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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宦 第546节

  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细细回想,哦,原来是方才看到那枚荷包想起陶行妹的可怜之处,进而联想到她的临终遗愿,心神恍惚间应了到琼雪楼来。
  片刻前才发生的事转眼就忘了,这样的情况在昨天以前绝不可能发生在他慕容泓身上。可是从昨天开始,他的魂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他晚上睡不着觉,上朝走神,一封奏折看几十遍都不知所云。
  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长安的辞官折子,婚柬,与那一幅幅她和别的男人交颈缠绵的画。
  那画上,她半裸的身子每条伤疤所在的位置都毫无偏差,所以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作画之人定然看到过她的身子。
  他知道自己濒临崩溃,若不是地位所带来的凶险和重担如老参吊气一般还吊着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他恐怕早已连这表面的平静都装不出来了。
  他到底能受长安的影响到何种地步,此番是彻底领教了。
  就在他看着琼雪楼前的那棵大梨树出神的时候,尹蕙出来了,带着琼雪楼所有的奴才跪地行礼。
  慕容泓回过神来,令所有人起身,自己一声不吭进了楼。
  尹蕙察觉到他今天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却不敢胡乱猜测,见他进去了,忙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她意料的顺利。
  慕容泓来到二楼桌边坐下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有酒吗?”他原本每天睡的时间就少,如今两天一夜没合眼,身体已经很疲累了,却还是毫无睡意。
  他知道如不喝醉,今晚自己八成还是睡不着。那么多个时辰,什么都看不进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睁着眼睛默默地想,长安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陈若霖,所以自愿留在福州不回来,所以自愿与他成亲?那册子上画着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就如同他寄给长安的画册一样?
  这种感觉太痛苦了,仿佛凌迟,眨眼也痛呼吸也痛,恨不能立时死了以求解脱。
  “只备了一小壶,陛下要喝吗?”自办完皇后的丧仪,又是两个多月没见到陛下了。乍然得见,尹蕙心里又是高兴又是紧张,强行压抑住各种情绪小声问道。
  “满上。”慕容泓根本没有看她,就如她方才一样的姿势,侧着头无情无绪地看着窗外已经彻底淹没在夜色中的园子。
  尹蕙亲自去给他斟那加了药粉的酒,她原以为自己会紧张到手抖,可事实上她稳得很,整个过程中没有露出丝毫异常。
  慕容泓似乎想了一会儿心事,才回过头来,清瘦秀长的指端起小巧的白瓷酒杯递到微粉的唇边,仰起修长的脖子一饮而尽。
  尹蕙暗藏着迷又不着痕迹地看着这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幕,心跳得有些快。加了药粉的酒她自己品尝过,知道并尝不出什么异味来。既是太后给的东西,自然不会轻易露了馅,只是不知陛下会否尝出什么异常。
  若换做平常,或许慕容泓还能品出些异样来,可他此刻满心痛楚凄凉,哪还有心思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加之尹蕙又是曾在粹园舍身为他挡过箭的,给人的印象也总是一副老实温厚的模样,这些即便慕容泓平素并未放在心上,但潜意识里对她也总比对其他嫔御多出几分信任来。
  要让城府深沉敏感多疑的慕容泓中招何其不易,太后也不会料到他会恰在此时遭逢重创,所以选择尹蕙,比起好拿捏这样的理由,她救过皇帝,没有丝毫谋害皇帝之心才是真正的原因。
  尹蕙见他喝了酒并未露出什么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慕容泓一连喝了三杯,尹蕙道:“陛下,多喝酒伤身子,不如先用些热汤吧。”
  “不必,朕现在只想喝酒。继续满上。”慕容泓毫无胃口。
  尹蕙只得继续给他斟酒。
  一旁伺候的丽香见状,轻扯了扯长福的袖子,指了指楼下。
  长福自然明白她是想让尹才人与陛下多些独处时间。尹才人曾经为陛下挡过箭,应是不会伤害陛下,再者看陛下又是一副求醉的模样,他心里也有些发怵,当下便跟着丽香蹑手蹑脚下了楼。但也没敢走远,就走到楼梯下面,陛下唤一声就能听见的地方。
  既要成事,自然不能让陛下喝得烂醉如泥,所以尹蕙备下的酒真的只有小小一壶。但慕容泓本来酒量就不佳,这两天夜不能寐饮食不进,身体也比平常虚些,更何况这酒里还加了药,是故他很快便有了醉酒的晕眩感觉。
  醉了,原本苦苦压抑的各种负面情绪也就无形地释放了出来。
  尹蕙在一旁看着他,看着他因喝了酒,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渐渐染上一层淡粉,而原本淡粉的嘴唇却变成了樱红,真是女子也拍马难追的倾城美颜。只是,那极好看的眉眼却全然一片沉郁之色。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撑着额头几乎不抬眸,始终低垂的长睫随着他的每一次眨眼轻颤,两道画笔难描的长眉仿佛化了形的精怪,专勾人的心。
  尹蕙第一次有机会这么近这么长时间地看着他,然心底却不知为何特别难过。
  他总是这样不开心,从来都没见他开心过。外面的贩夫走卒都有开心和乐的时候,他贵为一国之君,却为何从来都不开心?
  而她,自认对他痴心不改的她,却还在旁人的胁迫下设计他。
  不,她此番设计,目的并非是害他,他成婚两年膝下没有子嗣是事实,她是他的妃嫔,为他诞育后嗣乃是分内之事。虽说用的手段不光彩了些,可若不采用这手段,她也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亲近他。
  若能有一个孩子,不论男女,她的后半生,就有指望了。
  慕容泓撑着额头的胳膊一滑,身子跟着一歪,让尹蕙瞬间回神。
  见他额上一层晶亮的薄汗,似是有些难受的模样,尹蕙料想是因为药性发作,遂试探地过去扶他,口中道:“陛下,您无碍吧?”
  慕容泓看上去醉得不轻,却依然一抬胳膊避开了她来扶的手,眉头略蹙道:“长福。”
  尹蕙原本要去扶他的手僵在空中。
  她知道自己各方面都配不上他,可是他这毫无遮掩的嫌弃拒绝之意却还是让她感觉受到了伤害。若是碰都不让碰,当初何必选她进宫呢?
  她知道他想要长福,八成是想让长福扶他回去了。
  “陛下稍候,妾去唤福公公过来。”她柔顺地说着,转身出了房间来到楼梯口,隐约听到丽香和长福在楼下说话的声音。
  她轻轻咬唇,回身看了看慕容泓的背影。在这之前,她不敢正面看他,就算有机会得见,待她抬头之时,往往也是他离去之时,于是她看到最多的,便是他的这副背影,闭上眼睛都能勾勒出每一处细节来。
  他的背影固然也很美好,但是光看着他的背影,不足以让她了无遗憾地度过这为了他义无反顾的一生。
  这般想着,她脚步一转,去了隔间,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上了锁的衣箱,从箱子最底部翻出一套紫色的太监袍服来。明艳却不轻浮的紫色,极衬肤色。满宫里內侍上万,但能着此袍服的,却只有那一人。
  若不是知道长安是女人,她又怎能想到,这也是他给她的独一无二的宠爱。
  这是她托二哥寻来了布料自己悄悄缝制的,为的,就是以备不时之需,也算是她最后的杀手锏。
  陛下醉了,当他看到这身袍服,他能分得清穿着这身袍服的人到底是谁吗?纵然他分得清,她也不后悔,了不得便是遭他厌弃,反正错过了今日,她再不会有此机会。
  她尹蕙虽不是战场上的将军,但只要是为了他,她从来都不缺背水一战的勇气。
  醉酒的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慕容泓只觉得难受,再过一会儿,只怕连头都撑不住,要趴桌上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陛下,您先喝点茶吧。”
  是女子的声音,他心中烦乱,刚想斥问长福怎么还不来,然而转眸一瞥间,却看到一截紫色的袖子。
  那颜色,那样式,那花纹……
  他怔了怔,猛的放下撑着额头的手,仰起头看向来人。
  在醉意和心魔的驱动下,尹蕙那张脸此刻落在他眼中,分明就是那张长眉狭目,笑起来又甜又坏,令人思念成狂的脸。
  迎着他眼白泛红水光盈盈、几乎是迫不及待投来的目光,尹蕙紧张得瞬间屏住了呼吸。然后她就看到陛下那原本死水一片的眼睛里,情绪与泪花一道汹涌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向自己。
  他动作突然,惊得尹蕙手一抖,手中茶杯掉到地板上啪的一声碎成了两瓣。而慕容泓也因为身形不稳又用了大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碰倒了原本身下的椅子。
  这不寻常的动静立刻惊动了楼下的长福和丽香等奴才,两人不敢怠慢,拔腿就往楼上跑。
  然才跑到一半,长福就听到了慕容泓不敢置信却又痛苦非常的低吼声:“你回来了?你还知道回来!”
  丽香不明所以,还要继续往上,而近来饱受摧残的长福却仿佛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敏锐非常,听慕容泓没头没尾地吼了这么一句就猜到了大概,忙一把扯住了丽香。
  丽香回头。
  长福压低声音道:“陛下大概醉了,没事。我们先下去。”
  丽香疑惑:“若是陛下醉了,福公公不用去伺候吗?”
  长福:“……”陛下醉了,这会儿大概正把尹才人当长安呢,他若凑上去,备不住就把他当长安了,反正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为自保,也只能对不住尹才人。且陛下对长安这心思,越少人知道越好,他若上去,丽香必然跟上去,到时候还如何遮瞒?
  “若有事,你主子会叫咱们的,既然没叫,那想必就是没事。”他扯着丽香下楼。
  第700章 卑微
  长福迅速逃离了风暴圈,楼上的暴风雨却还在继续。
  慕容泓死死扣着尹蕙的手腕,勉力站稳身子,泛红的眼眶中泪光涌动,盯着尹蕙的目光却透着股歇斯底里的狼狈。
  “朕一连发了七道诏令到福州,你都拒诏不回,非得逼着朕用你当初给朕的承诺,才能唤你回来。你可知朕不想这样,不想这样!因为这样,就仿佛你只是为了践行你的承诺回来的,而非因为朕在这里等你。福州到底有什么好?那陈若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尹蕙瞪大了眼睛僵在那里,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来,原因无他,她有点被吓着了。
  陛下在她眼里一直就像高悬在天边的月,遥不可及清冷孤高,任你世间再如何沧海桑田,都影响不了他分毫,便是连他自己的阴晴圆缺,都是泰然自若不动声色的。
  她压根就没想过他还会有这般失控这般情绪激烈的一面。更没想到他和长安之间,似乎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只是一个皇帝宠爱一个女扮男装的太监那样简单。
  她隐约察觉自己今天这步走得有点过,只怕情况要失控,内心紧张之余,忍不住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殊不知她这一退,却又刺激到了慕容泓。
  慕容泓脸上的歇斯底里瞬间就变成了惶恐不安,他松了尹蕙的手腕,两只手握住她的上臂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态度与语气一并软了下来,几乎是哀求的语调道:“别走,别离开朕!长安,朕错了,朕知道错了。”在眼眶里滚了半天的泪珠子随着他激动的语气和动作决堤而下。
  他泪湿双颊,秀长的双眉眉头微微耸起,看着尹蕙声带哽咽道:“钟羡已经来骂过朕了,朕不喜欢听他说话,可是朕明白他说的在理。朕知道你此行危险,所以前前后后派了一千二百兵卒去保护你,还给了龙霜如朕亲临的手谕,想着无论如何都能保你周全了。可是,他们尚且安然无恙,你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就能这样被人裱入画册了?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轻贱你?你知不知道?”
  尹蕙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男人被泪水湿成一簇一簇的睫毛,以及他脸上在烛火中微微反光的泪痕,震惊过后,心头不可抑制地泛起一阵绞痛。
  他竟如此卑微,在长安面前,他竟然如此卑微地乞求爱情。他是一国之君啊,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奴才,而且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奴才,自甘堕落到这个地步?
  她实在无法继续面对这样的他,用了点力想要挣脱出来。
  慕容泓更着急了,紧紧抓住她不放,力道大得让她感觉疼痛。“长安,你别走,你不能走!你答应过朕的,从朕朱颜绿发青葱年少,到朕白发耄耋垂垂老矣,你都会陪在朕身边。朕知道朕错了,朕就是从小被惯坏了的,在不相干的人面前还能自持,面对亲近的人时却总忍不住脑子发昏,挑剔苛刻使性子。越是在乎,便越是容不下丝毫瑕疵。朕已经知道这是错的了,你再给朕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好不好?朕一定改的。是不是要像上次一样,扇两巴掌才肯原谅朕?那你来扇,来扇啊。”
  尹蕙死死攥着自己的拳头不让慕容泓拉过去扇他的脸。看着这个就差跪下来摇尾乞怜的九五之尊,她终是忍无可忍地哭了出来。
  慕容泓见她哭了,顿时慌了,一边用手给她拭泪一边无措道:“你为何哭了?你从不在朕面前落泪的。都是朕不好,是朕对不住你。”那泪怎么都拭不尽,他无计可施,只得心疼地将人搂进怀中,抱着她道“以后再不会了,朕答应你以后再不会惹你生气把你气走了。以后你说怎样就怎样,朕都听你的,好不好?长安,别离开朕,你要朕的命都可以,但是,你千万不要离开朕。若是没有你,朕留着这条命,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楼下将一众奴才都赶得远远的长福竖耳细听,见一开始楼上还隐隐传来陛下情绪激动地质问声,后来那声音里竟似带了哭腔,再后来就没有声音了。
  他暗暗松了口气,想来陛下不是被尹才人安抚住了就是睡着了。尹才人在上面伺候,他也不便贸然上去查看究竟,就坐在楼梯上守着,这一守就守到了五更天。长久以来为皇帝守夜养成的习惯让他不必人唤就早早醒来,问问楼中守夜的奴才,果然已经寅时了。
  他轻手轻脚上了楼,发现陛下宿在了尹才人房里,还未醒来。尹才人倒是醒了,正坐在床沿上痴痴地看着陛下。
  长福上前向尹蕙行了个礼。
  尹蕙瞬间回神,忙从床沿上站起身来。
  长福道:“尹才人,陛下要早朝,到唤他起身的时候了。”
  尹蕙让开一旁。
  长福无意间一眼瞥去,见她微垂的秀颈间赫然两抹衣领也遮掩不住的红痕,看上去不似抓伤,这会儿也没有蚊虫,不知怎么弄上去的。
  单纯的小太监想不出这两抹红痕的由来,心中奇怪了一下也就撇开了,过去跪在脚踏上轻声唤慕容泓起身。
  他唤了好几声慕容泓才有些迟钝地醒来,大概因为宿醉,脑子昏昏沉沉的,身体也透着一股不寻常的疲乏。
  伸手搭在额上,慕容泓睁了睁眼便又难受地闭上,静静地缓了会儿后,他忽然想起昨夜似乎看到了长安,她穿着那身紫色的內侍袍服,站在他面前一句话都不说。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可昨夜喝酒到后来,一切都很混沌模糊,相较之下那种见到她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实和清晰,让人忍不住去探寻去验证。
  他倏然睁开眼,双臂支着床榻坐起身来,头一侧就看到长福和尹蕙跪在床沿下,而此地,赫然也不是他的甘露殿。再然后,他发现自己衣衫不整。
  所以昨晚见到长安,到底只是一场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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