有什么事?”
  “噢,没什么。”吴奕有些为难,回头看了看,“其实今天不止我一个人来,江姜也来了。”
  新换的病房是个套间,病床在里间,外面类似会客厅,沙发茶几电视和微波炉一应俱全,江姜之前就坐在沙发上耐心等他醒。
  她今天穿一身米色套装,长发束在脑后,远远走过来,贺维庭根本没有看出来,直到她走到床面前了,他才看出一团模糊的浅色影子。
  他问了一句:“今天怎么不穿红色?头发也扎起来了?”
  一个大男人问女人这样的问题,多少让人会有点遐思。吴奕暧昧地朝江姜眨眼睛,天天一起工作,其实他挺看好这一对的,郎才女貌,噢不,江姜不仅有貌,工作才能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定能做个贤内助。
  贺家这种豪门,娶个这样的女人当家,夫复何求?
  江姜从不回避自己对贺维庭的感情,贺维庭要在平时问她这样的话,或许她也会暗生欢喜,毕竟谁不想自己恋慕的人也给与同样多的关注和回应。
  可女人的精明细致却让她发觉到不对劲,于是整了整衣领道:“今天是为了搭配这块丝巾,下个季度做市场推广的时候打算做一批赠品送给女性消费者,印上公司logo,就是这个品牌这个款式,你觉得怎么样,好看么?”
  贺维庭嗯了一声,“你的眼光我信得过,就照这个做吧!”
  江姜心里咯噔一下,深深蹙眉。
  她今天根本没有戴丝巾。
  吴奕显然也有点惊讶,跟她对视了一眼,“贺先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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