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只是这“一见如故”之说未免太过牵强了。
  水玲珑微微一笑:“请邓公公带路。”
  邓公公年纪不大,约莫二十一、二的样子,因办事得力,颇受贵妃的器重,如今是贵邑宫的管事太监,位列正四品。
  一行人顺着青石板小路往前方走去,路过御花园时,忽而看见几名戴毡帽、穿皮靴的异族女子,领头的少女一袭红衣,腰束金绸,敞开的裙衫只到膝盖,隐约可见皮靴之上的素白裤子,她有着蜜色的肌肤,五官很是大气,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野性张扬的美!
  这似乎……是漠北服饰。
  水玲珑便问向了邓公公:“她们是谁呀?”
  邓公公看向远处的女子,眼神一闪,笑道:“哦,穿红衣服的是漠北的泰姬公主,身后之人是她的婢女。世子妃离开未央宫后泰姬公主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难怪世子妃没见到她了。”
  这么说漠北的使臣已经抵达了京城,打算与大周进行政治访谈了。前世关于此次访谈的使者和内容她记不大清了,具体双方签署了什么协议她更是不知。水玲珑收回眸光,随邓公公一同前往了贵邑宫。
  泰姬公主在御花园内转了一圈,除了花花草草就没点儿新鲜玩意,她看着周身一朵朵姹紫嫣红的牡丹和芍药,忽而灵光一闪,耍起了鞭子。
  鞭子带了劲道,每一次的挥出都能听到破空之响,泰姬公主身如狡兔、腰如灵蛇,每个旋转、每个侧踢都带着一种强势的掠夺意味,偏又不失烈性的美,侍女们纷纷叫好,须臾,她周身的牡丹和芍药被毁了一片,而她……非常兴奋!
  “喂!你是谁呀!给我住手!瞧你把御花园弄成什么样子了?”三公主像往常那样逛御花园,一进里面便看见一个穿得莫名其妙的女子做着莫名其妙的无礼之举,她当即气得火冒三丈。
  泰姬公主并未停下玩鞭子的动作,只用余光循声侧目,三公主思念郭焱,没心情打扮,今天只穿了一条藕色束腰罗裙和一件半透明对襟纱衣,发髻也不复杂,简单地挽在头顶用一支白玉簪子固定,看起来很是素净。泰姬公主鄙夷地瞟了一眼,一个侧翻,将手里的鞭子挥向了三公主!
  鞭子的速度之快叫人躲避不及,三公主只觉一道暗影一晃,自己尚且来不及做出反应,旁边的人也来不及做出反应,三公主指向泰姬公主的手便剧烈一痛,她像摸了炭似的迅速抽回并倒吸一口凉气。
  一旁的冰冰吓得花容失色,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野蛮的女子?在人家的花园肆意作乱倒也罢了,如今连主人也敢打伤,瞧三公主的手背不过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已经肿得像个包子了。
  冰冰看着这名少女怪异的服饰,想起昨晚太子说漠北使者来访,她大概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她忍住内心对强者本能的恐惧,上前一步拦在将三公主拦在身后,并厉声道:“漠北公主,这里是大周皇宫,请你遵从我们大周的礼节,尊重我们大周的皇室公主!”至于打烂那些花,暂且不提了。
  “皇室公主?”泰姬公主停下了动作,毡帽上的珍珠流苏轻轻敲打着她蜜色肌肤,与那双熠熠潋滟的眸子交相辉映,直觉满园花色顷刻间被压了下去,她把鞭子扔给随行的一名侍女,尔后看向冰冰和冰冰身后的三公主,似笑非笑道,“哪个公主?排行第几?母妃是谁?”
  三公主气得半死,一下子从冰冰的身后窜了出来,没好气地道:“你听好了,我是皇后的女儿,大周的三公主!你又是哪根葱?”
  “葱?哈哈哈……”泰姬公主非但没有被三公主的名号给吓到,反而捧腹笑了起来,不似大周女子笑不露齿总以丝帕掩面,她就那样把自己的唇和洁白的牙齿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里,“你们大周人都把人喻为‘葱’的吗?我们漠北男人是天边的山石、女人是湖中的珍珠,你们大周人全都是葱,哈哈哈……”
  三公主没想到她会这样曲解自己的意思,还讲得仿佛是那么回事儿!三公主怒火中烧:“有胆子的就报上名来,不要做个缩头乌龟!”
  这个词泰姬公主听懂了,她的笑容一僵,冷声道:“我是漠北皇族最尊贵的泰姬公主,你居然骂我缩头乌龟,真是好没眼光!”
  言罢,从侍女手中拿过鞭子,又朝三公主狠狠地打了过去!
  贵邑宫会客的潇雨阁内,贵妃端坐于主位上,笑着与宾位上的水玲珑交谈,她十分注重保养,年过四旬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皱纹。她一改之前在未央宫的傲慢,语气和蔼得不得了:“你三妹的诰命夫人的名号是一定会到手的,我估摸着也就这一、两日的事了。”
  水玲珑礼貌地笑道:“一切但凭皇后娘娘做主。”再没了下文!
  邓公公就觉得纳闷了,虽说太子和三公主政见相左,但贵妃毕竟是后宫里除了皇后之外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便是太子妃见了也会主动寒暄几句,世子妃却娘娘说什么她应什么,且都字数不多!说她给娘娘甩脸子看吧,她的笑容又特别真诚;说她惜字如金吧,可他听闻她在皇后跟前儿口若悬河……
  贵妃仿佛浑然不在意似的,颇为和善地道:“你四妹很得万岁爷的垂怜,后宫不知多少女人羡慕她呢。”
  这话乍一听,似乎在赞美水玲月的恩宠,再一回味,隐约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其实水玲月过得好不好,招不招人嫉妒,受不受皇后器重,水玲珑完全不关心,也不知贵妃这样讲到底只是随意扯个话头,还是在试探她和水玲月的关系。
  水玲珑笑容可掬道:“贵妃娘娘金枝玉叶、华贵天成,又儿孙绕膝,这才是后宫人人羡慕之福。”
  听到“儿孙绕膝”,贵妃就笑意更甚了:“你这张嘴儿啊,总是能说出别人心坎儿里的话,我就没见过几个比你聪明的。”
  水玲珑恭谨道:“不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
  邓公公的头皮一麻,就看见自家娘娘的笑容僵了僵,心里暗叹,世子妃果然不是个吃亏的主儿。
  贵妃很快便笑意如常:“说起来很奇怪呢,原定的太子妃是你二妹,怎么突然变成了堂妹呢?是水老夫人的意思吗?”语气里含了一分探究的意味!
  难道贵妃把她弄来宫里就是为了打听太子妃的来龙去脉?水玲珑不疾不徐道:“臣妇的二妹头部受伤落下顽疾,不便侍奉太子殿下,祖母和父亲商议之后,便从二叔的嫡亲血脉里举荐了才情兼备、性格温婉的堂妹,皇后娘娘过目之后亦非常满意,这才定了太子妃的人选。”
  意思是,只有嫡女能配太子,她们几名庶女都是因为这个才错失良机的,至于贵妃信不信水玲珑可管不着。
  贵妃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里边儿浮动的茶叶,美眸一转,道:“我听说世子妃对太子殿下有救命之恩呢,你当时怎么有勇气去做那样一件危险的事呢?”
  这些人真喜欢浮夸,不就是控制水玲溪的病情,没让她咬掉云礼手上的一块肉吗?怎么成了“救命之恩”?水玲溪咬云礼十口、八口,云礼也照样能活蹦乱跳!但贵妃突然提起这个,其居心未必纯良。水玲珑敛起心里的愠怒和疑惑,浅浅一笑,道:“臣妇惶恐,臣妇当时吓坏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二妹绝对不能有事,臣妇略懂些医术,于是按照记忆中的抢救方式稳住了二妹的病情,倒是臣妇的二妹连累了太子殿下,好在太子殿下宽宏大量并未计较。”把救太子一事给绕了过去!
  贵妃仍不罢休:“不论你的初衷是什么,你救下太子殿下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实,想必太子殿下十分感激你吧?”
  要说云礼不感激她,未免让人觉得云礼知恩不图报;若说云礼感激她,贵妃又该问怎么感激的,送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一来二去,云礼和她少不得多出一层暧昧不清的关系,这个贵妃真是好生狡猾!水玲珑缓缓答道:“姚老太君派人送了不少谢礼。”是不是太子让送的,你自个儿猜!
  贵妃端着茶杯的手握了握,眼神一闪,冷凝的笑容再次扬起:“我前些天刚得了一副大师的《爱莲图》,世子妃请与我一道前去观赏吧。”
  水玲珑眨了眨眼:“是!”
  承德宫内,德妃正握着十一皇子的小手教他练字,听完小安子的禀报素手就是一抖,好好的一张就这样废掉了。十一皇子仰头,睁大亮晶晶的眼眸:“母妃,你弄花我的字帖了。”
  德妃的唇颤了颤,尔后笑着道:“十一乖啊,母妃稍后给你拿新的,母妃现在有事要做,你先去吃些糕点,好不好?”
  十一皇子低头不语。
  德妃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却没像往常那样宽慰他,而是看向小安子,目光凛凛地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她真的来了?”
  小安子点头:“奴才以性命保证,千真万确!”
  德妃的眼眶一红,整个人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十一皇子不明所以地看向她,扯了扯她的裙裾,软软糯糯地道:“我不要字帖了,也不吃糕点了,母妃你别生气。”
  尔后张开小小的臂膀,“抱抱。”
  德妃就抱起他,一手托着他的小屁股,一手扣住他的圆脑袋,深呼吸,忍住忽而涌上的泪意:“母妃没有生气,母妃是高兴呢!”
  十一皇子用胖乎乎的胳膊圈住德妃的脖子:“高兴什么呢?弄花了我的字帖吗?那我每天都写好了给你弄。”
  德妃破涕为笑,看向了小安子,道:“我出去走走,看能否碰上她。”
  小安子神色一变:“不可啊娘娘!您忘了您是为什么称病的吗?”
  德妃的脸色也跟着一变,焦急地道:“那你说怎么办?”
  小安子想了想,道:“奴婢先去打听一下,看她有没有离宫,没有的话奴才传您的口谕宣她觐见,如何?”
  德妃亲吻着十一皇子的额头:“好,就这么办!”
  “啊——”三公主一声尖叫,她没想到这个可恶的漠北公主在知晓了她身份的情况下居然还敢动粗,这下,连肩膀也挨了一鞭子,火辣辣的痛!三公主疾言厉色道:“给本公主捉住她!”
  几名宫女太监得令,一窝蜂地朝泰姬公主扑了过去!
  泰姬公主冷冷一哼,挥鞭如剑,左右开打,不过须臾便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给打得到底翻滚,再也爬不起来。
  三公主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眸子:“你……你……你这漠北蛮子!”话里,含了连她都能察觉的颤抖。
  冰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漠北公主下手真狠,那些都是三公主的贴身宫人,就算不愿被抓也该让自己的侍女上前阻拦才是,她却一鞭子接一鞭子,把一众人等都打成了重伤。
  泰姬公主嗤笑一声:“我是漠北蛮子你是什么?大周瘪犊子!”
  “你……你……”居然骂她瘪犊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三公主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头就朝泰姬公主砸了过去!
  泰姬公主本就有些身手,哪里会被三公主这种毫无内力的一击给击中?不过是轻轻一侧便避开了,但她回赠给三公主的鞭子却不那么容易躲避了。
  啪!
  鞭子在空中一晃,弹出了清脆的声响。
  三公主吓得赶紧捂住脸,生怕就此毁容。
  千钧一发之际,冰冰果断地抱住三公主,用自己纤弱的脊背挡下了泰姬公主的鞭子!
  冰冰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娇生惯养的她别说挨鞭子了,连摔跤的次数都少得可怜,除了圆房那次,她记忆中就没出现过什么身体上的痛楚,所以这一鞭子扛下,她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三公主惊呼:“大嫂!”
  冰冰蹙了蹙眉,转身面向泰姬公主,一字一顿道:“对一国公主和太子妃动粗,漠北公主真是好好的礼仪规矩!”
  太子妃?泰姬公主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开始认真打量冰冰,不得不说,这个女人还真是美极了,皮肤像玉一样白,眼睛大大的,很闪很亮,睫毛长长的,微卷而浓密,鼻子很小,唇也很小,让人很想冲上去咬一口。泰姬公主却歪着脑袋道:“就你这种丑女人也能做太子妃?那我岂不是能当皇后了?”
  “你……”冰冰气得呼吸一顿,太可恶了!
  三公主的肺都要气炸了,理智也全没了,想起冰冰为她挨的一鞭子,她就觉得自己也不能再让冰冰受委屈:“你们漠北不就是个战败国吗?你有什么资格在大周的皇宫大呼小叫?我们能打败你们一次,也能打败你们第二次、第三次!你这个漠北蛮子,我要禀明我父皇,砍了你的脑袋!”和谈什么?跟这种蛮子和谈简直就是掉价!就应该叫郭焱冲锋上阵,再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泰姬公主的眸光一厉:“你敢?”
  三公主挺起胸脯:“你看我敢不敢?”
  冰冰一把拉住三公主的胳膊,低声道:“三妹息怒,女儿家的喧闹莫要牵扯到朝堂和国战,这种人我们不理她就是了。”今天来闹事的如果是漠北皇子,她们大可状告对方蓄意滋事,但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即便闹到了皇帝跟前,也不过女儿家的几句口角,皇帝根本不会因为三公主和她受的一点委屈而责难漠北,为国家利益做点儿牺牲本就是她们这些皇室人员该做的事。况且这个泰姬公主有恃无恐,连嫡公主和太子妃都不放在眼里,必是有其骄傲的资本。
  冰冰拉着愤愤不平的三公主转身离去。
  泰姬公主望着她们的背影,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冷笑,等她们走出御花园到达太液池的湖边时,泰姬公主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弹弓和两粒小石子,瞄准二人的脚,用力一拉,弹出了石子!
  “啊——”
  噗通!
  贵妃带着水玲珑去往了书房,贵妃是个很爱读书的人,不同于其他女子只把书房做为摆设,她的书房是真真正正诗画飘香。一进门,便可见对面的墙壁上挂着皇帝的亲笔草书,下方是一个案桌,摆了两个袖珍的观砚屏风,分别是旭日出海和大雁南飞。房间的左面是一个一人高的书架,共有五排,从上往下依次是政治类的、历史类的、生活常识和女子书籍,最后一排比较杂,话本也有、医书也有。
  书皮都有些微微泛黄,可见其年代久远,但页边页脚无褶皱,又能知贵妃是个惜书之人。
  房间的对面是一张长长的书桌,用砚台压着贵妃练的字,笔锋尖锐、力透纸背,与她傲慢犀利的性格倒是相得益彰。
  水玲珑的眼底露出浓浓的惊艳之色:“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书房,娘娘这儿才是别有洞天。”
  “呵呵……”贵妃笑出了声,“总之你说话没有我不爱听的!”仿佛很受用的样子!
  贵妃打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幅《爱莲图》:“世子妃看看。”
  其实水玲珑不是很懂字画,这幅图在她看来无非就是——荷叶是绿色的,荷花是粉红色,天空是蓝色的,小鸟儿是黑色的,一旁的垂钓老人看不清楚的。但水玲珑还是装出一副大为欣赏的样子,笑着道:“果然是好图,我好像都能闻到荷花的味道了。”
  贵妃岂会听不出她这是敷衍之词?贵妃却是没恼,只笑着放下这一幅图,又拿了另外一幅,水玲珑眨了眨眼,她刚刚那样敷衍她了,她还不知趣地继续与她品画,为何她觉着她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邓公公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他满头大汗,喘着气道,“前院走水,出不去了!”
  水玲珑的第一反应是——贵妃打算烧死她!
  小安子在外边儿打听了一圈跑回承德宫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娘娘!世子妃……世子妃被贵妃叫到贵邑宫去了!”
  德妃坐在床头,刚哄十一皇子睡下,她把手指放在唇边:“嘘——去外边儿说。”
  小安子赶紧闭了嘴,随德妃一同走到门口,德妃遣散了值班宫女,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声问道:“你打听到世子妃的消息了?”
  小安子吞了吞口水,喉头燥得很:“奴才打听到了,世子妃先是去冷宫探望了水贵人,尔后在去往千禧宫的途中被贵妃身边的小邓子给叫走了。”
  水贵人和千禧宫的珍嫔是水玲珑的亲戚,她好不容易入宫一趟,探望乃是情理之中,可贵妃又是怎么回事?
  德妃思量之际,殿外传来了阵阵喧哗,她目光一凛:“看看出了什么事!”
  小安子退下,不多时便折了回来,脸色不大好:“娘娘,贵邑宫走水了,贵妃和世子妃被困火场,贵邑宫乱了套,此事惊动了皇后,皇后已经派了御林军前去救火!”
  “这么说……水玲珑被困在里边了?”德妃按住头,身形一晃,靠在了小安子的肩头,“快!快去贵邑宫!”
  小安子大骇:“使不得啊,娘娘!万一碰到不该碰到的人,您可想清楚后果了?”
  德妃的神色变了变,眼底浮现出一抹纠结,但很快她摇了摇头:“我们走小路,我知道有一条路是直达贵邑宫后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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