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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红 第20节

  傅聿城不想让梁芙听见这些。他没有把三俗话题挂在嘴边的习惯,本身也从来没跟蒋琛他们聊过。
  梁芙说“没事”,转头去看,他低头微抿着唇,情绪不如方才放松,似有些沉重。
  “傅聿城。”梁芙伸手,捉着傅聿城手腕轻轻一拽。
  他们停下来,站在教学楼前一株樟树底下。
  梁芙说:“你不会在意别人怎么议论你吧。”
  “你觉得呢?”
  梁芙看着他,严肃道:“我认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在意你怎么看我。”沉默良久,傅聿城这样说。
  梁芙笑了一声,抓着他手腕轻轻晃了晃,这气氛有些凝重,她忍不住想把它搅.弄得轻松些,“我怎么看你,你现在还不明白吗?”
  傅聿城并没有跟着笑,他凝望着她,人站在树的影子里,枝叶筛落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他眼前,眸中情绪一道被染得极深,以至于不可判读。
  他似乎有话要对她说,但久久未曾开口。
  梁芙耐心地等,直至心中忐忑:能让傅聿城缄口的事情,一定有其沉重的分量,她真预备好要去听了吗?
  最终,傅聿城低下头去看着她,神色渐缓,笑意里三分刻意为之的不正经,“师姐还是别太把我当好人。”
  她觉察出他已不准备继续聊那件让他欲言又止的事的,好像他想要说的,沉重得让他也得鼓足勇气。如果如今尚不是那个合适的时机,他们都可以再等一等。
  梁芙笑说:“你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旦选择相信一个人,就会相信到底。”
  傅聿城眸光微动,顿了一瞬,深望着她,声音沉沉:“……如果有一天你了解真正的我,但愿你不会觉得失望。”
  这是他第二回说这样的话了。
  “……我相信我已经开始了解真正的你了。”她把这话说得像个义无反顾的誓言。
  倘若照着颜色给人分类,傅聿城一定是“灰色”。
  那也无妨,她是红,是火焰的色彩,湮没于灰烬之中,亦能生生不息。
  第18章 落子无悔(05)
  将梁芙送回车上之后,傅聿城回到宿舍。
  宿舍里气氛分外沉默,李文曜打游戏却难得一句不喷脏,蒋琛埋头抱着本书,也不知道究竟看没看进去。
  这晚梁芙出现在他们宿舍,两人又一道手挽手离开,将班里流传甚久的传言坐实。傅聿城敏锐觉察到,似有一堵墙,将他与蒋李两人彻底隔绝。
  他相信他们绝非刻意,那只是一种心态上的不由自主。
  傅聿城没多放在心上,他们三人关系原本就算不得多好,顶了天帮忙答个到,一道出去撸个串,真要推心置腹两肋插刀,不大可能。
  至于系里其他男生怎么看,他就更不在意了。于他们而言,他傅聿城攀上捷径一跃跻身“上流圈层”,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与他们这些还得上下求索的象牙塔学生已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凭你如何奔走解释,总有人议论。
  食得咸鱼抵得渴,既要美娇娘,又要好名声,没这样两全的事。
  ·
  傅聿城整个七月连轴转,在律所实习之后,才发现课本上学习的那些内容远不足以应付实际工作所需,每日完成任务之外还得充电学习,松懈一刻就跟不上进度。
  周一开例会,讨论一起经济犯罪的案子。这案子也就是周昙拜托梁芙的那一桩,律所评估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接下,由资深的赵律师组建小组负责。傅聿城和丁诗唯作为表现最好的两名实习生,都被吸纳进小组之中,做些文书类的工作。
  例会结束之后又开了小组内会议,傅聿城和丁诗唯各被分配了前期准阶段的任务。
  就在离开会议室的时候,傅聿城接到一个电话,石阿姨打来的。当时存这号码,是因为担心赵卉一个人在家若遇到什么情况,他还能保持联系通畅。
  这通电话带来一个坏消息,石阿姨语气沉重,说今天陪着赵卉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已经出来,让他晚上最好赶紧回家一趟。
  任务繁重,今天原本预定是要加班到很晚的。
  傅聿城应下,电话挂断,坐在位上许久没动。他对坏事的预感一向很准确,心中已经隐约知晓今晚回去之后将会面临什么。
  “傅聿城?”
  傅聿城转过身去,尚未来得及敛起一脸疲惫。瞧见他神色难看,丁诗唯眉蹙得更紧,担忧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家里有点事。”
  “……要不要请假回去看看?”
  “下班回去就成。”
  “材料明天就要交,你做得完吗?”
  “尽量吧。”
  丁诗唯看着他,没多犹豫就下定决心,语气带点儿不容拒绝的坚决:“那把你要做的分我一些,你今天早点回去。”
  “不用……”
  “别跟我客气吧,都是老同学了,上回在酒吧,上上回蒋琛的事,你都帮过我的忙。”
  傅聿城沉吟许久,答应下来。之后恐怕还有数不清的焦头烂额,即便他习惯凡事独立解决,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傍晚,在小区里,傅聿城先碰见石阿姨。
  她和小孙子在沙坑里玩皮球,打发了小孩儿自己玩,起身朝傅聿城走去。
  傅聿城从她目光里读出几分怜悯,知道自己预感成真,“……您直接告诉我吧,什么情况?”
  “医生说,可能是什么……第二原发肺癌?”石阿姨叹声气,“……具体你回去问吧,检查报告也详细。过年那会儿她感冒咳嗽,我就劝她去了,她一直有侥幸心理,推脱不肯去。这两个月她又频繁咳嗽,一直也没见好,我就生拉着她去医院检查了……今天你妈在医院哭了半天,我也劝了半天。她不想治了,觉得再治也是徒劳,保不准以后还要复发,还平白给你添麻烦。她晚上也不想吃,我帮她烧了两个菜,也不知道她动没动筷……”
  傅聿城道声谢,上楼。
  赵卉坐在落日退尽之后昏沉的暮色里,听见开门声,她向着门口投去一眼,人却没动。
  傅聿城抬手开了灯,往桌上扫一眼,各种报告铺了一桌,两盘菜一碗饭,一口没动。他把包放了,先去看检查结果。
  pet-ct显示,右下肺前基底阶段有五厘米左右的肿物,右侧胸腔积液,右侧斜裂胸膜增厚,初步诊断为第二原发肺癌。
  傅聿城一项一项看得仔细。很多指标、专业名词他都不陌生,四年前,读大一的时候,他曾频繁跟它们打交道。
  看完,傅聿城把报告收拢,坐在餐桌旁凳子上问赵卉:“医院怎么说?手术还是保守治疗?”
  这孩子不过二十三岁,可凡事冷静自持,好像天塌了于他也只是个顶上去还是逃跑的选择题,理性分析利弊即可,没什么可恐慌的。
  赵卉喉咙发梗,“……医院建议手术切除,术后配合化疗。”
  “那就照医院说的办吧,什么时候入院,床位预约了吗?”
  赵卉别过眼去,心里萌生一层绝望,傅聿城蓬勃往前,她总是拖他后腿的那个。
  在医院拿到诊断报告那刻,她真觉得命运不公,她以为加诸傅家的重重厄运,合该有到头的时候。没有,一次又一次,善念与希望总被打碎,可能冥冥之中有天意,非要将他们二人赶尽杀绝。
  “阿城,我不想治……”
  傅聿城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平和,没有半分的指责。她被他注视着,突然间无地自容,别过头去捂住嘴。
  “您别说这种丧气话,办法比困难多——床位预约了吗?”
  “在排……”赵卉哽咽,“……你知道三甲医院多少人排着队做手术,什么时候能入院要等通知。”
  “那就等通知,宜早不宜迟。”傅聿城往那堆材料上看一眼,“……别的我来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你刚实习,拿得了几分钱的工资……”
  “您别管了。”
  赵卉依然记得四年多前,傅聿城读大一。那时她发现晚,又拖延了许久,状况比现在还要更糟糕一些。
  傅聿城力主手术治疗,手术加上化疗,那费用对彼时的他们而言是天文数字。那时候,傅聿城也是让她别管。
  之后快有两周的时间,他没个音讯。一天凌晨三四点,她听见外面有动静,走出卧室发现傅聿城回来了。他也是如今这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递过来一张卡,说那里面有二十万。他看着她时,与他父亲相似的眼里有种冷到极致的情绪,然而深如潭渊不可窥探。她心里不安,问他怎么来的,他缄口不言,说没偷没抢,让她别追问。
  至今,这事儿还梗在赵卉心头。
  如今免不了旧事重提,“阿城,你老实告诉我……四年前那钱……”
  “您不是答应了不问吗?”傅聿城瞥她一眼,笑意很淡,笑里更没什么内容,“我珍惜自己前途,不会知法犯法。”
  他转过身去,碰一碰桌上的碗,还有余温。他拿上筷子,把筷子尖儿对齐,夹了一箸菜送进嘴里,“您不吃?石阿姨炒菜挺好吃的。”
  “阿城……”
  “就听我安排行吗?您也知道我不会苦口婆心劝您,我不是这种性格。不想治这种话就别说了,我就剩您一个亲人,你把我撇下,真让我当孤儿?”
  赵卉眼泪立即就涌上来。
  傅聿城留宿在家中,照例先检查一遍,要修的要补的处理妥当,又去趟超市补了些日用消耗品。
  这晚他几乎整夜没合眼,躲在卧室里偷偷抽烟。想着明朝堆积如山的工作,想着天亮了就得去想办法弄钱,也想着他远隔千里的“天上星”。
  第二天傅聿城回律所上班,丁诗唯拿了替他承担的那部分内容给她看。她顶着两个大黑眼圈,熬到多晚不言而喻。
  “谢了。”傅聿城也没跟她客气,“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说一声就行。”
  丁诗唯抿唇腼腆一笑,摇摇头,回自己位上了。
  傅聿城一整天除了去洗手间几乎没离开座位,到夜里九点多,把负责的东西做得七七八八,感觉胃里泛着疼,这才停了工作。
  律所有台冰箱,行政常往里面放些吃的,让大家有需要自己拿。傅聿城从里面翻出一块冷的三明治,拿去微波炉叮了一下,拿上出了门。
  他走去十五楼的空中走廊,在门口台阶上坐下,叼着三明治,摸出手机来,挨个挨个翻通讯录。
  能找的,就那么几个人。邵磊不用多说,只要开口,一定会出手相助。然而正因为珍惜与邵磊的朋友之谊,傅聿城不想同他开这个口。
  手机一振,傅聿城正在沉思,吓得差点儿脱了手。
  是个陌生号码,接起一听,是周昙。周昙听说了傅聿城也在负责这案子的小组里,特意想请他吃个饭。
  和周昙把时间定下,傅聿城准备回去工作。黑暗里那端走出来个人,竟是对面b座那个神秘的女人。
  傅聿城快有两周没碰见过她了,以为她问题已经解决了。
  那女人捏着手机不知道在跟谁发消息,一边打字一边哭。整个人更瘦,瞧着有些凄凄惶惶。
  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急公好义。等意识到自己最终决定还是管这闲事时,傅聿城自嘲一笑。
  他走过去,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女人抬起头,自泪光中投来疑惑的一眼。
  “对面律师事务所的,如果有需要,可以拨这上面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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