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节

  檀木大案上,一只三尺高的紫铜炉悠悠飘着香气。
  大红袖摆,皓腕凝雪。落笔之处,却似刀锋划过,斧钺劈斩。
  一副字写完,徐皇后放下笔。
  殿中伺候的宫人立刻上前,递上巾帕。
  “人出城了?”
  “回殿下,昨日便走了。”
  “恩。”徐皇后反身离开,忽而停下脚步,“烧了吧。”
  “是。”
  宫人应诺,提起案上一副字,舍不得,也必须裁开,压在火盆中烧尽。
  “殿下,为何要烧?可惜了。”
  说话的宫人,跟在徐皇后身边近三十载,忠心耿耿。
  徐皇后摇摇头,侧靠在榻上,单手撑着额头,合上眸子。
  满纸杀气,不烧只会是麻烦。
  张妃。
  本宫的儿子,本宫可以失望,却容不得他人轻慢利用!
  敢做,就当承受后果。
  永乐八年九月,杨铎一行抵达普安州平王府。
  王府大门紧闭,四周已有新城侯麾下士兵“守卫”。张辅仍在交趾,领兵者是张辅手下一员副将。
  “杨指挥。”
  认出杨铎,副将先行礼。
  杨铎回礼之后,径直取出捉拿王府官属及取消平王妃封号的敕令,“奉天子旨意捉拿罪人,叫门。”
  声音没有太大起伏,俊美无俦的面容却冰冷慑人。
  说是叫门,贴切点形容,更像是砸门。
  “杨指挥,这样是否不妥?”
  “本官奉天子旨意,刘都督以为不妥?”
  “不敢。”
  刘都督额头冒汗,不再多言。
  一言不和惹到这位煞星,说不得转眼就被请进诏狱,为一个即将倒台的王爷,太不值得。
  王府中人心惶惶,朱高炽卧床,人事不省,瘦得脱形。
  平王妃坐在榻边,正红大衫,凤纹霞帔,红罗长裙,头戴九翟冠,精致的妆容,掩不去面容憔悴。
  “殿下,”平王妃握住平王的手,声音飘渺,“不该这样……殿下当荣登大宝,瞻基将坐拥天下……臣妾、臣妾是太子妃,是皇后,是皇太后……不该是这样……”
  王安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捧不住药碗。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王妃一定是疯魔了。假使传出去,王爷病愈也注定与皇位无缘,亲王位恐怕都保不住!伺候王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
  想到这里,王安心中一狠,朝其他几名宦官使个眼色,既然活不了,还有什么顾忌!
  “王妃,您怕是过于劳累,还是到偏殿歇一歇。”
  “放肆!”平王妃愤然,“你敢如此?!”
  王安不理平王妃大骂,让人将她“请”入偏殿,跪到平王榻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殿下,奴婢无能,不能为殿下尽力,只有这条命还可一用。奴婢去了,殿下保重!”
  王安起身,额头一片殷红,迈步走出内殿,再没回头。
  在他离开后,朱高炽依旧没有睁眼,枯瘦的手指突然颤动,眼角落下一行浊泪。
  未几,王安撞死端礼门,死前高叫,王府左右长史与妖僧合谋,意图挟持平王。平王为奸人所害,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实无蒙蔽圣上之意。他为奴婢,不能为王爷分忧,只能一死以证王爷清白。
  理由很牵强,细思更是漏洞百出。
  但王安死得惨烈,死前为官军所见,传入民间,必将引来同情之声。
  刘都督不知如何处置,心下迟疑。杨铎负手而立,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王安,请出同来的宫人和太医院院判,“为平王殿下诊病。”
  平王不会死,但也仅此而已。
  偏殿中,平王妃看到传达懿旨的宫人,瞳孔骤然紧缩。
  “我不信,我……”
  话未落,两名宫人上前,除掉她的发冠霞帔。
  一碗汤药,三尺白绫,一把剪刀,是她最后的归宿。
  史载,平王王妃伉俪情深。平王重病,王妃除冠,退入道观,为王爷祈福。民间称颂。
  自永乐八年,平王妃退入道观避世修行,再无一人得见。直至世子继王位十年,方传王妃羽化。以道号“孝敬”入殓,不入王陵。
  平王府事了,锦衣卫及一千五百卫所官军护送平王入京。因平王病体,队伍速度不断减慢,十一月中旬方抵应天府。
  当此时,明军先后破瓦剌客列亦惕部,辉特部,绰罗斯部。斩杀客列亦惕部首领太平,生擒辉特部首领秃孛罗,并在乌斯河上游生擒瓦剌拥立的可汗阿台。
  经此一役,瓦剌诸部终于步上鞑靼后尘,死的死,逃的逃,余下多成为明军俘虏。
  沈瑄率领中军,表现可圈可点,得永乐帝多番表扬。
  孟清和明白,国公爷很想低调。但以他的威名,想达到这个目的,无疑相当困难。
  国公爷气场实在太强,走上战场,好似启明星一般闪闪发亮。只要有一个瓦剌士兵认出他,周围瞬间清空五米。这种威慑力,久经沙场的老将也自愧不如。
  大仗打完了,消灭掉瓦剌主力,朱棣没急着班师回朝。
  马哈木跑了,必须抓回来。
  据说这厮西逃入白帐汗国。永乐帝很有兴趣横跨草原,发挥和平友爱精神,敦亲慕邻,拜访一下新邻居。
  不论马哈木的逃跑路线是真是假,孟伯爷只知道,又一个大明的邻居要倒霉了。
  由此可见,给老朱家人打工,不容易。和老朱人做邻居,更不容易。
  第二百三十章 鸿运当头
  人若是倒霉,喝水都能塞牙缝。
  很显然,马哈木正处于人生中最倒霉的阶段。
  卧薪尝胆的计划成为泡影,被大明十万军队从瓦剌本部一路追赶,退出祖先游牧之地,明军仍在身后紧追不舍。逃出草原时的五千人,已经不足三千。
  无奈之下,马哈木只能继续西逃,带人跑到白帐汗国,希望掌控金帐汗国实权的白帐一系能伸出援手。到底双方有亲戚关系,马哈木的一个女儿,正是白帐可汗最宠爱的妃子。
  无奈希望总被现实粉碎。
  白帐可汗匆匆见了马哈木一面,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再不露面。只派人传话,暂时住下,可以。常驻绝对不行。借兵更加不行。
  跟随马哈木出逃的瓦剌将领愤怒了。
  近些年,通过和大明互市,瓦剌物资极大丰富。丝绸,瓷器,茶叶,布帛,白帐可汗及他帐下大小贵族没少得好处。如今瓦剌落难,遇到麻烦,竟是翻脸不认人,亲戚情分不顾,往日里的好处也不念?
  “小人!”
  “可耻的小人!”
  “枉为黄金家族子孙!”
  瓦剌人只能在自家帐篷里骂几句,走出帐篷依然要尽赔笑脸。
  寄人篱下的滋味很不好受,何况还是逃命途中?
  事实上,白帐可汗并不想同瓦剌人翻脸,也不愿担上背信弃义的名声,统治偌大国土,大小上百个部落,真被骂成毫无诚信的小人,还如何服众?
  可他实在没办法。
  从钦察汗国延续下来的土地,不只属于蒙古人,这里还生活着突厥部落和被征服的东欧民族。
  白帐可汗希望对瓦剌伸出援手,看在往日里的好处,帐下的蒙古贵族大多数没有反对。坏就坏在,以康里、葛逻禄为首的突厥部落出言反对,不愿留下瓦剌人,更不愿因此和大明为敌。
  “大汗忘记瘸子帖木儿的教训了吗?”
  一身色彩斑斓的萨满法师发出警告,同大明为敌,不是智慧的王者所为。
  当年的瘸子帖木儿,集结数十万大军,声势何等惊人。结果如何?连大明边境的泥土都没摸到,一病不起,死在军帐里。
  “黄金家族创立的王朝已经是历史。现如今,那片庞大国土的主人是明帝国!”
  “明朝国力强盛,有数量庞大的军队,英勇的士兵,可怕的火器。明朝船队的威名远播各国。自奥斯曼前来的大食商人,都在传颂明朝的繁荣强大。”
  “大汗,不能为了瓦剌人和明朝开战!”
  萨满法师出面后,原本支持可汗意见的蒙古贵族纷纷产生动摇。突厥贵族更表示,要杀死马哈木和他带来的瓦剌人,以绝后患。顺便瓜分瓦剌人带来的财富。
  见事无可为,白帐可汗最终妥协。
  马哈木敏感发现,昨天还笑脸相迎的朋友,很快以各种借口推脱不见。部落中的牧民也对瓦剌产生出不小的敌意。牧民之外,渐渐有白帐骑兵聚集,目的是什么,不必细想,绝不会是善意。
  “事情要糟。”
  马哈木的预感十分准确,无奈手下能战的骑兵不足两千,余下都是伤者和女人孩子。为不拖累部落,绰罗斯的老人多自愿留在本部,或自尽,或不知去向。
  一旦白帐骑兵大规模聚集,率先发起攻击,以现今的瓦剌,根本不是对手。
  马哈木的几个儿子和孙子聚到大帐中,表情都带着愤怒,愤怒之下掩藏着说不出的恐惧。
  抱过最小的孙子,马哈木忽然笑了。
  他是草原的英雄,他的对手该是鬼力赤,是大明的永乐皇帝!与其这样窝囊的被砍下头颅,他宁愿拿起马刀,英勇的战死!
  “脱欢,不要露出这副表情。瓦剌的勇士,曾追随英勇的铁木真横跨海洋陆地,征战四方。无论是金人,宋人,还是西方的夷人,都在我们的马刀下颤抖!”
  “父亲。”脱欢面险惭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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