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 第70节
这样的情景按说每一个在这里工作的人都该习以为常,可当他站起身来要跟对方离开时,护士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他口罩之上红肿的双眼。
他以为对方认出了他,并不在意,转过头道,“我们走吧。”
护士非但没有挪动脚步,反而迟疑地开口:“你是不是姓林?”
林南只得点了点头。
对方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总算等到你了。”
“等我?”
“对啊。”她口罩之上的一双眼睛露出笑意,“我今天特意留到下午,就是为了等你。”
“等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我有事,是他。”护士拿手指了指病床上的祁遇白,“他早上醒着的时候,问我有没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来看过他,如果坐在他旁边可能会哭。但是这里每天实在是人太杂,我只好说记不清了,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她语气有点儿抱歉,“但是后来我又问了问同事,确实好像有这么个人,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林南急问。
“那倒没有,他能说几句话已经不容易了。不过他当时找我要了纸和笔,好像有张纸条留给你。”
林南两眼倏然睁大:“在哪儿?”
“让我想想……”
这个病房里的护士每天都跟打仗一样,思绪难免混乱。他心急如焚,可也只能站在旁边干等。
护士环顾四周,把柜子床全扫了一遍,半分钟后终于低声啊了一下:“想起来了!在他手掌下压着!”
“手掌下?”
“对对!”护士肯定道,“没错,那张纸他只要了一个角,右手写完以后就压在了下面,说是给你的。”
林南急忙回到床侧,弯下腰慢慢抬起祁遇白的右手,下面果真有一张很小的条纹纸,不知是从哪儿撕下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以为祁遇白是有什么事要交待自己去办,没想到纸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梦见你了”
字迹松散,落笔很浅,像一个失真而朦胧的吻。
一撇一捺,意随形走,勾出林南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
出事以来的这几天他每时每刻都在熬着,每天都在想办法不让自己垮下去。他告诫自己要变得坚强,还有很多事排队等着他去做。要等祁遇白好起来,要守着他的公司,要小心翼翼地应付祁家的人,要一刻不停地工作。
只有手机知道,他总会在晚上一遍一遍反复点开祁遇白发给自己的语音,一句一句听那个熟悉的声音,翻看聊天记录里的每一个字,直到支撑不住睡过去。
等了一百多个小时,他终于重新收到了祁遇白的消息,而且是亲手写下来的。
“你……你没事吧?”护士看着他的样子,明显被满脸泪水的他吓到了。
林南拼命摇了摇头,又急切地问:“可以借我一支笔吗?”
“可以可以。”护士立马抽出自己随身带的水笔递给他。
林南道了声谢,蹲在祁遇白的床边,将手里的纸条垫在硬胶板上,在原有的四个字下面添了三个字——
“我也是”
第75章
跟医院的气氛不同,祁家老宅没有什么温情脉脉。
院内的柳绵挂了整整一树垂梢,野堇和黄刺玫也一簇簇悄悄开了花,可惜无人有闲心停下脚步欣赏,只有钟点工还在辛劳地为它们修剪枝桠。
慢慢的天就暗了,月光如水,树影婆娑,衬得别墅更为冷清。
从下午开始周嫂就一直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没有一刻停工。祁仲辉走下楼来,看着餐桌上满满一盅金米海参汤,微微皱了皱眉。
“周嫂,不是跟你说过遇白如今喝不了这些,你做了也是白做吗?”
“我知道。”
周嫂难得反应有些冷淡,从厨房拿出几副碗筷来摆放整齐。
“阿力帮我上网查过了,再过一段时间少爷就能吃点这些东西,现在我找机会练一练,少爷嘴叼。”
祁仲辉知道自己现在在家里是恶人形象,不受所有人待见,索性推开门去了前院,将肺里的浊气换一换。
周力正好从外面回来,撞见他就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祁董。
见他跑得满头是汗,祁仲辉问:“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了趟车管所,少爷的车报了废,有些手续要办。然后去医院送了些必需品,托护士带进去了。”
那天晚上撞得太厉害,轿跑早已经面目全非。
“是哪一辆?”祁仲辉问。
“去年买的那辆,黑色劳斯莱斯。”
当初买了这辆车后,祁遇白仅有的几次回家都是开着它。祁家的人全都看得出他很喜欢这辆车,车库里剩下的那些似乎是失了宠。再到后来,祁遇白搬回了家,忽然间便不再喜欢它了,在车库一停就是一个多月,碰也不碰它一下。
起初祁仲辉以为他是新鲜劲儿过了,喜欢车就跟喜欢马一样,是种少年人对玩具的爱好。出事后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只是身体状况不适合再开车。
想到这里,他心里涌上一阵后悔。
“周力,叫裴律师明天来一趟,就说我找他有事。”
话音刚落,一向听话的周力居然表情徒变,神色很是惊惶。
“祁董,您不会真的要、要跟少爷断绝父子关系吧?”
严格说起来,周力母子是被祁家收留的,一个负责做饭,一个负责家里大大小小的杂事,在祁遇白出国前周力一直是他的小跟班。
“老爷……”他变了称呼,着急地说,“您再考虑考虑好不好,少爷他跟您生气只是一时冲动,他到底是您的亲生儿子……”
“谁说我是要断绝父子关系。”祁仲辉蹙眉。
他是要提前立下遗嘱。
父子俩针尖对麦芒过了这几年,在离死亡只差一步的地方终于刹了车,留了一条生路给彼此。但几乎失去祁遇白还是让祁仲辉灵魂得到震慑,丧钟一再敲响,他离真正的孤家寡人只差毫厘而已。
过了一阵子,祁仲辉没有吃晚饭,而是独自回到书房将房门紧锁,再一次打开了投影仪。
不过这一次,视频的主角从白韶音变为了祁遇白。
黑暗的房间很快光影变幻,几年前的画面出现在墙上。因为太久没有重温,眼前的一切陌生得就像是第一次经历一样。
距y城两百公里的野外,运马车跟帐篷在画面右下角。
“表哥!”
机器刚刚架好欧灿就从一旁跳了进来。那时的她刚上大学,是个不折不扣的青葱少女,身上还穿着如今看来很有些过时的牛仔背带裤。她跑到画面中一处树边,两手插在裤兜,仰头朝马背上的祁遇白表达不满,脑后的马尾辫长长地吊下去。
“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啊!说好了今天带我骑马的,一来就自己骑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跑回来,我一个人在这儿陪她们两个都快无聊死了。”
祁遇白那张比如今年轻少许的面容从头盔下露出大半,脸上洋溢着青年神气,说话的调调却跟现在没什么两样,或者更气人,明明白白显示着他理也懒得理眼前这个小丫头片子。
“来之前我只是说,带你来看我骑马。至于教你,你连马都没有,我怎么教你?”
“那你不能把lambeth让给我骑吗?!”
祁遇白顿了两秒,嘴里慢悠悠吐出两个字:“不能。”
坐骑与老婆的地位不分上下,哪能随便给别人骑。
“你——!”欧灿气得拿手指比划半天,眼睁睁看着祁遇白骑上马扬长而去,回身就告状去了,“姨妈,表哥怎么说话不算话啊……”
马背上的身影越奔越远,慢慢消失在了镜头里,后面的故事机器没有记录,但祁仲辉的记忆却还存在。
其实祁遇白喜欢骑马也许是有遗传性的,因为祁仲辉也喜欢骑。
野骑需要有伴儿,父子俩就是现成的搭档。他们几乎每个季度都会出门骑上一回,来山清水秀的地方,钓一天鱼,骑一天马,然后再携同家人一起返程。
两人骑得累了,祁遇白与他并行,微笑又揶揄地望着他:“爸,你退步了。”
“臭小子。”祁仲辉颇有些无奈和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每周练习时间比我长得多,赢了我有什么可自豪的?要是哪一天我退了休,你来坐我的位子,出不了一两年就得跟我一样生疏。”
“那我还是不要坐你的位子了。”祁遇白笑着捋了捋手里的缰绳,“免得你超过我。”
祁仲辉简直想立刻跟他吹胡子瞪眼。
“不识好歹,你爸我这么拼命做生意是为了谁,难道是为了给国家增加税收吗?撇开这个不谈,以后这么一大摊子家业你不接手,准备让那些靠祁氏吃饭的员工喝西北风?再敢说这样的话,小心我现在就让你结束学业回国。”
山间鸟鸣啾啾,远处清泉涧涧。父子俩互不相让,明显还是祁遇白技高一筹,无论是骑马还是口舌之争。
“提前回国,我倒无所谓。但我觉得我妈不会同意。如果你实在想这么做,干脆一会儿就跟她商量一下,看看她什么反应。”
说完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祁仲辉。
“不许告诉你妈。”祁仲辉沉声警告他,“我只是随口一说。”
“嗯嗯嗯。”祁遇白忍着笑点了点头,“我也是随口一说,没说真的不坐你的位子。”
“这还差不多……”
……
机器暗下去,祁仲辉花了好几分钟才从回忆中慢慢抽身。家庭和胜负心是一个男人奋斗的两种原动力,很显然于他是前者。近年来他渐渐淡出祁氏的实际管理,归根结底也是因为祁家的分崩离析。
美好的画面被机器定格为永恒,现实却如洪水涛涛,毫无办法地裹挟着泥浆急奔而下,冲毁屋瓦,泡烂树根,留下一片断壁残垣。
这就是他究其一生所追求的结果吗?
祁仲辉扪心自问,或许他的确已经违背了当年守护家庭的诺言。这个死局困住父子二人已久,如果最终以祁遇白的一条性命引得破局,即便局中人得以脱身,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
又是两天过去,医院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
“好了,我们今天的活动就到此结束,特别感谢各位粉丝到场支持。最后让我们的林南跟大家打声招呼!”
林南接过话筒,朝台下这片商场活动区域里的粉丝们露出微笑,“今天谢谢大家能来,都辛苦了,回去路上小心。”
品牌地推是性价比很高的活动,地点一般在商场,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只要配合主持人说一些广告词,跟粉丝适当互动即可。
从台上下来,林南在工作人员的一路护送下到了地下车库,居然意外见到了章弘的车。
他转头看着何珊低声问,“是章弘来了吗?”
活动时何珊一时在后台候着,发生了什么林南并不清楚。
只见她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说:“趁现在没有粉丝跟过来,你赶紧上他的车走,我跟保姆车给你们打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