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贺维庭没吭声,隔了好一会儿才指着窗外一片楼宇道:“当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住在那里,旧城区改造前都是很老旧的房子,但离海最近,她很喜欢。后来我送给她一个大平层单元,就在同一个位置的新楼盘,是打算结婚后住的。房子的钥匙,我用铂金项链穿好亲手为她戴上,没想到是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认识这么久,容昭还是第一次听他真正提起跟乔叶的事,“你们两个,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贺维庭升起车窗,富丽堂皇的建筑物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被冲刷出一种惨淡的光泽,他没有多看一眼的勇气。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触景伤情原来是真的,这么多年,他都不愿到五蓉城这块区域来,就是怕想起跟她那些过往,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了。
  那把钥匙他没有向她收回,门锁也没有换过。他想,如果有一天她回来了,如果她对他没有一点感情,也许用那把钥匙还能若无其事地住进那间奢华的房子里去。
  看看也好,直接入住也罢,总之是不会伤心的。
  所以刚才听她说要到五蓉城来,他就觉得,岂止是不会伤心,也许这个女人根本是没有心的。
  贺维庭按住额角,“走吧,回医院去。容昭,麻烦你代我向段轻鸿说声抱歉,今天的聚会我不能参加,改天我做东回请他。”
  他刚入股隆廷医疗,而容昭的外甥段轻鸿是隆廷集团的执行总裁,名义上来说是贺氏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理应登门会晤的,可现在他实在没有这份精力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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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叶走进清风茶社,服务员迎上来,“小姐,您几位?”
  “已经有人先到了,在楼上包厢。”
  说是包厢,也不过就是几道木质的屏风分别隔出更紧凑的空间来,比大堂私密一点,反正环境不算嘈杂,两三个人说说话还挺好的。
  一路都有茶香,脚下木质的楼梯格格作响,压住楼下细软的评弹唱腔。乔叶走到“剪剪风”门口,包厢里已有白色的身影站起来冲她招手,“小乔!”
  她快步迎上去,拥抱那白烟一样飘渺美丽的人儿,“念眉,好久不见了!”
  “三年了,当初你说走就走,如今回国了也不回来看看我们,安子他们也都很想你。要不是我这次要到海城来谈演出项目,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乔叶笑起来,“这果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我都快哭了。”
  沈念眉是唱昆曲的旦角,一双眼睛波光流转,连说话都是声韵含蓄、婉转动听的,有现代都市女性难得一见的温柔婉约。
  两人点了一壶洞庭碧螺春,一桌子茶果点心,晚饭就靠这个打发。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像亲姐妹一样,隔着三年时光没见,自然是有很多话聊。
  乔叶为两人斟茶,把念眉最爱吃的茶果推到她面前,“你在海城待几天?”
  “大概就三天。幸好你手机没换,以前留过一个地址是这附近的,我才能按图索骥找过来。你还住在这儿吗?”
  乔叶执壶的手顿了顿,“没有,早就不住这里了。五蓉城现在是富人区,都靠开车出行,乘地铁公交反而不方便。”
  沈念眉不无担忧地看着乔叶,“你看起来很憔悴,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乔叶摸了摸脸,“我怎么觉得还是老样子?不过当然是没有你们这样在舞台上工作的人懂得保养自己了,我现在终于看着比较像姐姐了吧?”
  两人同岁,月份上来说她还大沈念眉半岁,但因为她长得甜,娃娃脸更显小,外人看着都觉得美丽端方的沈念眉是姐姐。
  “哪有什么保养呢?现在剧团情况不好,维持生计都成问题了,东奔西跑的。有时下了妆回到家,直接倒在床上就睡过去,天亮了才蓬头垢面地醒过来。”
  眉笼轻愁的时候,沈念眉看起来就像古典画作中走出的仕女。她又常穿白色衣裙,轻轻渺渺的一团,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谁能想到其实是个内柔外刚的性子,有那么多能量,支撑着一个独立的剧团。
  乔叶低头刮了刮茶碗里的浮沫,“剧团情况还是不好吗?我妈妈……她有什么打算?”
  “老师做完手术后就几乎不管剧团的事了,她一辈子都扑在这上面,已经尽了力,现在主要是休养好身体。”
  乔叶嘲弄地笑了笑,母亲是名角不假,但绝对不是一门心思都扑在表演艺术上的。
  “我是问剧团的事,不是问她。”
  念眉拍拍她的手,“你们始终是母女,我知道你其实是关心老师的,不然也不会在她查出患癌的时候回国,还汇来手术的费用。”
  没人比她更了解乔叶母女俩的心结,其他人跟乔叶说起乔凤颜的话题大概都要小心绕开,只有她明白不直截了当地问并不代表乔叶不关心。
  “这些话你千万别对我妈讲,那笔钱你也没告诉她是我给的吧?”
  念眉摇头,“我只说是找朋友借的,她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的国,还是那天安子他们聊天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
  难怪母亲这么快就打电话来,原来是吃准她在国内,而且手机号码还是用的以前那个。
  “无非是要钱罢了,很可惜,我现在也是一文不名。我回国也不全是为了她。”
  ☆、第7章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癌症的预后治疗费用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就算加上之前寄去给母亲做手术的钱,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乔叶抿了口茶,问念眉:“之前我听说有解散剧团的打算,卖了剧团那块地,大家还能得笔不错的安置费?”
  念眉心头苦涩,“现在就有人出价,名为投资整编剧团,实际上最后也就是个就地解散的命运。我不想解散,从小就在那大院儿里长大的,实在舍不得。”
  “那你是打算接手,然后想办法把剧团盘活?”
  “嗯。”念眉坚定地点点头,但眉眼间的愁绪仍在,“所以我现在全国各地的跑,联系演出项目。可是剩余的时间也不多了,总得为大家的生计着想,还有老师的病也需要钱。”
  跟念眉一聚,让乔叶心口像压上了千斤巨石。
  念眉的话反复在她耳边回响——你们始终是母女。
  华灯初上,她抄近路回家,途中要穿过海城的话剧艺术中心。那是城中首屈一指的演出场地,琼楼玉宇,绿树成荫,灯光璀璨,连草地间铺就的青石板都被一场雨涤荡得纤尘不染。
  有演出正好结束,散场的人群三三两两走出来,潮水般拥着乔叶往前走,言谈欢笑有说不出的热闹。
  与之相比,母亲的那个小小昆剧团甚至根本都不能称之为剧团:只剩下十几个人的班底、陈旧又不齐全的演出行当、永远稀稀拉拉的观众席……不是没有热闹辉煌过的,然而正是因为曾经也红极一时,更凸显出当下的冷清寂静。
  那个现如今都不能称之为“大”的大院,承载了她和念眉的童年。那是难得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尽管也生活得十分辛苦,但跟成年之后经历的一切相比,童年还真是值得怀念的。
  她问过念眉,眼下保住剧团大概需要多少钱,还有母亲治病的费用,再加上她自己需要的那一笔……七七八八合起来,大概是三百万的样子。
  有时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不要说是三百万,对现在的她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有钱人可以拿三百万买辆法拉利,普通家庭七拼八凑再负担几十年贷款勉强可以在一线城市买套房,而乔叶需要这笔钱来留住一些东西。
  她本就拥有的不多,实在经不起再失去。
  连续值班,外加夜间辗转反侧睡眠不佳,缺失的睡眠只能趁中午休息的时候补回来。
  说也奇怪,睡在值班室粗糙的蓝色床单上,嗅着医院里才会有的消毒水气味,乔叶反而睡得比在家里踏实。
  梦里有笃笃声响,像小时候看母亲演出时舞台上那种打更的道具,一下一下,仿佛敲打在脑仁儿上。
  她蹙着眉头,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对面墙上挂钟的钟面,已经指向下午两点半,早就超过了午休的时间。
  “终于醒了?医生睡过头算不算擅离职守?我真好奇,凭你这样的表现,就算不写辞职信,也应该有很多人找茬想让你走人吧?”
  乔叶这才发现贺维庭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赶紧坐起来,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和衣襟。她早上上手术台,中午十二点多才下来,胡乱吃了点东西就睡了,贴身衣物下连内/衣都没穿,大v领又非常宽松,睡觉的时候无意识,不知露出多少春/光。
  贺维庭脸上露出不耐和嫌恶,“别遮了,又不是没看过。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对你有兴趣?”
  说着却别转头去,喉咙微微发紧。
  乔叶用最快的速度抓过外衣套上,简单将头发在脑后绾成髻,“这是医生的休息室,你怎么进来的?”
  他冷哼一声,“想进来总有办法进来。休息室是休息时间用的,这个时间我在医生办公室找不到我的主诊医生,难道还不能来把她叫醒?”
  他是医院大股东,说得不好听点儿,这里所有的一切他都有份,所有医护人员都是他的员工。
  “找我有什么事吗?”
  贺维庭用手中的手杖敲了敲她的床头,“我要几片安定,需要处方才能拿药,不找你找谁?”
  桃木的手杖,银质的手柄,敲打在床头的木板上发出笃笃声,原来刚才睡梦中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
  “为什么要加安定,睡眠不好?还有,怎么又开始用手杖了,是腿又疼了吗?”
  五年前,贺维庭出过一场严重的车祸,浑身是伤。所有的病根,都是那时候落下的,而她与他的相识也正是在那个节骨眼上。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借助轮椅,双腿的肌肉都萎缩了。他又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能站起来的时候又不愿意借用那种又大又笨的拐杖,都是乔叶搀扶着他,做康复治疗的时候也是她陪在身旁。
  后来外伤都好得差不多,阴天下雨却还是受疼痛折磨,由内而外的蔓延,尤其双腿迈不开步是最痛苦的,只能躺在房间里,哪也去不了。
  手杖是乔叶为他请人订做的,杖身全用的桃木,轻便实用,最重要是设计得优雅复古,握在风度翩翩的贺维庭手里,更像是一种装饰,而不是伤残的证明。
  后来他康复得不错,除了连绵阴雨的日子,已经很少见他用手杖了。这些年的病历中也没有提及他的骨痛,她以为这一点上来说,他已经痊愈。
  他却不领情,“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是关心我,还是想要掩饰你渎职的过失?”
  乔叶耐心道:“要给你开新的处方,我总得充分了解你的病症,才好对症下药,不是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病症,就是晚上睡不好而已。”睡眠酣甜的人永远都无法体会失眠是怎样的恶魇。
  他已经尽量轻描淡写,掩饰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感受。他饱受失眠困扰,可她却睡得那么熟,连午休的时间过了都浑然不觉。她睡相一向都不太好,那么精致漂亮的人一沉入睡眠就有些大大咧咧,头发乱了,衣服散了,整个人像只小熊般慵懒,怀里还一定要抱着东西,不是被子就是枕头,要不就是抱着他。
  如今是再也不能了,就算在她床边看着她,两人之间的也像遥不可及,说咫尺天涯也不为过。
  乔叶沉吟半晌,“你之前就有服用安定或其他镇定类药物的习惯吗?”
  贺维庭显出不耐,“这很重要吗?我只是现在有睡眠问题需要服药,你如果不开,我可以找别人。”
  “按照医院的规矩,我是你的主诊医师,我不开处方的话,其他人也不能开给你。”
  贺维庭冷笑,“拿医院的规矩压我?好,就说规矩,且不论你今天这样的疏忽,就是那天跟病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的事也足够让你离开这家医院了。怎么样,是你自己递辞职信,还是要我来想办法?”
  乔叶深深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赶我走吗?看不到我就省去万千烦恼,不用吃安眠药也不会失眠,吃得香,睡得好,病就自动痊愈了,是这样吗?”
  “我会为你烦恼?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乔叶笑笑,“那你这次为什么会进医院?我问过护士,她们说你是在公司晕倒后送来的,你为什么晕倒?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医院里,容昭并不了解我们过去的事,他为什么会找我来……”
  “住口!”贺维庭终于恼羞成怒,“你知道什么,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的事跟你无关,也不会再为你动一分一毫的心思,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毫无保留爱着你的傻瓜吗?”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话一出口,想再收回已是不可能了。
  贺维庭收拾起自己的狼狈,拄着手杖要走。反正处方不是非她不可,主诊不是非她不可,他贺维庭再也不是非她不可了。
  乔叶站在原地苦涩地摇头,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所有都只是揣测,是赌博。她听容昭说他知道她回来在医院任职的时候有十足失态的反应,所以她只是猜,也许他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让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堪负荷才会送进医院里来。
  她赌他还有一点点在意她,还能听得进她的只言片语,就像以前那样。
  可能猜对了,也可能就像他说的那样,是她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他早就不爱她了,怎么还会为她这样一个女人伤神?
  “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加安定,如果有了药物依赖,以后会更加麻烦。”她在他身后开口,“如果你信不过我的判断,可以换主诊医师我没意见。但任何一位负责任的、为你着想的医生应该都不会同意你的要求。失眠有很多方法可以试试,不是只有服用安定这一种。”
  ☆、第8章 谈判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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