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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洗白录 第38节

  小师弟听完后倒是没说话,当晚,一个人提着盏灯,不声不响地上后山梨花林中,用小手把满山的花一朵朵地捏饱满了。
  第二天,南乡子潇潇洒洒地请小师妹看梨花,林子里的花那叫一个朵朵圆润,朵朵烂熟,跟小白蝴蝶似的,两个字,漂亮。
  南乡子至今都没忍心告诉他那小师弟,其实当年他是骗他的。小师弟是个爱看书的人,但是书上也没写这东西,所以他到现在都还觉得花便是要往正了里开,往熟了里开,往烂了里开,偶尔在放鹿天上看见开残了的花还会随手弄开。
  玄武六千年里的道宗至圣里面,南乡子至今都觉得他那小师弟是最傻也是好骗的,而且难得的是,一连四百年没有丝毫长进,难得,实在难得。
  庙中,李道玄看着那朵彻底撑开连芯子都吐出来的烂熟莲花,轻轻拨弄了下花叶,也没做多想。
  第39章
  李道玄回到住所的时候,孟长青已经离开了。
  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 床单被褥上连一丝褶皱都看不见, 这打扫的手法他很熟悉。李道玄在桌案前坐下了, 右手边就是新鲜茶水,一切的一切都是迎合着他的习惯,他有些微微发怔,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孟长青还记得这些事。
  孟长青明显在屋子里待了很久,房间里到处都是他散逸的灵力,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李道玄不自觉地怔松。上回在宣阳的客栈看见了那些零碎的记忆, 他知道孟长青记起来了, 也明白了这些日子孟长青为何有这种种的古怪行为, 他原以为孟长青会来问他,可过去有些日子了, 孟长青在他面前倒是什么也没说。
  又一想,孟长青不敢。
  李道玄思及此有些失神,洞明剑气忽然间回转,一下子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把剑气压下去,抬手喝了口茶,余光瞥见床上似乎有样东西。
  他起身走过去,拾起来看了眼。
  发现是枚天青色的囊袋, 背面绣着鸳鸯,李道玄忽然记起不久之前孟长青说要送平安囊给自己的事,他随手将囊袋拿了起来, 一缕仔细缠着的雪白头发忽然掉了出来,他的手停住了。
  下一刻,他缓缓地,又试着侧着囊袋倒了下,一缕漆黑的头发轻轻飘在了他的手心。
  两缕头发落在了他手心。
  结发。
  囊袋脱手从手中掉下去,砸在地上一声闷响。李道玄反应过来,看着地上的平安囊,许久没说话。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确实是用心了。
  洞明剑气回转不息,前尘汹汹而来,李道玄手中拿着刚刚拾起的平安囊,陷入了短暂的怔松,窗外阳光正好,碧树梨花,一切都静极了。
  不知道平安囊从怀中掉出去的孟长青此时正站在城外破庙中,他正望着菩萨前那蓬对着晨光的金色莲花,也不知道是想些什么。
  太白城中。
  吕仙朝在南巷子里的赌坊跟一群恶鬼赌钱,大咧咧地躺在椅子上,跟死了似的。相比较于和李道玄姜姚那些无趣的道士待在一块,他明显如今要更轻松自在,喝得半醉,思绪也飘,正好和他赌钱的几个恶鬼边赌钱边聊天,这群恶鬼是典型的臭名昭著,白瞎子怕他们招惹李道玄,把他们全撵到这儿圈了一堆,此时一群鬼正咬牙阴恻恻地说那道门真人真是风光。
  吕仙朝喝着酒赌着钱,闻声忽然笑了出来,“风光?”扶象真人李道玄,仙门魁首,道门至圣,这些名号堆起来倒确实有些唬人,有些风光,吕仙朝握着骰盅,随意地瞥了眼那群鬼,“知道什么叫真风光吗?看不顺眼的人就杀,喜欢的东西就拿,有仇必报,有怨必偿,即便是死了,那也是风流快活过。”他低声慢悠悠道:“这才叫真风光。”
  几个恶鬼立刻应和他,众鬼都觉得,以吕仙朝这股无恶不作的疯劲儿,从前吕仙朝在长白宗修道那真是误入歧途。
  天姥山吕仙朝,骨子里就是个邪修,骨子里就冒着邪气。
  吕仙朝似乎是喝醉了,听见几个恶鬼在追捧自己,勾着嘴角笑了笑,仰头随意躺在了枕席上,后脑勺砸在地上咚的一声,骰子在骰盅中哗啦作响,他不自觉地轻轻扯了脖颈上的猩红长巾,不知道是想起什么,手极轻微地抽了下,下一刻他把长巾啪一下盖在了脸上,似乎是要睡了。
  众鬼知道他喝醉了,也不敢打扰,这祖宗要是发起酒疯来那绝对够呛,大家摸着骰子和骰盅,偷摸着换了个地方玩。
  所有鬼抖散去后,空无一人的安静角落,吕仙朝躺在地上,抬手抓着脸上的那方柔软的长巾,没发出一点声音,五指慢慢收拢。
  有小鬼在街上撒丫子跑,也不知道是在追着什么东西,嘴里胡乱地喊着“姐姐、姐姐!”像一阵风似的窜过了街巷。
  女鬼们在牌楼下聚着聊天,激烈地谈论着昨夜见到的那个道门金仙,眼睛绿闪闪的。
  太白城内共有二十八条大道,通往在城中央,成百川归海之势,齐聚之地立有二十八块金石碑,正午阳光下,碑石熠熠生辉。每一块碑都透出煞气,上面刻着字,共是三千条律法。太白鬼城称为人间酆都,庇佑天下无主孤魂,金石碑罗列二十八条重罪,称为二十八铁律,但凡生前犯了一种,死后不得踏入鬼城一步。
  有小鬼在那二十八块金碑下追逐打闹,总角小髻一甩又一甩,互相龇牙打闹。
  外界传言太白鬼城是人间炼狱,有杀人如麻的恶鬼横行其中,尸骨为山,血流成河。
  其实暗中扮成鬼魂进来刺探过的修士都知道并非如此,一抬头朗朗乾坤,一低头人间烟火,谈不上阴森也谈不上恐怖,说白了,跟那人间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太普通了,连娼妓都没比外面漂亮,多少打算大展拳脚的修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未知让人惊战,揭开了幕布,一览无余反倒让人觉得乏味。
  孟长青不知道的是,李道玄其实来过太白鬼城,不止一次。李道玄从来就知道这里是个什么样子。他也从来都知道孟长青是个什么样子。他说他信孟长青,他是真的一直都相信他。
  当年流言最凶的时候,外界传吕仙朝与孟长青两人传得是神乎其神,仿佛二人是成了妖怪了。一个玄武叛徒,一个长白叛徒,此事一出,当世两大宗门算是丢尽了脸面。都说道门每隔个几年总是会出几个小有名气的叛徒,如许多年前的孟观之,但是能闹到这份上的,就连神隐多年的老修士都出来说了一句,闻所未闻。
  长白宗一脉是近乎屠灭,玄武却只是立下了一道孟长青此生不许过玄武碑一步的规矩,只提吕仙朝,再没提过孟长青一个字,也没对太白城出手,当年便有人揣测是李道玄顾念师徒旧谊,也有传言说玄武是留待叛徒自裁,流言飞的到处都是。
  到如今,过往的恩恩怨怨消散了许多,那些背地的揣测也散了,太白金碑镇下,鬼魅们平静地在过着日子,城中花红柳绿的,已经看不见一星点当年的血雨腥风。
  仿佛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不经意间便画上了句号,可以说不了了之,也可以说随风而散。总之,孟长青死了,吕仙朝应该是死了,这便是结局,剩下的就是些不着调的流言。
  这样潦草的结尾,对于许多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孟长青从菩萨庙出来,回到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灰蒙蒙的一大片云拢着鬼城,依稀可见金色的梦境穿梭其中。
  他进了院子,忽然停住了脚步。
  李道玄一个人坐在院中的梨树下,不知为何没有竟是注意到有人推门进来。案前点着一炉香,雪色的烟雾被风拂散开来,昏暗的日光穿射而过,李道玄坐在那儿,三层道袍袖子压得很整齐。
  玄武的真人道袍宽大,有两袖盛风的祥瑞寓意,上面描着并不复杂的剑纹。玄武传说中,仙人御风而行,双袖如白鹤端飞。道门自古就很崇尚这种清净的道家风骨,六千年来以之入典籍、入诗画。
  孟长青站在原地,不自觉地望着李道玄。
  李道玄似乎是察觉到什么,慢慢地回过头望了过去。
  孟长青从未想过如此,他对上了李道玄的视线,案上的香炉生着烟,他并看不清李道玄的面容,只知道李道玄此时正望着他。
  忽然一下子,谁都没说话,院子里静极了。
  道门重师徒规矩,弟子见师父需收剑行礼,师父面前弟子不能抢辩,弟子不能直呼师父的名讳,如此种种。玄武规矩虽松,却也不会过分放纵后辈,规矩到底是规矩。
  孟长青站在原地手脚都快僵硬了,终于回过神似的,上前一步收剑低头行礼,“师父。”
  李道玄看着他许久,低声道:“天色不早了,回屋去吧。”
  孟长青不自觉地攥了下手,终于道:“是。”
  第40章
  李道玄来太白鬼城是为了吕仙朝一事,他没打算在太白城多逗留, 想早点把这些事情了了, 带孟长青回玄武。人间有个词, 叫做夜长梦多,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道玄在太白鬼城东西南北四个角各布了一个玄武仙阵,成汇聚之势,封住了太白城的阴气。城中许多鬼都没见过正统玄武道术,抬头只见云海翻腾,金光大盛,众鬼先是惊恐, 以为那仙阵是来对付他们的, 逃窜了一阵子, 发现没什么事,又交头接耳起来。几个大鬼坐在南巷中岿然不动, 抬头看去,太白鬼城顶,梦境翻腾,有如天上白玉京,零零碎碎的光点不断的往下飘。
  那是仙家福泽。
  有小鬼伸出瘦黑的手去接,跟捕捉萤火虫似的一下子拢住了手心,忽然又睁大了眼惊喜地叫起来。
  白瞎子坐在牌楼下摇着签筒, 哗啦一下,又呼啦一下,眼见着签子要甩出来, 却又始终沾着一点。他白拾活了六百多年,自打来了这太白城,与仙门中人也算打了不少交道,却真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道门真人,给恶鬼播撒福泽,放眼道门,往前倒退个几千年也挑不出第二个来。
  再说那仙阵,说是镇压吕仙朝的,罡气瞧着确实重,实则暗中护住了太白城的根基,这番心思一般人还真的瞧不出来。
  白瞎子笑了下,对着那全是上上签的签筒慢悠悠道:“所以说能有的人能修天道,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啊。”
  太白城中东留山。
  李道玄对着吕仙朝道:“仙阵已然布下,这与你魂魄上的仙印是同一脉道术,若是你不愿信守承诺,破阵而出,二十八重兵解雷劫,你好自为之。”
  吕仙朝手里捏着一把赌筹,望着李道玄许久都没说话,终于幽幽笑道:“那我在此先谢过真人不杀之恩?”二十八重兵解雷劫,劈死他倒是不大可能,不过劈得六神俱灭却是可能的。
  李道玄对着他道:“你的事,长青昨日同我说了。”
  吕仙朝微微一挑眉,原来如此啊,他看了李道玄许久,忽然道:“真人,我有一事不解,人间有句话,叫做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死全家,所谓善人无好报,祸害留千年,这番话真人您又怎么看?”
  李道玄望着他,许久才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吕仙朝拧了下眉看着他,也没说话,最终咧嘴笑了下,至于他到底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孟长青在一旁盯着吕仙朝,生怕他抽风蹦出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记得吕仙朝呛起人跟狗咬骨头似的。
  可今日吕仙朝却难能可贵的闭了嘴,瞧着不像是信服,倒像是觉得和李道玄一个木头精争这些是徒费口舌。
  这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非亲身经历过,总是不能明白其中究竟,李道玄这么个餐风饮露的活神仙,哪里懂得什么人间疾苦,哪里知道爱恨怨憎。
  孟长青私下里问吕仙朝,“你还会出去吗?”
  吕仙朝手里捏着一把赌筹,刷一下展开成半扇,闻声一挑眉,道:“你说呢?”
  孟长青沉默了。
  吕仙朝反问了他一句,“所以你呢?你是真的打算跟李道玄回玄武,一辈子不下山了?”
  “嗯。”孟长青点了下头。,我发过誓。”
  吕仙朝终于一声嗤笑,跟听了个什么笑话似的抖落起来,“发誓?李道玄一大把年纪了还信这个呢?早知道我也发个誓,你让他把禁制给我拆了。”
  孟长青看着吕仙朝那副点着灯找死的疯劲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没接茬。终于,他一把抓住了往外走的吕仙朝,“你非得要出城,我也拦不住你,好自为之吧。”顿了下,他缓缓抓紧了吕仙朝的肩,“记住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吕仙朝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眼睛打量着着他,许久才轻点了下头,嘴扯了下,露出了一个颇为灿烂的笑。
  太白城中。
  一个年轻人与一个白面布偶坐在茶馆中,其中那年轻人的半幅面孔隐去了,另外半幅却很清晰,看得出来,生前是个非常俊俏的男人。老板娘坐在那儿打量着这个新进城的年轻男鬼,手里的罗扇轻轻扑着。她在这儿卖了几十年的茶了,头一回见着只剩了一半的魂魄,也不知死前经历了什么惨烈的事。
  心中有执念,魂魄不散自然正常,但是半幅魂魄不散,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年轻人点了壶含春,这种茶一般人都叫不出来这名,看样子生前还是个体面人。老板娘心里好奇,这年头难得遇上个有品位的男鬼难得,她把茶亲自给他端了过去。
  年轻人对他微微颔首。
  老板娘这才发现,这人生前是个修士,周围有仙家气息流转不息。老板娘眼睛毒,否则也不会在这城门口开店。
  “公子慢用。”她笑着把茶放下了,一双眼却对着小伙计使了个眼色,小伙计立刻不声不响地出了门,她问道:“公子是生客?头一回进太白城吧?我瞧着公子面生。”
  “确实是头一回。”
  老板娘顿时笑了,“呦,公子是哪里人士啊?我听着口音像是春南一带的?”
  年轻人望了她一人,“老家春南。”
  老板娘忙道:“巧了,我有个伙计也是春南人,口音与公子您是一模一样,春南是个好地方啊,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地界上有个长白宗,还有座真武山,赫赫有名啊!”
  年轻人望着他,许久才缓缓道:“确实。”
  老板娘又与他聊了一阵子别的,等到门口来了新客,她这才把茶放下去招呼其他鬼魂,起身的时候,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年轻人喝了口茶。鬼魂没有饥饿一说,所谓的吃喝,只是吃食物中那一点灵力。万物皆有灵,雨前茶与明前茶润了春泽,是灵力颇足的一样东西,价钱也贵,一般鬼魂喝不起。其实说白了,喝茶,喝得就是那一点春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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